有的時候抓不住的,就算不放手,不死心,也仍然抓不住。
遲俊彥躺在牀上,靜靜地仰頭看着天花板,他的手慢慢地擡起來,做了一個捏臉的動作,此刻他的眼前顯現的是那個他一手帶大的小女孩,挽着他的胳膊叫他爸爸,對他露出甜美笑容的女孩。
但那也是遲露。不管哪一個遲露,都是遲露。他沒有辦法撫平重生遲露心頭的傷,因爲只要他存在,只要他出現在她面前,她心中就會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起糟糕的前世。
而他的露露,也許再也不會回來。遲俊彥舉起的手在半空中停駐了很久,最後緩緩放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他不肯承認,從眼眶裡流出的液體,叫做眼淚。
那是人類纔有的情緒,人類有了愛,纔會感到悲傷與難過,但惡鬼和人類的區別,就是惡鬼不會哭。它們的眼睛長來不是爲了流淚的,它們永遠忘不掉絕望和痛苦,可是沒有眼淚,痛苦也不會消退。
過了很久很久,沒有拉窗簾的窗戶已經透進了晨曦的微光,遲俊彥才放下掩住眼睛的手,一時間他竟不知道自己要去做什麼,平時這個時候他會先起牀,把早餐做好,再去敲遲露房間的門,吃早餐,然後父女兩人一起出去晨跑,但是現在……他竟然有些茫然。
伸手摸過手機,沒有短信也沒有未接來電,遲俊彥盤腿坐在牀上,他低着頭,清晨的陽光照射進來,在他臉上折射,卻恰好掩蓋住了他的眉眼,只有露在晨曦中的下半張臉彰顯着他的心情。
然後他如常起牀,做早餐,晨跑,路人遇到熟悉的大爺詢問露露怎麼沒來,遲俊彥笑着解釋說露露去朋友家玩了。他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這麼難過,明明現在的遲露沒有想要殺死他,就說明她看出了自己和前世的遲俊彥的不同,可即便如此,他還是——
遲俊彥在公園的椅子上坐了下來,用毛巾擦擦汗,今天跑的距離比平時可遠多了,竟然還到了個陌生的公園。他休息了幾分鐘,站起來正準備走,卻突然聽到一聲微弱的貓叫。遲俊彥站着不動,過了幾秒鐘,才慢慢走過去,撥開灌木叢,看見一隻渾身髒兮兮看不出本來顏色的小貓。
小貓發覺有人,仰起還沒有遲俊彥掌心大的小腦袋,輕輕地叫了一聲,兩隻小爪子撥弄着身邊的灌木,看起來像是被卡住了。
遲俊彥看着它,突然像是看到很久以前,躲在茶几下的小姑娘,怯生生地望着自己的模樣。他微微一笑,溫柔地撥開草叢,將卡在樹枝間的小貓捧了出來,然後才發現小貓的一隻後肢血肉模糊,不知道卡在這裡多久了。遲俊彥左右看了下,沒有發現母貓的蹤跡,但這小貓明顯剛出生不久,他想了想,覺得很有可能是被母貓拋棄,便捧在手心,順路拐去了一家寵物醫院。
檢查過後,醫生說是皮外傷,在醫院住幾天就可以帶回家了。遲俊彥隔着籠子用手撫摸它,小傢伙便發出輕微的呼嚕聲,那樣脆弱,又那樣動人。
他跟醫生表明了想養的意思,然後在醫生的幫助下惡補了一堆養貓的知識,刷了卡後又摸摸小貓,它太小了,傷口經過清理擦拭,可以看出是一隻黃白田園貓。醫生再三確認了遲俊彥的意思,所有的貓小時候都非常可愛,然而當它們長大些,有的便會脫離原本小時候的模樣,淘氣、脾氣暴躁、容易傷人、長得醜……誰都沒法保證一隻可愛的小奶貓以後會是什麼樣子。
大多數人丟棄了寵物,便是這些原因。
從這天起,遲俊彥每天都會來寵物醫院看小貓,再也沒給遲露打電話。他付出了自己能付出的,無論最後結果如何,他都接受。
即使把遲露帶回來,也不是跟他相依爲命這些年的小遲露了。她的心中有很多很多的愛,也有很多很多的恨,遲俊彥也不想讓遲露在家,每天看着自己這張熟悉的臉,心裡不知有多痛恨。
何必彼此折磨呢,孩子長大了,羽翼豐滿了,不留在家中生活的多了去了,更何況現在還是暑假,她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吧,只要平安就好。
一星期後,醫生說小貓傷勢好的差不多了,可以帶回家了,只是要小心。於是遲俊彥便小心翼翼捧着一隻戴着恥辱罩的奶貓回了家,這一星期他專門打掃出了一間房作爲貓屋,還置辦了爬架貓糧貓砂貓廁所——總之一切貓咪需要的,他都準備好了。
小貓性格非常乖巧,它在遲俊彥懷裡從來不伸爪子,甚至在跟着遲俊彥回家後,他去哪兒它就跟到哪兒,遲俊彥晚上睡覺的時候也必須得帶着它,否則它就會不停地喵喵叫,只是這導致遲俊彥不敢翻身,怕一不小心把不知道睡到哪裡去的小傢伙給壓扁。
吃了幾天泡軟的貓糧後,遲俊彥發現小貓排軟便,並且味道異常強烈,他在網上查了一下,決定改變主意,以後都不讓它吃貓糧了,每天給做貓飯。
爲了均衡營養,搭配得宜,他還用電腦嚴格制定了一週七天的伙食,不僅要做,還要做的精巧。
這種普通人會覺得麻煩的事情,他做起來卻甘之如飴。他把所有的精力和心血都投在這隻貓身上,然後他發現,原來永遠不會背叛,不會嫌棄的,只有動物。
即使他來自忘川,即使他不是人類,只要他願意付出,動物就會迴應。
遲俊彥給小貓取名叫做小橙子,因爲它一身橙黃色的毛,只有腦袋跟肚皮帶着白色的花紋。小貓生長的速度可比人大多了,遲俊彥每天都給它拍照,然後發現小貓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長大。
期間他再沒有給遲露打過電話,就好像他的人生中再也沒了這個人。但他卻買了許多東西送到關家,包括遲露在家裡特別喜歡的玩具熊,那是他第一次買給她的玩具。這麼多年買了更新更好的,她都最喜歡的那一個。
同時爲了表示對關家人的感謝,遲俊彥也爲他們一家人準備了禮物。只是他再不主動上門,也不再主動問候。
這個家挺大的,但是有了小橙子,他一樣覺得很快樂。
把小橙子捧在掌心的時候,似乎整個世界都變得柔軟起來,網上的粉絲驚奇地發現,男神養貓之後,小蘿莉就失寵了!而在遲俊彥的餵養下,小橙子一天一天長大,值得慶幸的是它的顏值並沒有因爲長大而退化,反而越長越可愛。
遲俊彥每天空餘的時間都用來陪小橙子。
但也許,是小橙子在陪伴他。
有時候他在貓屋一躺就是一下午,不需要任何娛樂,哪怕只是看着小橙子睡覺,他都覺得開心。
是久違的,內心深處升騰而起的溫柔與愛。他感到自己越來越像一個“人”了,雖然有了愛之後,痛會更加強烈,但他仍然覺得美好。
於是不肯放手,不捨得放手。
誰會願意放手呢?能活着,是一件多麼美好的事情呀。他在忘川河裡掙扎千年,爲的是一個執念,遲俊彥想要回去,但他明白了,自己想要回去,並不一定要報復曾經背叛欺騙自己的人,也許,他回去,只是想告訴曾經的自己:你沒有做錯,你無需感到羞愧。
肉球踩在地上沒有聲音,但小橙子喝水的時候用爪子去撈,於是再跑的時候,地板上便會印出一個又一個小腳印。可愛的遲俊彥心都要化了,他叫了小橙子一聲,小奶貓便一搖一擺地朝他跑來。
後肢的傷好的差不多了,就是跑的時候還有點踉蹌,陽光一照進來,小橙子身上細小柔軟的絨毛都清晰可見,遲俊彥抱着它,輕輕撓着下巴和耳朵,小橙子發出呼嚕聲,舔了舔遲俊彥的手,喵喵喵。
遲俊彥忍不住露出笑容來。
而每天都和喜歡的人在一起的遲露,卻逐漸變得沉默起來。關縱每天都會帶她出去玩,即使不出去,也會一直陪着她。剛開始的那幾天,的確是很快樂的,她像是彌補了前世所有遺憾那樣,無時無刻,抓着他的手,不再放開。
不必擔心他爲自己做傻事,不再憂愁自己配不上他,也不用恐懼爸爸會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把所有黑暗的不堪剖露的陽光下。
沒有人會用鄙夷噁心的眼神看她,她走在大街上沒有人對她指指點點,她被照顧寵愛的像個小公主,就連每天吹進來的風都是甜蜜美好的。
關爸爸關媽媽很喜歡自己,她大可從此都在關家住下,關縱疼她,她每天都抱着他撒嬌,等到他們都長大了,就可以完成前世沒有完成的婚禮,繼續沒有達到的誓言,一起白頭髮,一起到老。
可是爲什麼她心裡會感到難過呢?
這是她嗎?
晚上做夢的時候,她總是會夢見這之前的七年,夢境裡的男人有着和她最恨的人一模一樣的臉,但氣質卻截然不同,他那麼溫柔,那麼慈愛,總是用寵溺的眼神看着她,大手溫暖地撫過她的腦袋,然後往下捏捏臉。
他從來不用理,只是她會裝模作樣的叫疼,然後撲進他懷裡,提出一些任性的小要求,他會皺眉,會猶豫,但最後總是會答應。
那個人的名字,叫遲俊彥。
是她的爸爸。
遲露呆呆地坐在院子裡,關家獨門獨戶,院子裡種滿了花花草草,現在夏天正巧開放,每天都能聞到芳香的味道。
她擡起頭看向天空,太陽又要落山了,外面已經不太熱,萬里無雲,偶爾會看見一隻鳥飛過。
霞光萬丈,照在被綠藤纏滿的籬笆上,遲露晃着腳,她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突然喜歡坐在這裡了,不過坐這裡的話視野很好,能遠遠地看到路口,如果有人或是有車子開進來的話,她會第一時間看到。
她每天沒事了就坐在這兒往外看,但自己也不知道爲什麼要這樣。
不知坐了多久,突然有人拍了她的肩膀一下,正低頭出神的遲露下意識驚喜回頭:“爸爸!”
是關縱。
她知道自己現在的表情肯定很難看,似笑非笑,似哭非哭。關縱看着她,兩手捏她柔軟的臉蛋兒:“笑一笑,怎麼哭喪着個臉,一點都不可愛了哦。”
“……反正我本來就不可愛。”前世的遲露陰沉又內向,根本和可愛兩個字沾不上邊兒,認識了關縱後才知道什麼是笑。
關縱也跳到欄杆上坐着,順着遲露的視線看向遠方:“想爸爸了?”
“纔沒有。”
對於她的嘴硬否認,關縱也不生氣,只是輕笑:“我小的時候,爸媽帶我回鄉下爺爺奶奶家,我在那裡認識了很多小夥伴,每天玩得不知多開心,還不肯跟他們回來。他們沒辦法,就把我留了下去,說好半個月後來接我。”
“……你跟我說這個幹什麼。”其實她大概知道他想說什麼,但還是反問了一句。
“我開心地玩到晚上。爺爺奶奶家有很多小朋友,但說來也奇怪,那天晚上我怎麼也睡不着,還忍不住哭了,第二天就吵着要回家。”
“那個時候我才知道,原來我那麼想我爸爸媽媽啊,就算只是一晚上,就算我已經上了初中了,還是不想跟他們分開。”關縱說着,扭頭對遲露一笑,揉了揉她軟軟的發。“知道嗎,有些東西是永遠都沒法忽略的。有些感情日積月累,你不注意的時候不覺得,可是一旦離開就知道他的可貴。”
遲露低頭不說話。
“我們早晚有一天,都要離開父母生活。所以還能跟他們在一起的時候,要學會珍惜呀,因爲不知道什麼時候,你就會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