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點猩紅濺落在袖口上,沿着繡線一點點暈開,猙獰且妖冶。
種沂緊緊攥着她的衣袖,抿着薄脣,臉色蒼白如紙,隱約可以看見手背上暴起的青.筋。他張了張口,聲音卻碎得不成字句:
“……怎會,如此?”
她怎會受傷?
怎會受傷!
那句“被宗弼一箭穿心”依然歷歷在目,眼前的猩紅愈發刺目起來。他慢慢鬆開了她的衣袖,又緩慢卻堅定地一把將她抱起,朝竹榻旁走去。
“將軍?”趙瑗有些不解。
他依舊緊抿着薄脣,墨色眸子中暗流洶涌,像是凝聚了世間最最煎熬的苦痛。一箭穿心、一箭穿心……他不曉得她究竟用了什麼法子,才躲過那要要命的一箭;他只曉得如今她咳了血,她……受了很嚴重的傷。
他的腳步分外沉重,目光也分外暗沉。
趙瑗乖順地枕在他的臂彎裡一言不發,面頰緊貼着冰冷堅硬的銀甲,清晰地聽見了他的心跳聲,一下一下,劇烈且急促,如同密集的鼓點一般,衝擊着她的耳膜。
“將軍……”她很輕很輕地喚了他一聲。
他不答,也沒有半點停下腳步的意思,一步步走到竹榻前,輕柔地將她放下,而後抱過一牀薄被,替她蓋好。兩人已經很久沒有這般親.密的舉動,一時之間,趙瑗竟有些不適應。
她愣愣地看了種沂很久,直到他攬過她的肩,讓她枕在自己胸口上,略有些低沉地問她傷了哪兒時,才反應了過來,掙扎着要遠離。
“帝姬……”種沂深深地望着她,眸中暗流洶涌,交織着許多複雜的情緒。
“你這個人。”她搖搖頭,有些艱難地說道,“你這個人,從來不肯逾越半點。現在非但、非但……你告訴我,此間事了之後,你打算如何懲罰自己?”
“帝姬?……”種沂一怔。
她望着他,眼睛一眨不眨,不肯錯過他的任何一絲表情。那雙漆黑如墨的眸子愈發暗沉,如同有風暴攢聚,漸漸沉澱成了最爲濃郁的黑色。
他一字一字地說道:“沂當,自斷一臂。”
混蛋……
趙瑗一口氣沒上來,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甚至隱約聽見了細微的喀喀聲。這個人、這個人,她覺得自己遲早有一天,會被他給氣出病來。
她喘了口氣,反握住他的手,定定地看着他:“我不答應。”
種沂沉默地垂下了頭。
“你種家既然慣常侍奉君王,自當明白‘君君臣臣’纔是。”她望着他的眼睛,同樣一字一字地說道,“本帝姬不容許你這麼做。種氏一族,不比蕭氏沈氏差上一點半點。你聽好,我說過會重現漢唐之風,必定會說到做到。你見過哪個漢朝唐朝的將軍,會因爲……會因爲抱了自己的未婚妻子,要自斷一臂以謝罪?”
“未婚妻子”四字一出,種沂猛地一震。
趙瑗靜靜地看着他,表情不像是在開玩笑。
“帝姬……”
他不知是第幾次這般喚她了,透着幾分無奈,又透着幾分焦急與茫然。他搖搖頭,伸手扶過她的肩,低聲說道:“好……好罷。帝姬且告訴臣,究竟哪兒受了傷?”
“喚我‘瑗瑗’。”
“帝姬?……”
“喚我‘瑗瑗’。”洗腦要一步一步地洗。她得讓他徹徹底底地拋棄這種念頭,否則她不曉得哪一天醒來的時候,身邊的人已經不再是個人了。
青年慢慢地垂下頭去,聲音幾不可聞:“……瑗瑗。”
他也不曉得,爲何她的父兄喚她“嬛嬛”,自己卻喚她“瑗瑗”。可這獨一無二的稱謂,且是她親口對他說的,他……很高興。
“我傷在了胸口。”趙瑗說道,“你要看麼?”
他一驚,猛地低頭看她,似乎是聽見了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
“就算你想看,眼下我也不會讓你旁窺的。”她繼續說道,眼中漸漸透出了幾分狡黠的情緒,“替我守着好麼?我用酒精擦擦傷口,再重新固定一下。”
什麼叫“用酒精擦擦傷口,再重新固定一下”,他是不曉得的,可他卻記得她那副鎮定且從容的表情。只要帝姬依舊成竹在胸,那便代表着,這一切依舊在她的掌控之內。他深深地望了她一眼,低聲說道:“好。”
既然種沂已經來到,那麼燒烈酒、揀銀塊這種事情,自然就落在了他的身上。他沉默地爲她取來烈酒又燒紅了匕首,聽着她在身後說道:“原本我自己一個人,是不敢這麼做的。可如今你來了,我便再不用擔心,自己會昏睡過去,再也醒不來。”
腐爛的傷口清掉,積淤的血放掉,她緊緊咬着被角不讓自己發聲,冷汗卻一陣接一陣地冒。她發誓自己從未忍受過這樣的痛楚,簡直是……簡直是要將整個人打碎了又重組一樣。
“帝姬。”她聽着他在身後說道,“唔……瑗瑗,你讓我做的事情,分明是要準備接骨。”
她不答,因爲已經分不出半點力氣去答。
她聽見他自顧自地說道:“用勁要狠些,一次痛過了,便不會再痛。若是一次下不了狠手,便會越來越痛,而且是隱痛……”他的聲音愈來愈低沉,漸漸有了幾分哽咽的味道。
趙瑗很想過去擰他的胳膊。
“再有,烈酒雖好,卻不能用得太多……”
混……混蛋啊。
她痛得幾乎要飆淚,卻每每在要痛死過去之前,被他低沉醇和的聲音給拉了回來。她知道他爲什麼突然變得這麼聒噪,因爲分散她的注意力,要……
痛、痛死了嗷嗷嗷!
匕首嗆啷一聲掉落在地上,她伏在被子大口大口地喘.息。身後漸漸傳來了腳步聲,竹榻忽地一沉,有人輕輕攏起了她汗溼的發,低聲問道:“瑗瑗,你還好麼?”
“沒、沒死。”她短促地答道。
紅赤的血在薄被上暈開,又一次刺痛了他的眼。他沉默地將她抱在懷裡,餵了她一些溫鹽水,聽她斷斷續續地說道:“我的心臟與旁人不同,它、它長在右側。”
種沂猛地一僵,緊緊攥着她的衣袖,臉色蒼白得不帶半點血色,心情沉重得說不出話來。
他曉得了。
心臟長在右側,自然是不會死。可被馬蹄踏中的傷、被長箭穿透肺葉的傷……
“我們必須回去。”他低頭看她,“我來替你尋藥。”
唔,她還不曉得他懂醫藥……
她窩在他懷中喘了口氣,感覺到他舉袖替她慢慢拭乾了冷汗,又沉默地抱起她,似乎在尋找空間的出口。她搖搖頭,無可奈何地碰了碰手腕,兩人即刻便轉出空間之外。
那一瞬間的寒風,令趙瑗忍不住打了個冷戰。
“莫怕。”他低下頭,深邃硬朗的五官就在她近旁,連呼吸聲也清晰可聞,“我抱你回去。”
開、開什麼玩笑。
他挑起嘴角笑了一下,眼中透着熾熱的溫柔:“信我,好麼?”
她下意識地說了聲好,隨即又恨不得擰掉自己的腦袋。
什麼好啊……
從東西伯利亞海岸硬走到金國境內,不死也會去掉半條命!
……唔,她有空間。
“好罷。”她點點頭,預備每隔三刻鐘就硬拖他進空間休息一次。
事實上,兩人的運氣很不錯。
走了大約十來天之後,他們在見到了一處村落,換到了些草藥和馬匹。有了馬,速度就快得多了。雖然種沂顧忌着她的傷勢不敢快跑,可他畢竟是戰場上摸爬滾打出來的,療傷的經驗比她多得多。她聽從他的話,將一些奇怪的野草放進口裡嚼了嚼又敷到傷口上之後,疼痛果然減輕了許多,連咳血的次數也少了。
就這麼慢悠悠地走了一個多月,兩人終於來到了金國境內。
如今的金國,只能用一個字來形容:亂。
趙瑗強行用酒蒸掉了他們半個冬天的口糧,岳飛又在山海關守得密不透風,底下造.反的人一波接着一波,連西邊的蒙古也開始蠢蠢欲動。沒有糧,那就只好吃羊、吃馬、獵野狼……他們不得不恢復最原.始的生存方式,疲於奔波,自然也沒有心力去打大宋的主意了。
這便是趙瑗最初的想法,分而治之,然後弱之化之。
徹底消滅一個金國太不現實,因爲依照大宋現如今的國力,肯定會消化不良。而且去掉了金國,肯定還會再出一個銀國鐵國銅國鉛國,讓他們這麼慢慢地內鬥,慢慢地耗盡自己的力量,其實是最好的結果。
她的傷口已經好得差不多了,種沂雖依舊拘謹,但至少已經打消了自.殘的念頭,而且被她那句“學會愛惜自己”洗腦無數遍之後,最終笑着說道:“說得很是。若學不會愛惜自己,我又如何去愛惜你?”噎得她半天說不出話。
這回來到金國,她還有一件極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她得把遼帝接走。
先前宋俘南歸時,宗弼說的是“放宋人走”,可沒說過讓所有的戰.俘走。趙瑗自己也不願意讓遼帝混在宋俘之中南下。萬一耶律大石以迎接遼帝之名陳兵汴梁,那可就不妙得很。
所以她特意將遼帝留在上京,打算自己過後去將他接走,順便還能收拾收拾那幾個議和使者。
而且她很期待宗弼瞧見她時,那副見了鬼的表情。
此時的上京,顯得愈發頹敗且蕭條。
她與種沂雙雙牽着馬,行走在上京的街道上,居然沒有人來盤問或是阻攔。
據說吳乞買在出徵高麗時受了箭傷奄奄一息,此時由長子宗磐監國。但宗磐不如父親這般老謀深算,一直被宗弼耍弄得團團轉。據說宗弼已經將舊時部將收攏得服服帖帖,只准備效法太.祖舊事,先一統金國,再一統天下了。
趙瑗停在了一家酒肆前。
酒肆裡頭,居然傳出了宗弼和秦檜兩個人的聲音。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陳巴克比的地雷=3=
謝謝墳墓裡的貓咪的地雷=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