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懋來得並非毫無目的,他是帶着景帝的命令來探望燕晟。
雖然燕晟一開始以爲萬懋只是例行公事,但後來萬懋極力邀請燕晟到老家餘姚歇歇腳,燕晟心底就明瞭。
餘姚有景帝想讓他見的人,而這個人好巧不巧便是前首輔萬鬆。
萬鬆當年被先帝一刀切趕回家去,這些年只能靠着孫輩和祖田維持榮光,實在閒不住,就開設了私塾,教幾個孩童消磨時光。
萬老先生與往日一樣注意儀容儀表,即便是在鄉間淪爲教書匠,只能穿布衣裹四方巾,那身衣服也穿得闆闆正正,衣服上的配飾一樣不少,與尋常老人比起來,多了幾分貴氣。
萬鬆遠遠瞧見長孫的馬車駛來,哼了一聲,嘀咕道:“這小兔崽子還知道回來。”
剛迎上去,就瞧見長孫的馬車後面又跟了一輛,萬鬆的老臉頓時就拉下來了,掉頭就往屋內走,把柴門一關,也不歡迎了。
燕晟在馬車內將萬鬆的變臉看得清清楚楚,無奈地搖搖頭,對身邊的魏圭囑咐道:“今日拜訪的老者脾氣古怪些,你留在馬車內,莫要招惹他。”
魏圭挑了挑眉毛,他聽說能跟燕晟去餘姚,心底還挺高興,沒想到還是什麼都玩不成,嘴嘟嘟得能掛個葫蘆。
燕晟只得哄勸道:“那你出去玩可以,不要跑的太遠,我叫你,你就回來。”
魏圭斜着眼睛瞥了一眼守在門口的鄭卓,不滿地撇撇嘴道:“知道了。”
到了村舍,萬懋下了馬車,走過來請燕晟。
兩人一前一後地踏入萬鬆的小院。
萬鬆一本正經地坐在書案前,舉着一枚放大鏡有模有樣地看邸報,與往日在文淵閣批閱奏本的模樣一般無二。
萬懋輕咳一聲,敲了敲門,作揖道:“見過祖父。”
萬鬆把邸報往桌子上一丟,陰陽怪氣道:“老夫不見客,這麼多年的規矩,你不記得?”
萬懋不理他,直言道:“陛下有令,祖父還是擔待些。”
萬鬆皺了皺鼻子,放下放大鏡往萬懋身後一瞧,驟然樂了,道:“懋兒,你可越來越能耐了,連這已經死的人都能帶到老夫面前來,你如今啊,可真不簡單。”
只有景帝的心腹,才能知曉燕晟活着的消息。
“不過,”萬鬆話音一轉,囑咐道:“你可要小心了,我的傻懋兒。”
知道帝王藏得如此深的秘密,絕對不是什麼好事,心腹哪裡有那麼好當?
萬懋抽了抽嘴角,自從他入祁王府,一路跟隨祁王到如今的景帝,他祖父就沒少指桑罵槐地說他傻。
畢竟祁王那個人精,萬鬆是打過交道的,而他長孫的道行,他作爲祖父還是心知肚明,跟着這麼腹黑的君主混,怕他孫子被人吃了還幫人數錢。
不過萬懋還沒被吃掉,就帶來一個被吃得渣子都不剩的。
“忠武公,”萬鬆站起身,似笑非笑地看着燕晟,“前朝有如此封號的一個是諸葛丞相,一個是被加封的嶽武穆,不容易啊。”
燕晟拱手行晚輩禮道:“晟不敢當。”
萬鬆哼了一聲道:“有什麼不敢當的,你算是給大梁續命的第一人,當時瓦剌圍城,就算老夫在那個位置上,做的也不能比你好了。”
萬鬆酸溜溜地誇了燕晟一句,也不忘標榜自己,可最終還是有點不託底地尋思道:“真不知道老夫仙去,陛下能給老夫一個什麼樣的諡號。”
這話題太敏感,燕晟也不好答,只得含糊地說道:“閣老勞苦而功高,陛下向來秉公辦事,絕不會虧待閣老。”
萬鬆嘆口氣道:“我看不見得,陛下現在還讓我家做鄉長,這輩子算翻不了身了。”
大梁的鄉長按理來說是全鄉最富庶人家,負責收鄉內農業稅,如果鄉里鄉親交不起,那就必須由鄉長補上空缺。
曾經餘姚的稅一分都收不上來,如今景帝把這餘姚的稅全交給萬鬆,如果萬鬆收不上稅,那就全由他萬家自己繳足款。
景帝這個舉措也算物用其極,很符合景帝過雁拔毛的性格。
萬鬆也不指望燕晟能安慰他什麼,他思緒一繞便想起過去的種種,嘖嘖地點評道:“當年祁王還是來求我向陛下說了好話,纔給你在京師謀求一個差事,現在來看,你若是一直做祁王府右長史也不是壞事,你瞧瞧王勐雖祁王入朝,從戶部做起,如今不也入閣了?聽說現在閣內三人,只有王勐是王府老人,反而是最受陛下重用的那個。”
忽然想起來燕少保之前的官職,萬鬆輕笑一聲,搖搖頭道:“也對,我忘了,你本來就從首輔之位上告老,也不稀罕王勐那點成績。”
萬鬆好奇地盯着燕晟,道:“老夫一向看人都特別準,偏偏在你這裡走了眼,沒想到燕少懷你平時如此耿直,玩起權謀之術,老夫都佩服。借京師保衛戰扶立小祁王,讓小祁王倚靠你一人,大權在握之後迎太上皇回宮再次登基,又是一次從龍之功,直接入閣,做了首輔之位,當真妙啊。”
燕晟咬着牙反駁道:“晟不是首鼠兩端的人!”
萬鬆根本不聽燕晟說話,只是好奇地追問道:“老夫就是好奇,你是怎麼擺平小祁王的?你廢了他,他再次登基之後,饒了你一命,給你忠武公的讚譽,不一般吶。”
燕晟氣急反駁道:“晟從未背叛景帝!”
萬鬆不屑地搖搖頭道:“行啦,這世上沒有什麼是絕對的,不漏是好手,老夫懂得。”
話不投機半句多,燕晟已經不想再辯解什麼。
萬鬆根本就是自言自語,只要他認爲自圓其說,根本不會聽信他人。
這些年從首輔的位子上退下來,從一人之上萬人之下的權利巔峰跌落道門可羅雀、無人問津的谷底,萬鬆已經憋得半瘋了,根本容不得任何人反駁他,也不見任何人,好似這樣就能勉強維持他曾經作爲首輔的尊嚴。
一個人悶久了,天天只能看邸報那些零星的消息,琢磨來琢磨去,滿腦子的陰謀詭計,心胸越來越狹隘。
燕晟突然爲萬鬆的晚年感到可悲。
話已至此,燕晟已經明瞭景帝讓他來見萬鬆的意圖。
景帝就是讓他看看,從首輔的位子上退回鄉里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藉此逼他回京。
燕晟微微拱手道:“晟不多打擾了,晚輩告退。”
說罷,燕晟轉身便走,萬鬆在屋內擺弄着陳舊的邸報,不知道突然想到了什麼,竟然追出來對燕晟的背影喊道:“燕大人,一定要向陛下問問,我百年之後給我什麼諡號呀!”
燕晟回頭看到萬鬆佝僂的肩膀,突然心生可憐,拱手朗聲回道:“晟記下了,閣老回去吧。”
萬鬆拱了拱手,看着燕晟的走上馬車,車輪吱呀吱呀地轉動着,直到消失在視線裡。
萬鬆看着遠去的馬車眼仁有點酸,竟然隱隱有熱淚落下來。
官場上的起起落落,早與他沒有半分關係,他極力融入的圈子,早已經將他剔除。作爲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人,他本該無所求,只想子孫繞膝的天倫之樂就好。
可是他不甘心吶!曾經站在離天最近的地方,見過天家的富貴與權力,他怎麼甘心平庸地老去呢?
可他有一種預感,燕晟的離開,這是他最後一次被陛下想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