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要。”殷承鈺悶在燕晟的頸窩裡,倔強地說道,“我不要你背叛了我,再假惺惺地給我殺,我要你從始至終忠於我,我要你陪我死!”
燕晟謂然一嘆,赴死何其容易,唯有生者負重前行。
燕晟與宋敖那羣亡命徒說不清,他與景帝就更說不清了。
景帝從骨子裡就是瘋的,她帶着一種從混沌而生、難以教化的野性,哪怕被太后塞入君臣孝悌的禮制之中,她依舊醞釀着那種改天劈地、玉石俱焚的力量,彷彿她這一生來到世間就是轟轟烈烈的赴死。
“可臣想陛下活着。”燕晟輕聲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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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捧起殷承鈺的臉,輕輕擦去她臉上殘留的淚痕,在她額頭上留下安慰的吻。
燕晟繼續說道:“臣願陛下福祿未央,萬壽無疆。”
燕晟送給殷承鈺的吉語印上便刻着這句祝福,十多年後,他依舊初心不改。
如果當年燕晟與太后死磕到底,太后一怒之下殺了殷承鈺,燕晟隨之赴死,大梁必定會天下大變。
太上皇重新登基之後,鎮壓藩王流言,必定會在史書上大力抹黑殷承鈺與燕晟,並且殷承鈺與燕晟定下的宏偉藍圖,太上皇必定會處處反其道而行之,如此動盪不安,大梁必定走向窮途末路。
亂世再起,又將多少生靈塗炭,他與殷承鈺便是最大的罪人。
歷史輪轉,前人哀之而不鑑之,亦使後人復哀後人也。
殷承鈺想不到這麼遠,她被眼前這點愛憎衝昏了頭腦,黑暗吞噬她的帝王身份,她的驕傲,她的榮光,還有她恪守的矜持與規矩,她像崩潰的孩童一般抱着燕晟哭訴。
“可先生,苟延殘喘在深宮裡太苦了!”殷承鈺抽泣道,“沒有光,只有徹骨的寒冷,還有火燒火燎的痛,被踐踏在泥土裡,仰人鼻息,我不要這樣活着。”
燕晟悲憫地環抱這殷承鈺,低聲安撫着她。
殷承鈺以爲沒有人懂她的苦,可燕晟太懂了,大梁千千萬萬流離失所的百姓們也太懂了,殷承鈺不過在南宮中嚐了一口世俗的風霜,便崩潰到生無可戀,可那些從生到死都被踏在泥裡的人民呢?
那些被太祖盛讚爲“大梁的基石”的百姓,周而復始地承受着非人的折磨,卻依舊韌性十足地存活在這片深愛的土地上,辛勞地供養着龐大的上層社會。
但殷承鈺可不像柔韌如蒲草的百姓,她心如磐石,骨子裡就沒有純良一詞,她學着臥薪嚐膽的勾踐,靠着恨意存活下來。
殷承鈺直言不諱地說道:“這六年,我無數次在想,如果我能出南宮,我一定毀了你!”
勾踐滅了吳國夫差,還逼死了他的良臣文種大夫,落得一個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的罵名。她憑什麼不毀了燕晟?
殷承鈺緊閉雙眼,僅憑雙手描摹燕晟的眉眼。
她記得燕晟目光如炬,亮得她在那目光下無所遁形,想要躲避,又忍不住時時刻刻追尋。她嚮往他“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的沉着冷靜,更敬佩他的“願以身心奉羅剎,不予己身求利益”的悲天憫人。有時候,她想讓他的眼中全是她,可她卻又希望通過他的眼睛看到全天下。
她順着鼻樑撫摸到燕晟的嘴脣。
燕晟巧言善辯、口吐蓮花,年僅十二歲便以世宗親封的小御史名揚天下。她最愛看武英殿上,他驚才絕豔,將所有反對者都辯駁得張口無言,他的脣舌是她最利的刀劍,待他掃平三山五嶽,她最後一錘定音。她願護他周全,任由他施展抱負,殺盡天下有異議者,卻不想聽他勸她一句爲善。
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不,不是夫妻,是君臣。
可她再恨,卻忘不掉夢中絕處的那盞心燈,還有那人不惜枯骨斷腸渡她而來。
殷承鈺癡迷得抓緊燕晟胸口的衣衫,喃喃道:“可我捨不得。”
她捨不得毀掉燕晟,她捨不得殺他,捨不得囚他,只讓他在燕府中病懨懨地呆着。她想好了,只要燕晟低頭,她什麼都許他,官復原職,削藩變法,縱使讓天下抖一抖,她都不以爲意。
可燕晟什麼都捨得,他假死逃了。
殷承鈺躬身抵在燕晟的額頭上,斷斷續續,神魂顛倒地念道:“可你了,你怎麼會死呢?你死了,朕就是刻薄寡恩的宋高宗,可朕不是,不是朕殺的你,朕該怎麼辦?朕以‘忠武’爲諡,給你無盡哀榮,夠不夠?朕繼承你變法的遺志,至死不渝,夠不夠?女子主國本就不祥,不變法是天災人怨,變法也是天災人怨,朕削藩變法而死,夠不夠?”
殷承鈺哀聲問道:“先生,如果朕以身證道,朕會不會……會不會在你看來比宋高宗強一點……”
燕晟震驚了。
楊鎮曾說過,天家人的心都不是肉長的,景帝把爲數不多的那點真心都挖給他了。
這何止是真心,她把江山與天下萬民也交付了,這份情誼重得燕晟險些擔不住。
世之奇偉、瑰怪、非常之觀,常在於險遠,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
帝王之愛,也算的上是險遠、瑰怪之觀了,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可燕晟不敢信,他不敢求,他望着那山間桃源,水中明月,他逃了。
燕晟竟然自嘲地笑出聲來,沒想到他燕晟竟有一天,是王半山所說的“於人爲可譏,在己爲有悔”。
景帝爲他走到如今這地步,他還有何畏懼?
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盡吾志而不能至焉,可以無悔矣。
燕晟握住景帝冰冷的手,十指相扣,答道:“高宗如何與陛下相提並論。陛下慧眼識人,知人善用,帝王之術堪比漢高祖;陛下以國事爲重,不計往日恩怨,善待臣屬,寬容大度與魏武帝齊名;陛下以京師爲重,誓不遷都,家國氣節強過宋高宗遠矣;陛下支持臣改制,容許臣直言,原諒臣自作主張……有君如此,臣復何求?”
聽到燕晟的答話,殷承鈺釋然了。沒有怨,沒有恨,只有無盡的疲憊,她癱軟在燕晟身上,由燕晟將她抱回龍牀之上休憩,燕晟轉頭看到滿屋凌亂,無奈地嘆口氣。
景帝拉着燕晟的手,帶着幾分示弱道:“先生點燈吧。”
雖然燕晟覺得半夜點燈熬油就是浪費,但景帝可憐巴巴的樣子,他心中不忍,就同意點燈哄哄她。
景帝聽到燕晟起身走向書案,尋到打火石,摩擦火花,燃起燈芯的聲音,然後……
景帝的眼前依舊是一片黑暗。
景帝緊張地吞嚥一下,儘量平靜地詢問道:“先生點燈了嗎?”
燕晟移動燈盞,讓火燭的光亮照在景帝身上。
沒有用的,什麼都沒有用的,她墜入黑暗的地獄,無人可渡。
景帝急促地喘息着,厲聲吆喝道:“燈呢!燈在何處?!先生把燈給朕!”
燕晟有些慌亂,他匆忙將燈盞遞給景帝,卻不想被景帝胡亂抓碰,被燈焰灼傷手指,尖叫一聲丟下去。
燈滅了,景帝失明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