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承鈺並不是獨自來的,她身側跟着一位文質彬彬的公子哥,別的不說,就說那雙琉璃鏡,就讓許國記憶尤深。
這是在武館向他躬身致敬的小公子。
祁王抱着嬿嬿走進待客堂,坐上主位,放下嬿嬿讓她去一邊玩,隨後點了點身側的位置道:“子惟兄,請上座。”
隨後不等祁王吩咐,僕從就端着幾杯新茶上來。
萬懋剛落座,就聽祁王介紹道:“這是今年武夷新貢的松蘿茶,茶葉紫赤,茶湯紅亮,據太醫說最是養胃,母后憐小王體寒,賞給小王些,今日讓子惟兄嚐嚐,比起福鼎貢眉如何?”
萬懋聽說是太后專享的茶,也提起幾分興趣,道謝後,舉杯啜了一口,嘖嘖嘆道:“此茶香氣不凡,入口有些辣意,如一條火線,的確暖胃。”
得了萬懋的贊,殷承鈺才把目光投向王勐與許國道:“王長史與許將軍也嘗一嘗。”
許國聽祁王說這茶來頭不小,心底就有點發憷,拱手道:“臣是粗人,不會品茶,怕品不出茶中深意,可惜了殿下的茶。”
聽到許國發言,萬懋將目光落在許國身上,頗爲好奇問道:“敢問將軍便是小王子口中的許賡?”
許國知道只要此時認下,就不可能再抽身而出了,但想起王勐的勸,咬了咬牙低頭認道:“正是。”
萬懋點點頭,託了託鼻樑上的琉璃鏡,仔細打量許國一番。
許國長的是明顯的山西大漢,方頭大耳,皮膚黝黑,長手長腳,帶着一股邊塞的雄渾氣魄,與京師的精美別緻看上去格格不入,那種天然的質樸大方,彷彿漢唐詩歌中走下來的英雄人物。
可如今這“英雄”擠坐在祁王精緻的雕花木椅上,彷彿一匹仰人鼻息的猛獸,乖乖地趴在一旁,蔫蔫的收起獠牙,露出一份任人宰割的模樣,憑白就添了幾分“李廣難封”的惆悵。
萬懋的心向來比常人通了兩竅,本就容易感傷,而許國坐在這裡,就已經激起萬懋心底“懷古傷今”之感。
萬懋嘆道:“將軍厚積薄發,在下敬仰萬分。”
殷承鈺瞧見萬懋又犯了癡,心底不禁得意。
她原本去請汪邈,然而儀衛沒尋到,茶館的掌櫃一口咬定汪邈不在茶館,王府儀衛也不能放肆搜查,只得悻悻而歸。
殷承鈺知道茶館與閣老一派的浙黨分不開,既然汪邈被閣老盯上了,她只能放手。但祁王從來不是善罷甘休的人,沒有汪邈,還有京師第一大才子萬懋嗎?!
殷承鈺便寫了一封請帖遞到萬懋手中。
王府的請帖不同他人,金粉描邊,華美大氣,伴有香氣薰染,頗爲賞心悅目。再看祁王的字跡,橫輕豎重,錯落有致,撇捺舒展,字字豐腴,隨性恣意,頗有蘇大家的風采。
蘇大家的真跡不易尋,傳世珍品《黃州寒食詩帖》更是隻在皇家收藏之中,祁王有幸尋見臨摹,才練出這筆讓人歎服的字。
所以一幅蘇大家的字帖,一個感人肺腑的故事,就把萬懋釣了過來。
萬閣老千防萬防總是防不住他的長孫,爲人天真又多情,心甘情願地幫祁王趟這攤渾水。
許國被萬懋讚的有些難爲情,連連推辭稱“不敢不敢”。
萬懋不依不饒還要再說,殷承鈺打圓場道:“許將軍喝不慣茶水,鄭卓讓後廚做些渴水來,莫忘了放些蜂蜜,小孩子也願意喝。
鄭卓領命退下,許國有些受寵若驚,祁王的關照堪稱細緻入微,他不禁有些明白,爲何王勐如此費心爲祁王賣命了。
殷承鈺接着說道:“賡者,續也,小王斗膽猜測,令尊賜名也是懷着讓許將軍繼承家傳、光耀門楣之美意,雖說與‘國’字相比,是少了那麼點胸懷,可許將軍怎麼想到更名的呢?”
這就來了。
許國思索片刻答道:“此事說來話長,容臣一一稟來。”
七年前,“許賡”之名不光響徹京師,也同樣響徹瓦剌,脫脫不花與也先都在大同撈不到好處,久而久之便熄了搶的心思,在一次進京朝貢之時,請求開馬市。
當時楊鎮還在主政,他覺得邊境戰事不休,還是因爲瓦剌的牧民缺衣少食,迫於生計不得不隨着太師和可汗來大梁掠奪,如果通過馬市讓牧民安定下來,就算也先和脫脫不花再鼓吹戰爭,瓦剌民衆也不同意。
楊鎮主政理念便是“和”,他信奉萬民偏“安”,只要給了百姓渴望的安定,政權便會安穩。
所以大同的“馬市”自然設立,並且太后也是支持的,額外從宮裡御馬監派出一位太監負責此事,此人姓郭,也名賡。
一個太監名“賡”真是一件蠻搞笑的事情,畢竟他不可能有後代,又如何延“續”香火呢?
這位郭賡新官上任也燒了三把火,把馬市建立起來,也管理得井井有條,尤其在甄別瓦剌牧民的寶馬,非常有眼力,更厲害的是,他能將寶馬壓到以最低廉的茶葉換下來。
久而久之,茶馬交易,大梁收穫頗豐。瓦剌雖然頗有微詞,但是搶也搶不來,慢慢馬市上來做生意的瓦剌就不如往日多了。
萬懋不滿地批判道:“這郭賡真是白叫一個‘賡’字,竟然涸澤而漁、焚林而獵,完全不懂何爲取之有‘度’。”
殷承鈺點頭道:“郭公公的確管理不當。此事季崇季公公怎麼未有上報?”
許國輕嘆一聲道:“季公公極好的人,但郭公公到了不久,他就調走了。”
不必許國細說,殷承鈺立刻醒悟,那時候陛下即將親政,正是收攬權柄的時候,太后信重的人都罷免不用,各地的鎮守太監紛紛換人,而這郭賡剛好就是汪公公的人。
設立馬市反倒成了楊鎮老先生最後一項政治舉措,因爲郭賡在內市上爲陛下創收不少,自然就保留了楊老先生這份政治遺產,可是即便形式留下來,也早就失了初心,不是爲了瓦剌牧民的安穩,反而是藉機盤剝了。
萬懋對季崇此人並不熟悉,低聲問祁王道:“殿下,這季公公是何人?”
殷承鈺答道:“子惟兄可知道如今在西南罰米的鄧祥鄧公公?”
“這是自然。”萬懋從容答道。
殷承鈺笑道:“這季公公便是鄧公公的乾兒子,當年母后頗爲信重,當年許賡之名便是這位季公公如實上報,才爲朝堂知曉。”
萬懋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殷承鈺繼續加綱道:“不過據本王所知,這郭賡正是汪公公的乾兒子。大同鎮守太監是陛下心中的重中之重,派去的人都是親信的親信。”
萬懋猛地挑眉,對郭賡的印象驟然差了幾個臺階。
殷承鈺看萬懋順着她的思路走,滿意地對許國道:“將軍請繼續。”
許國嘆了一口氣道:“瓦剌做生意的人少了,郭公公也很苦惱,就開始頗爲迷信,四處求神,偶爾碰到一位大師說,郭公公不順,是有人的名字衝撞他的名字,奪了他的運勢……”
萬懋聽不下去吼道:“這是什麼道理?!天下重名重姓的人何其多!難道都衝了運勢?!”
許國無奈地笑了一聲,在他看來這位萬公子也太少見多怪了些。貴人大嘴一張,哪裡講理,他說的自然就是理。
殷承鈺在一旁評斷道:“大梁的軍冊上可不興改名,許將軍要是改了名,往日落在將軍身上的軍功,怎麼算?”
許國苦澀地咧了咧嘴,搖了搖頭。
心火驟起,許國將鄭卓端上來的渴水一飲而盡,心中鬱悶,手勁不由過大,把瓷碗捏得“吧嗒”一聲碎裂,瓷杯碎裂,刺入許國手掌的皮肉,血噴涌着流了出來。
那些用血汗和生命堆造的軍功,因爲被迫變更名字,也如這瓷碗一般易碎,輕而易舉地散了。許國縱然心底滴血,也無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