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失色,九門同哭,那日的戰局,怎是一個慘字說得清的?”
燕晟猛地回頭,瞧見一個書生打扮的人,戴着一雙西洋鏡,腰間佩着一塊陰陽魚玉佩,顯得有幾分弱柳扶風,緩緩沿着蘇堤朝燕晟走來。
看到這書生模樣的人走來,那一撮說書人與聽書人猛地起身行禮,喚道:“小人(屬下)見過太守。”
太守又稱郡守,是秦漢時期的官職名,但杭城人念舊,念着當年蘇大家的一句“爲報傾城隨太守”,便喚歷朝歷任的郡守爲太守。
此人毫無疑問便是杭城郡守萬懋萬子惟。
萬懋爲前首輔萬鬆之孫,名門之後,曾經的京師第一才子。
當年萬鬆倒牌的時候,萬懋備受牽連,被當年的祁王殿下與汪邈合力保了出來。自此以後,萬懋便以白身留在祁王府做幕僚,並隨着祁王登基爲新帝之後重入翰林院,登御史臺,做新帝最忠實的脣舌。
當年德勝門最危急的時候,是萬懋帶着招募的百姓救了新帝的性命,助新帝守住了德勝門。事後萬懋榮兼戶部主事,新帝開私庫撫卹百姓,此事萬懋全權負責,爲新帝與他自身都積攢極高的民望。
而後景帝復辟,萬懋也出了不少力。於是景帝爲當年萬鬆正名,將萬懋放歸杭城做郡守。此地與他的故里餘姚不過數裡之隔,以解萬懋思鄉之苦。
萬懋向燕晟躬身一禮道:“忠武公來杭城已久,下官有失遠迎,今日這出京師保衛戰,忠武公聽得可順心?”
官場上浸染多年,誰不是個老陰陽人,萬懋這幾句夾槍帶棒,燕晟怎麼可能聽不出來。
萬懋當年就處處咬着燕晟不放,時隔多年,也改不了這秉性。
燕晟嘆道:“郡守將京師一戰的功勞都歸功於晟,晟受之有愧,若無陛下親自作戰,大梁如何能勝……”
萬懋冷哼一聲道:“忠武公也知道,若無陛下,這京師一戰,如何得勝。賴就賴忠武公在民間的名聲太好,所有的戰功都讓您瓜分個乾淨,您說您自己都聽不順耳,陛下聽着就順耳了?”
燕晟避開萬懋的鋒芒道:“謠言止於智者,陛下不會愚民一般計較。”
萬懋快步走到燕晟面前,貼着燕晟的耳邊說道:“只是愚民嗎?忠武公提拔上來的將軍營侯們不也如此想?”
燕晟微微一顫。
這便是他軍制改革的弊端。
兵將相知,如何知君?
那些將軍營侯都是燕晟一手帶出來的,與燕晟都是一般無二的倔驢性子,被燕晟恩威並施拿捏得服服帖帖的,佩服燕晟佩服到五體投地,根本不把旁人放在眼裡。
燕晟若是犯了牛脾氣,陛下看在與燕晟的師生情分上可以忍,但燕晟帶出來一羣牛脾氣,陛下不可能一個個屈尊降貴地哄過去,自然對燕晟本身也會心生芥蒂。
燕晟認命地拱手道:“此晟之過,晟識人不清,馭人不利……”
萬懋嗤笑道:“忠武公這話,懋就聽不懂了。馭人之術,堪比帝王之術,忠武公學來何用?”
燕晟憋了一股氣,萬懋就是來找茬的。
萬懋找茬早就不是一天兩天了。
當年京師保衛戰過後,萬懋都上書彈劾燕晟目中無人,進出宮廷猶如漫步自家後院;朝會上不尊陛下,多次搶在陛下之前發言;甚至連陛下幸燕府,萬懋都能挑出來燕晟恭迎天子的禮數不周,心有怠慢……林林總總都是燕晟冒犯皇權,對陛下不敬。
那時候新帝與燕晟正是蜜裡調油的時候,新帝逐步接手兵部,肯定要燕晟處處指點。燕晟從不藏私,只是作爲師長會嚴格一點,言辭犀利一些,態度強硬一些,在新帝面前耍點小權威,這都是難免的事情。
要燕晟說,新帝也樂在其中,他們之間的彆扭叫不敬嗎?那分明叫情趣。
況且萬懋哪裡知道他與新帝殷承鈺之間的事情!
宮裡有規矩只吃兩頓飯,燕晟強烈建議新帝黃昏時分批過摺子來巡視士兵,留在軍營之中用第三頓飯。
燕晟的提議雖然大膽,但新帝每次都半推半就地依從他。
一日,兩人用過晚膳,天色已晚,宮門落鎖,燕晟請新帝留宿。
兩人秉燭夜談,相談甚歡,臨要就寢的時候,新帝偏要以積食爲由,要在軍營中多走走,燕晟自然聽從。
兩人順便查看將士的輪值情況,卻沒想到在值宿室門口聽到一陣卿卿我我。
“徐哥,你今日許我的……”
“孟弟,我何嘗騙過你,我這不來了……”
“你可讓我等慘了,我可是費了好大力氣纔將與我同值宿的呆子串走的,就爲等哥哥來……”
燕晟大驚失色,新帝來巡視軍營竟然碰到這等淫//穢之事!成何體統!
正當燕晟要闖進去的時候,新帝拉住燕晟的袖子,將他拖到一邊來,輕聲調笑道:“先生少見多怪了,軍營內少女子,男子之間互爲撫慰也是人之常情,怎麼也好過霸佔良家婦女的戲碼……”
燕晟還是氣不過,據理力爭道:“陛下,陰陽調和纔是正道,這斷袖之癖終究是……”
燕晟說不出口,新帝嗤笑道:“先生還說陰陽調和,這些年過去了,朕怎麼沒見過有人在先生身邊紅袖添香?”
新帝忽然想起太后賜予燕晟的妾室,眼中寒光微微一閃,帶着幾分咬牙切齒道:“先生莫告訴朕,母后賞的妾室頗合胃口。”
燕晟躲避道:“臣心中並無風月。”
新帝不依不饒地掰過燕晟的頭,咄咄逼人道:“不行,朕偏要聽先生好好說說,這斷袖之癖終究是什麼。”
新帝逼近的紅脣一開一合,近到燕晟能嗅到那口內芬芳,燕晟彷彿被衝昏了頭,閉了眼,微微探頭便銜住那點櫻桃,本以爲這令人垂涎的紅纓,像它的主人一樣火辣,如兩軍對戰,脣齒磕碰撕咬,舌尖攻城略地,能辣到人心裡去。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那薄薄的紅脣竟然清甜軟糯,就像成熟的蚌肉,溫順得近乎予取予奪,任由他疆場馳騁,哪怕弄得翻江倒海,也用溫暖腔體的寬容忍讓,哪怕使得津液四流,舌尖退無可退,便會乖乖吞嚥,彷彿只要是他施加的都是賜予。
燕晟不由被蠱惑地進一步,再進一步,沉迷於此,無法自拔。
然而只要他睜開眼睛就能看見,新帝的眼中清明得不染一絲情//欲,彷彿從一開始就是燕晟一人的獨角戲,只有他樂在其中。
一吻過後,燕晟覺得他與新帝之間彷彿突破了一層隔膜,他可以探入更爲溼軟的深處。
那是殷承鈺的心嗎?他能走進殷承鈺的心嗎?
燕晟不確定,但燕晟可以肯定的是,他是被新帝偏愛着,所以萬懋的一點彈劾無非是譁衆取寵,他絲毫不在意。
他手下的幾個將軍憤憤不平地找萬懋算賬,將萬懋一個文弱書生套了麻袋揍了一頓,然後丟到馬廄裡,嚷嚷着讓馬糞好好洗洗這個“臭言官”的嘴巴……
燕晟承認,軍營裡這些糙漢子下手沒輕沒重,這通暴打加侮辱對於萬懋來說,實在是過了些。
所以燕晟第一時間便去解救萬懋,將那白白淨淨的小公子從馬廄中拉出來。
萬懋被放出來,眼中的刀子彷彿粹了毒,他根本不聽燕晟的“推諉之詞”,動手在燕晟胸前寫下一個“必”字,那一撇如一把錐心利器,狠狠地插在燕晟的胸口。
萬懋啞着嗓子惡狠狠地威脅道:“燕少懷,你等着。”
那一撇刺得燕晟心口一顫,一股不祥的預感油然而生。
燕晟想起來,戰前在軍帳中爲陛下讀軍報的“萬公子”,不就是這位新晉的萬御史嗎?!
能碰觸陛下的軍機大事,萬懋也不是尋常的人……
燕晟計劃下次覲見的時候,代手下將軍向陛下請罪,可他到底晚了一步。
彈劾燕晟的奏本鋪天蓋地地涌來,比戰前抵制燕晟變革軍制的反對聲還要洶涌,新帝剛開始還象徵性地杖責幾位言過其實的言官,但這不痛不癢的懲處給所有人一個信號:
燕晟已失聖心,此時不落井下石,更待何時?!
萬懋的投石問路已經成了,政斗的節奏迅速展開,一頓疾風驟雨讓燕晟緩不過氣來,前幾日還是國士無雙,可今日便是國之盜賊……
萬懋在早朝上當着文武百官的面,列舉燕晟條條框框的十條大罪,讓燕晟威嚴掃地,顏面盡失。
燕晟大概在軍營中呆久了,更被陛下無微不至的關懷慣壞了,面對往日習以爲常的鬥爭竟然慢了半拍,他不尋思如何反擊,竟然將希望都寄託在新帝上。
可他迎來的是陛下似笑非笑的眸子道:“幾個莽夫之過,先生也背在身上,先生真是過於操勞啊,朕擔心先生的身體,先生還是歇息幾日吧。”
新帝輕飄飄一句話,毀了燕晟的清白,抹去燕晟的權勢,留職查看。
燕晟麻木地跪在金階之下,心被新帝這把鈍刀子割得血肉模糊。
時隔多年,燕晟想起那個予取予求的吻,仿像是從不拒絕的血盆大口,將他連皮帶骨頭地吞了下去。
燕晟苦笑道:“一切都是晟癡心妄想,罪有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