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瑗北上時,帶了一艘軍船,還有整整一船的廂軍。
那一船廂軍早就被張邦昌當成了火頭軍使喚,反正廂軍的戰鬥力從來都是渣渣。趙瑗本想提前做些什麼,可看到那一船廂軍個個花白着頭髮、歪繫了皮甲……她覺得趙構壓根兒就是把廂軍中的火頭軍給她抽了一伍出來。
不過,這樣也好。
廂軍越弱,金人的防備心就越低。
她坐在船頭上對着一面銅鏡補妝,聽張邦昌在她身邊嘀嘀咕咕地打探她的“真實身份”。一會兒稱讚她化妝技術了得,不過稍稍撲了撲粉、描了描腮紅,又紮了兩個特土氣的麻花辮,立刻就從天人一般的汴梁貴女變成了路邊的村姑。試探到後來,張邦昌索性直接開口問她:“我大宋立國數百年,唯有夫人帝姬們纔會纏足,爲何你自稱逃婢,卻是一雙纖直的小腳?”
——萬惡的舊社會,萬惡的小腳,我恨死你了。
趙瑗苦笑了一下,依舊淡淡地說道:“我是官奴。”
“罪籍?”張邦昌眼睛一亮。罪籍官奴,一般是會丟到教坊司里老死的,極少有人會贖買爲奴。教坊司麼,就是官方合法的青.樓,這位大人可是諳熟得很。
趙瑗咬了咬牙:“承蒙主人恩典,爲婢三年之後,我已脫去罪籍,入了良籍。”
張邦昌失望地“哦”了一聲。這兵荒馬亂的年月裡,他當然不可能去問開封府尹,你的治下是否有位罪奴剛剛上了良籍。金人一把火燒了半個汴梁城之後,這些戶籍多半便不做數了。
不過,既然這位小娘子自稱良籍,那可就是實打實的買賣僕役,立過契約,是個清清白白乾乾淨淨的人家了。不知道她的主人是誰?被金人擄掠走了麼?張大人的腦子又想歪了。
大宋律法好是好,只是有一點不好:雙方自願的奴僕,只能籤三年契約。若是三年之後還想再幹,就只能再籤一次約。這位自稱“逃婢”的小娘子剛好又做了三年……
張邦昌很鬱悶。
趙瑗可不知道這位張大人滿腦子都是些什麼花花腸子,她正忙着給自己修改樣貌。柔福被金人擄掠多日,必定有許多人見過她的樣子,說不定其中還有金國的二皇子完顏宗望。這回去見宗望,她首先要做的就是換副形貌。
她不懂易容術,但是會化那麼一點點妝。
三分長相七分打扮,換個髮型換個裝束就換了個人,這在後世盡人皆知,可在大宋朝,恐怕只有她一個人曉得。她那手稀鬆平常的化妝技術,再加上一點兒演技,已經足夠讓她矇混過關了。
但願柔福身上沒有什麼特別明顯的標記纔好。
軍船一路慢悠悠地渡過了黃河,雙馬馬車又一路沿着官道,追上了拖着輜重的金兵。雖然已經緊趕慢趕,時間卻已經過去了半個多月,再拖上一拖,應該就可以卡住時間了。
金營比宋營要森嚴得多,張邦昌揹負着雙手走進去的時候,從脖子到腳都是在微微顫抖着的。
趙瑗的身份是“張大人的婢女”,自然跟着他進了金帳。她沒有急着做出“四下觀望”的蠢事,這裡站着和坐着的,每一個都是聰明人。她首先需要做的,是扮演一個低眉順目、戰戰兢兢、愚笨木訥的女婢。
張邦昌不愧是做過割地使的,一張口舌燦蓮花,把宋軍的和議書說得天花亂墜,最後還聲淚俱下地抱着金國二皇子大腿祈求道:“只要能送還二位陛下,大宋國土予取予求!”
金國二皇子呵呵乾笑了兩聲,喉嚨裡像是哽了一塊痰:“這是你的意思,還是你們那位康王殿下的意思?”
“自然是康王的意思!”張邦昌立刻將自己摘得乾乾淨淨。
“康王,趙構……”金國二皇子將這個名字反覆咀嚼了兩次,又和左右親衛商議了片刻,才大度地揮一揮手,“將使者送入營帳休整!”
趁着所有人高呼二皇子萬歲的同時,趙瑗偷偷瞥了一眼那所謂的二皇子。他是典型的黑山白水裡走出來的武士,一臉絡腮鬍子修剪得整整齊齊,像是飲多了酒一般,滿面紅光。這壯得跟個牛犢子似的人,實在不像是兩個月之後就病死的樣子啊……
難道,是她記錯了歷史?
不,不可能。這段歷史她背過無數次,即便是用腳趾頭,也能一筆不落地寫下來。
“走了。”張邦昌突然撞了一下她的胳膊,連聲催促。
趙瑗低眉順眼地朝金將們福了福身,跟着張邦昌去俘虜營帳裡“休整”。
在她離去前的那一剎那,金國二皇子隱約說了一句:“這回怎麼帶了個這麼醜的過來?”
——嫌棄她醜?
不,是嫌棄“議和使者的婢女”醜。
且不說從前那些“議和使者的婢女”都遭到了怎樣的命運,但是金國二皇子的表現……
就算黑山白水裡缺女人,一個堂堂的金國皇子,押送着無數的后妃帝姬宗婦宮女,竟會垂涎一個貌醜土氣的女婢?
聯繫到曹操和蔣幹,趙瑗隱約有種感覺,方纔營帳中接見“宋國使者”的那位,並不是真正的金國二皇子完顏宗望。
如果這個是假的,那麼真正的金國皇子,在哪裡呢?
趙瑗結結巴巴地表示自己不識路也不識數,從金國王帳開始,一頂頂地數着那些綴着氈子的帳篷。張邦昌嫌棄地看了她一眼,一句“別給老子丟人”在喉嚨裡滾了兩滾,又硬是嚥了下去。早在來時趙構就吩咐他,想要活着從金營裡出來,最好乖乖聽這位女子的話。
張邦昌是個從善如流的人,尤其教誨他的,還是逃命本事最好的康王趙構。
所以他決定閉嘴,任由“貼身婢女”在金人鄙夷的目光下數着“一、二、三”……“哎呀錯了重來,一、三、四、五、七”……“哎呀不對又錯了”……
金營裡戒備最森嚴的,並不是二皇子居住的王帳,而是王帳邊的一頂小帳。
趙瑗看得很分明,當她一瘸一拐地裝作數錯數,接近那頂小帳時,兩把程亮的彎刀立刻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行了。她默默地想着。
裡頭就算不是真正的金國二皇子,也是被俘虜的大宋皇族。
事實證明她裝愚扮傻還是很有用的。
至少那位胖胖的金國醫官路過她時,完全沒有要避諱的意思。
她趁着“給張大人打洗腳水”的空擋,看完了那位醫官召集手下開始跳大神,跳完了大神又把一撮香灰丟進碗裡,給一個瘦得高高露出了顴骨的中年男人服下。那位穿着金國二皇子袞服的傢伙正在一旁不斷地搓着手,微微彎下了腰。
她端着洗腳盆鑽進營帳裡,靜靜地想着,地利、人和,現在就只差天時。
不知道趙構有沒有下令讓西軍渡河?
世上最愜意的,莫過於瞌睡時有人送上了枕頭,倒水時碰上了斥候。
等趙瑗端了張大人的洗腳水,三步兩晃地跑到營帳外頭去倒時,恰好碰見了一個熟人。
種十三。
這位種家的十三公子依舊板着個臉,裹着黑巾,衝她微微點了點頭,比了個“九”字,意思是奉了九皇子康王趙構的命令,前來查探敵情。趙瑗故意裝作沒看到,端着空盆走進了營帳裡,無視已經睡去的張大人,繼續取出銅鏡開始化妝。
這一回,她將柔福原本的樣貌淋漓盡致地展現,悄無聲息地溜進金國王帳裡,開始痛訴議和使者的無情無義無理取鬧,又表述了一番“異國女婢對金國二皇子的仰慕之思”,等那位“二皇子”色迷迷地對她上下其手之後,她驚天動地地大喊了一聲:“你不是二皇子!”
“我是大宋十七公主趙多富,你不是二皇子,我見過二皇子的樣貌!”趙瑗淒厲的聲音在金營上空久久迴盪着,用大宋官話說了一遍,又用女真語說了一遍。等到那位二皇子刷地抽出彎刀時,王帳已經被人緩緩掀開:“你說,你是柔福帝姬?”
字正腔圓的汴梁官話,帶着淡淡的上位者的威嚴。
趙瑗緩緩轉過頭去,果然是真正的金國二皇子,此時已經病入膏肓的完顏宗望。
趙瑗知道柔福很漂亮。
在這個年月裡,越漂亮的女人,死得越慘。
她微微垂下頭,眸中含淚,用最軟最柔嫩的聲音說道:“柔福願爲大王帳中奴,求大王救我。”
她一字一字說得分外誠摯,又是用標準的女真話說出來的,即便是將刀架在她脖子上的僞二皇子,也忍不住張大了嘴,慢慢撤下了彎刀。
趙瑗柔柔軟軟地朝宗望伏下.身去:“求大王垂憐。”
一隻乾瘦的手擡起了她的下巴,緊接着是一個略有些乾澀的聲音:“可本王聽說,柔福已經死了。”
趙瑗悽悽一笑:“宮闈多傾軋,大王竟不知麼?”
“唔……”宗望點了點頭,似乎是想起了什麼,哈哈笑了兩聲,“在父王的營帳裡,諸位大妃也經常會這麼做。可是你該如何向本王證明,你的誠意?”
趙瑗緩緩將手按在了胸口上,解下了衣帶。
她聽見了吸氣的聲音。
當着真假二皇子的面,她這個金枝玉葉的一國帝姬,竟然做出這種事情來……
趙瑗詭異地一笑,猛地抽出假二皇子腰間彎刀,狠狠扎進了真二皇子的腰腹間,隨後悽悽慘慘地驚叫一聲:“萬夫長謀逆,殺了二大王!”
她拿不準這位假扮宗望的人究竟是誰,只能含糊地用“萬夫長”三字代稱。
兩位二皇子正在“一國帝姬當中寬衣.解帶”的震驚中沒有回過神來,趙瑗動作又快,竟被她一擊得手。她看着宗望後退了兩步,看着無數金兵衝了進來,不分青紅皁白地舉刀亂砍,看着宗望捂着小腹,鮮血從指縫間汩汩流出,卻強撐着制止了要砍掉她腦袋的親衛:“帶走她。”
趙瑗脆脆地笑了一聲:“來不及了,二大王。”
完顏宗望病重,需要穩定軍心,所以才讓這位“萬夫長”假扮自己。
所以,金營中肯定有很多人不知道這位“二皇子”是假的,只以爲真正的二皇子還健在。
所以,當他們衝進來,看見“萬夫長”的彎刀紮在宗望身上,“萬夫長”又穿着二皇子的袞服,二皇子還滿臉菜色一副將要歸西的樣子……
嘖嘖。
至少會有百分之八十的底層士兵會上當。
趙瑗又重新叫了一聲“萬夫長謀逆,殺了二大王”,果然聽見金營外頭響起了雜亂無章的腳步聲,甚至連營長裡頭的某些親衛也誤以爲真的發生了謀.逆事件,一刀砍下了假二皇子的頭。等到宗望終於決定不對,強撐着要親衛誅殺趙瑗時,外頭已經徹底亂了。
金營,夜驚。
古往今來,將軍們最害怕的,就是夜驚。
當一個足以令人心寒的謠言在營帳中散播,士兵們甚至連衣服也來不及穿好,就在營帳中大聲嚷嚷着四下奔走。如果此時再加上一把火,再加上幾個搗亂的細作,一場夜間踩踏事故,就足以讓整支軍隊損失三成精兵。
趙瑗感覺到一雙有力的手臂抱起了自己,緊接着是耳邊呼呼的風聲。她竟然在一瞬間被人救了下來,上了快馬,在混亂的金營中殺出了一條血路。此時她腦子裡亂七八糟的充斥着許多念頭,卻依然記得對身後的人說道:“在他們反應過來之前動手。”
“種家子弟早已準備好了。”身後傳來了低低的聲音。果然是他,西軍斥候,種家十三公子。
種十三一路帶着她衝出金營,消失在蒼茫夜色之中,才壓低了聲音問她:“你剛纔做了什麼?”
趙瑗忽然想起張邦昌,皺了皺眉,答道:“提前要了金國二皇子的命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