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冰涼。
趙瑗怔怔地坐在假山上,看着柔福的生母,胸口一陣酸酸脹脹地疼。
王貴妃一動不動地看着她,維持着向她伸出手的姿勢,面上垂落兩行清淚,如同月下鮫珠,分外淒冷動人。
“母……妃……”
趙瑗啞着嗓子喊出聲來,感覺似乎有什麼東西衝破了阻隔,忽的涌到了眼睛裡,澀澀地難受。
王貴妃聞言笑了,有一種悽悽的美。
“嬛嬛,果然……是你。”
月光清清冷冷如同冰瀑垂懸,直教人從心底生出一股子寒意來。趙瑗禁不住打了個哆嗦,慢慢從假山上爬了下去,走上前,將王貴妃輕輕抱在懷中,哽着嗓子說道:“母妃,嬛嬛尚在人間。”
她扯掉臉上蒙着的布料,握住王貴妃冰涼的手,貼在自己臉頰上,柔聲說道:“嬛嬛尚在,嬛嬛的身子是溫熱的,嬛嬛當日爲人所救,未曾亡故。”
王貴妃身子一僵,觸電般地縮回手,踉蹌着後退了兩步,杏眼微睜:“你、你……”
趙瑗勉力牽了牽嘴角:“母妃,嬛嬛尚在。”
王貴妃面色由紅變白又變成灰敗的青,怔怔地伸出手,觸碰着趙瑗的面頰,如同碰着一件易碎的琉璃物,不敢用力也不敢過分撫.摸,雙脣微微顫抖着,似乎想要說些什麼,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趙瑗輕柔地捧起她的手,放在脣邊呵着熱氣。那雙平素嬌生慣養的手已經生了凍瘡,又不曾及時上藥,已經潰爛地有些通紅。溫熱的吐息一碰,只如同針刺一般,令王貴妃猛地縮回了手。
“母妃?……”
“走!快走!我再也不想見到你!你快走啊!”
王貴妃如同犯了瘋病一般,狠狠推着趙瑗,用盡了全身的力氣。這裡是吃人不吐骨頭的金國皇宮啊,她爲什麼要回來?她已經逃走了,爲什麼還要回來!
爲什麼……還要回來啊……
王貴妃頹然地垂下了頭,烏黑的鬢髮散亂在胸前,抱着趙瑗的身子,嗚咽出聲。
“嬛嬛……”
“嗯?”
“答應母妃,不要再回來了,好麼?”
“不。”
“嬛嬛!……”
“母妃您瞧,我就是個不聽話的壞孩子。”趙瑗聳了聳肩,輕輕擁抱了一下王貴妃,勉強扯出一個微笑來,“我不但要回來,還要在這皇宮裡啊,放一場大火。母妃可知道哥哥嫂嫂們的下落麼?等嬛嬛辦完事,就去接他們。”
王貴妃猛地一驚,眼中透出幾分不可置信的驚疑。
“方纔……是你……”
“是我。”趙瑗大大方方地承認,又輕輕擁抱了一下王貴妃,“時間差不多了。母妃暫且尋一處安靜的地方侯着,將妹妹們也帶着。明天,嬛嬛接你們走。”
“明天?……”
“嗯,明天。”趙瑗輕聲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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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經很深了。
趙瑗又抖了兩袋麪粉出去,製造出最後兩場爆炸,然後去找了梁紅玉。梁紅玉仍舊留在先前的靜室裡,一身戎裝,揹着弓箭抱着長槍,面前坐着一個被困得結結實實的人。
那人,是完顏宗弼。
被梁紅玉這麼盯了半夜,饒是宗弼精神勁頭再好,也有些支持不住了。
趙瑗走進靜室時,見着的便是這樣一副大眼瞪小眼的畫面。她輕輕拉拉梁紅玉的衣角,在她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梁紅玉聞言一愣,接着秀美一樣,露出一個極其帥氣的笑來:“當真?”
“自然當真。”趙瑗輕輕點頭,“樑姐姐願與我一道麼?”
“帝姬折殺末將了。”梁紅玉連忙擺手,“‘姐姐’二字,末將可擔當不起。帝姬既已成竹在胸,末將定當奉陪到底。”說這番話的時候,她雖然是在笑着的,眼中卻透出幾分凌厲的殺意來。
宗弼不自在地扭了扭胳膊,心中涌起一陣不妙的預感。
他知道眼前這位帝姬肯定沒安好心。
但是,這位帝姬究竟打算怎麼對付他,他卻半點也猜不出來。
趙瑗偏過頭,衝梁紅玉微微一笑:“那麼我們便開始罷。”
梁紅玉身材高挑,力氣也大,單手一提,就將宗弼提了起來。趙瑗不知從哪裡抖出一塊黑布,笑吟吟地替宗弼蒙上眼睛,溫和地說道:“殿下莫要驚慌,咱們這是要送你回家呢。想必在來時的路上,你也已經看清楚了,這裡是金國上京,你們的老家……”
她刻意強調了“你們”,而後俏皮地一笑:“你瞧,我們兩個嬌弱女子,可拿你一點辦法也沒有哦!這當口兒,你只要輕輕一掙,便能夠掙開繩索出逃了。殿下您說,這是不是極妙的?”
宗弼忍不住打了個冷戰。
和趙瑗相處了這麼久,他實在太清楚,這位看上去純良無害的帝姬,骨子裡有多麼狡詐如狐。
逃走?
嘿嘿,眼下確實是最適合逃走的時間,可這位帝姬會乖乖讓他逃走麼?指不定還有什麼黑手等着他呢!橫豎這裡是上京,再不濟也能召回幾個親兵來,他倒要看看這位帝姬,想要玩什麼把戲。
思量停當之後,宗弼粗聲粗氣地說道:“要走便走,多說無益。”
“嗯,真是個硬氣的漢子。”趙瑗笑吟吟地誇讚道。
宗弼再次感覺到背心一寒。
通常來說,她的溢美之詞越是漂亮,等待他的陷阱也就越深。
還是靜觀其變爲好。
宗弼輕輕“哼”了一聲,閉口不答。
趙瑗衝梁紅玉微微點了點頭,重新蒙上頭臉,與梁紅玉一左一右地帶着宗弼,走出靜室,朝女真薩滿們做法的地方走去。
今夜的爆炸實在來得太過詭異也太過頻繁,所以,倒有大半的金國貴族來到了薩滿法師們身邊,乞求着天神的寬恕。所以,當一身土匪裝的趙瑗和一身宋將打扮的梁紅玉來到衆位金國貴戚們跟前時,所有人的反應都是齊齊一愣,緊接着刷刷地拔出了手中的彎刀。
趙瑗抿脣一笑,環顧四周,甕聲甕氣地說道:“完顏吳乞買呢?我要見他。”
薩滿法師們停止了搖動鈴鐺,金國貴族們自動自覺地分出了一條大道。神色疲憊的金國皇帝從太廟中緩步走出,負着手,緩緩掃視一圈,最終將目光停留在了梁紅玉身上:“你?”
雖然梁紅玉和趙瑗一樣蒙上了面巾,但那副宋人打扮,實在太過惹眼。
再聯繫到皇宮裡徹夜的爆炸聲、突然消逝的兩位宋帝……吳乞買的臉色漸漸變了,斷然喝道:“拿下!”
“……慢着。”
趙瑗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搖了搖。月色下那根手指纖細修長,瑩白如玉,顯然是少女的手,而且是自幼養尊處優的少女的手。
她一指挑開了宗弼臉上的黑巾,笑吟吟地說道:“你們金國最最勇猛的大將軍,兀朮,在我的手裡哦!”
周圍猛然響起了一片抽氣聲。
兀朮,居然是四皇子兀朮!金國最最驍勇善戰的四皇子兀朮!
他居然落到了宋人手裡,還作爲人質,被押送到了金國皇宮!
是可忍孰不可忍!
“唔……”
宗弼傲然環顧四周,突然一腳一個,踢飛了身後的女將和帝姬,接着來到一位金國侍衛面前,背對着侍衛的彎刀,乾脆利落地割斷了胳膊上的繩索。
然後,他掰了掰被勒出紅.痕的手腕,臉上浮現出一個近乎殘酷的笑:“這是這樣而已?柔福帝姬,這一回,你太令本王失望了。”
趙瑗咳咳地咳了兩聲,好不容易從滿地塵土裡爬起來,在金國貴戚與士兵們的鬨笑聲中,繼續伸出一根手指搖了搖:“金國四皇子,完顏宗弼,已經死了哦。”
鬨笑聲戛然而止。
“本帝姬親自帶着四皇子的棺槨,摔在了東路軍營寨前,當時可是有數十位將士親眼瞧見的哦。”
金國貴戚們的臉色開始難看起來,齊齊望向宗弼,目光驚疑不定。
趙瑗滿意地伸着一根手指,輕輕搖了兩下:“所以啊,這位四皇子,兀朮將軍,是假冒的哦。”
周圍瞬間靜寂無聲,連根針掉落在地上,也能清晰地聽見聲響。
吳乞買狐疑地看着宗弼,負着手,深深皺起了眉頭。
“混帳!”宗弼漲紅了臉,劈手從侍衛身上奪下一支鞭子,朝趙瑗狠狠抽去,“你以爲這樣便能挑撥離間麼?本王是真是假,還能由你胡說八道不成!你這個……”
趙瑗一面捂着頭臉抱頭鼠竄,一面繼續伸出一根手指頭,在冰冷的月色下輕輕搖着:“我只是一個‘小小’的帝姬,英明神武的兀朮四皇子,怎麼會被我綁.架呢?諸位金國大王說,是不是?”
宗弼一個趔趄。
吳乞買狐疑地看着宗弼,又看看一身土匪裝扮的所謂“帝姬”,沉聲吩咐道:“去將兀朮的手下,帶兩個過來。朕要親自確認四皇子的真僞。”
宗弼愣住了。
“叔王!……”他上前一步,用語速極快的女真話說道,“叔王莫要聽信她胡言亂語!此女狡詐如狐、陰險毒辣,當真是什麼謊話都說得出口的。叔王若是不信,臣侄可……”
趙瑗站在一邊,涼涼地說道:“如果你是真的,還怕什麼‘檢驗真僞’?”
宗弼轉過頭,狠狠瞪着她,目光如同惡狼一般,幾乎要將她生吃了。
如果他是真的,還怕什麼檢驗真僞!?
因爲吳乞買已經開始懷疑他,因爲金國的貴戚和大臣們,都已經開始懷疑他!
不過,“心寒”二字而已。
宗弼劈手奪下侍衛手中的彎刀,紅着眼睛,一步步向趙瑗走了過去。
他要殺了她。
他必須要親手殺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