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碗湯(九)
小孩子哪裡能忍得住疼,就算是在昏睡中也不覺發出呻吟聲,小小的叫着痛,又抽着氣,嗚咽聲斷斷續續,宛如瀕臨死亡的小動物,可憐巴巴的。殷素女本來站在牀邊,聽到他一直在叫,心中輕嘆了口氣,伸手拍了拍他的背,一邊拍一邊輕聲哄着,小傢伙一邊嗚嗚一邊不安分的動彈,殷素女把他壓住,在他耳邊柔聲說着話,孩子特別懂事,慢慢地就安靜了下來。
她心頭涌過一陣暖意,只覺得這孩子可愛又可憐,也不明白周皇后對着這麼小小一點的孩子,如何就能這樣狠下心來。
她嘆了口氣,摸了摸大皇子的小臉,在皇帝沒有回來之前一直沒有離開。
大概過了有一個時辰,皇帝才從外面走進來。進來的時候臉上遍佈寒霜,卻在見到殷素女的一瞬間柔和下來:“政兒如何了?”
“一直沒醒。”
皇帝定央央地望着她,半晌突然道:“素素,政兒養傷這段期間,你能替朕照顧他麼?”
殷素女愣了一下,差點以爲皇帝腦子有問題了。即使她很喜歡這個孩子,可他也是從周皇后肚皮裡生出來的,讓她……來照顧周皇后的孩子?所以她想都沒想就拒絕了:“臣妾沒有這個本事,還請聖上明察。”
有那麼一瞬間,皇帝險些就要告訴她,政兒是她的孩子,可話到了嘴邊又咽了下去。大皇子的身份早就上了皇家玉碟,又在皇后膝下養到現在,再說了……倘若大皇子並非嫡長子,那麼皇位……只是這些計較他都放在心裡沒有跟別人說。前世皇位最後被二皇子繼承,皇帝心裡下意識感到虧欠大皇子,想要把這一切還給他。
“素素,就照顧到他醒來,好嗎?”他握住殷素女的手,沉聲請求着:“朕政務繁忙,必然無法時刻陪在政兒身邊,皇后被朕禁足,短時間內也無法出來,他還這麼小,需要有人陪着的。”
皇帝的如意算盤打得很好,讓殷素女跟大皇子慢慢培養感情,等到感情深了,也許那個時候,他可以告訴她真相。
說白了他仍然是以一個皇帝的身份來考慮這件事的利弊,習慣了旁人的生殺大權喜怒哀樂都掌控在自己手裡,這就是皇帝,這就是天子。
他們生而無情。
殷素女又回頭看了一眼牀上的大皇子,小傢伙趴在牀上,這個姿勢睡覺,時間一長定然很不舒服,但他很乖,趴在那兒一動不動,只偶爾疼得不行,才哼唧兩聲。她又看見那猙獰可怖的傷口,心中嘆了口氣:“皇后將大皇子打成這樣,聖上僅僅是將她禁足而已麼?”
皇帝深深地望着她:“皇后是一國之母,政兒說謊在先,她只是……太過着急。”
好一個太過着急。殷素女淡淡地看向他:“我方纔問了宮人,大皇子只是隱瞞了今日的去向,他一個小孩子,便是撒謊了,循循善誘也就是了,何以下這樣的毒手?”
說完她覺得自己太過關心大皇子了,臉色有些難看,沉默了幾秒道:“聖上若是有事便先離開吧,我會在這裡等他醒來。”
皇帝伸手想摸她的臉,卻被她躲開了,他眸子黯淡下來,然後轉身走了。
殷素女在東宮待到第二天,一夜幾乎都沒怎麼閤眼,這小傢伙一旦感覺不到她的存在就哼哼唧唧,害得她一晚上什麼都沒做。不過值得慶幸的是天亮之後,大皇子終於醒過來了。
他醒來之前睫毛輕輕顫動,殷素女發覺了,立刻起身離開——她不想讓這孩子知道自己這樣照顧過他,說到底他都是周皇后的兒子,周皇后昨日那樣震怒,想來原因離不了自己,那爲了這孩子好,她還是與他保持點距離吧。
因此殷素女三令五申所有宮人不許向周皇后透露昨天晚上自己留宿東宮的事情,雖說周皇后已經被禁足,但她毫不懷疑周皇后的手段。
那孩子……挺可愛的。
皇帝跟周皇后之間的事她不想摻和,也懶得摻和。
倒是周皇后險些要被氣瘋了。她在鳳儀宮摔了不知多少價值連城的花瓶瓷器,恨得眼泛血絲,整個給人的感覺都變了!對她來說,她不過是打了個撒謊騙她的野種,可皇帝呢?皇帝卻爲了那個野種罰她禁足三個月!
她做錯了什麼?他將殷素女的孩子抱來給她養,他可知她心中是什麼感受?她一心愛他,自然不捨傷害他,可殷素女也好,大皇子也好,她一個也不想放過!
不過如果一直這樣下去的話肯定是不行的,自己現在的脾氣非常差周皇后自己也知道,她必須得先讓自己平靜下來,然後再想辦法擊敗殷素女,讓聖上重新回到自己身邊。
內心之中涌動的仇恨與嫉妒,無法用語言來形容,但周皇后隱藏的很好。自打被禁足的前幾天大發過幾次脾氣後,從那以後她就開始修身養性起來,日夜抄誦佛經,平日裡也只與二皇子和大公主見面說話,連鳳儀宮都沒踏出去半步。
她是極聰明的,與聖上這麼多年的情分,被國師壓得喘不過氣來的時候,是她默默陪伴在聖上身邊,那些年的同甘共苦是她有資格和他並肩的原因,殷素女算個什麼東西?聖上不過是暫時被迷惑,只要自己謹慎小心,總能讓聖上回心轉意。
如今的周皇后就像是最危險的毒蛇,只不過用了華麗的外表將自己僞裝在草叢中,但凡有機會靠近獵物,便會直竄而上咬住對方咽喉,直至獵物死亡。
三個月後,周皇后禁足解除,爲了表示寬慰,皇帝當晚就來了鳳儀宮,以此昭告後宮,即使在這之前皇后被禁足三個月,她的地位仍然無人能夠動搖。這一點殷素女懂得,周皇后自然也懂得。
所以有那麼一段時間,她險些都要以爲聖上的心重新回到自己身邊了,差點都要忘記自己心中蘊含的仇恨,忘記了自己對殷素女的置之死地而後快。
但她終於沒有忘。
聖上在鳳儀宮一連留宿了半個月,便又去了聚翠宮,只是並未過夜,又回了御書房。周皇后聞言,心裡頗爲得意,三年前殷貴妃獨寵後宮一人獨大,卻不曾想每個夜晚,聖上都會離開她到她那裡去,而三年後的現在,聖上仍然只會停留在自己身邊。
於是她問了太監,又差人去打探一番,得知聖上離開聚翠宮後確實在御書房,便讓貼身宮女爲自己描眉畫眼換上輕薄羅裳,又讓小廚房燉了碗珍珠白玉湯,準備給皇帝送去。
一路上週皇后都在幻想聖上看到自己後會有多麼驚喜多麼高興,只要想到她就覺得心裡像是吃了蜜糖一般甜,開心的簡直不知道要怎樣纔好。
可到了御書房卻瞧見邱海順欲言又止的神情,問他聖上在裡頭做什麼也是支支吾吾的不說話,那心虛至極的模樣周皇后立刻就懂了,整個人就像是從頭到腳被澆了一盆涼水,透心涼,又痛又恨。“……聖上是和殷貴妃在裡面?!”
邱海順哪裡還敢說話,戰戰兢兢地跪了下去,周皇后怒極,她卻也不想想,皇帝一朝不來她這裡,她便如此憤恨怨毒,覺得殷素女搶了聖上便是該死,那她呢,時時刻刻將皇帝霸佔着,後宮其他女子一年到頭都見不到皇帝幾面,又該去怨誰呢?
嬪妃們但凡說她一句跋扈,她眼睛裡就容不下一粒沙子,要整治她們,真要說起來,她可比當年的殷貴妃更像是妖妃禍水。
“娘娘!娘娘不能進去!”本來跪在地上的邱海順一看周皇后要進去,嚇得立刻從地上爬起來擋在前面:“聖上吩咐過不許任何人進去打擾!”
“本宮也不行?”周皇后冷然傲視前方,“讓開。”
“娘娘使不得啊!”邱海順快嚇死了,比起聖上的怒火,他還是寧願面對皇后娘娘。“聖上的脾氣您是知曉的,還求娘娘體諒體諒奴才,若是奴才當值的時候讓人闖進去了,聖上非砍了奴才的腦袋不可!”
周皇后聽了卻是冷笑:“狗奴才,你以爲你是什麼金貴命不成,別說聖上,本宮都能砍了你!”
聽了這話,邱海順的表情仍然非常恭敬,但眼神卻十分難看。他可不是隨隨便便的什麼宦官,他是從聖上出生就跟在聖上身邊的,看着聖上從稚童長成今天這樣的昂揚男子,別的不說,單是三年前周皇后在宮裡之所以能那麼安全,哪裡少得了他在其中斡旋?
當初周皇后對他也是尊敬有加,如今卻一口一個砍頭一口一個狗奴才,邱海順的這顆心不涼纔是奇怪。於是他往後退了一步表示讓步,周皇后趾高氣昂地看了他一眼,手上端過托盤,邁步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