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蜂衛的挑選原本就來自全國各地折衝府,內中自有熟悉水性會操舟的,在其他人清洗甲板時已經開始運轉艨艟鬥艦重新了。
黑漆漆的山嶺下,潼關如同荒古巨獸僅僅沉默的矗立,或許船上肅殺的氣息把它都震懾了,在身後越來越遠直到消失在黑夜中也沒有反抗。
順流而下,天亮時距離河陽倉已經不遠了,船卻劇烈的顛簸起來!一陣狂風吹開艙門,哐啷一聲大片的水點兒潑進來,瞬間浸透了名貴的波斯地毯。轟隆隆大響中太陽剛升起就又沉回去了,天黑下來,李璲扶着門框往外看,竟是瓢潑大雨傾盆!狠狠的抹一把臉,纔看到寬闊的河道上水流突然湍急起來,上游三門峽也不知積攢了多少黃湯都趕着此刻傾瀉,一個又一個大浪好似跟波斯地毯過不去似的,排着隊拍進來。
李璲好不容易站穩身形,就有一個人形黑影像搏擊的海燕在暴風雨滑向到船上,正是暗中的南霽雲憑藉飛爪牽引鋼絲,以超絕的輕功踏上船來,簡明的稟報道:“殿下,兩件事,三門峽的都水監開閘泄洪,尚不知是真心爲保堤壩還是另有目的。而前方水漫堤壩灌了河陽倉,洛州的司倉參軍正在組織救災,往來船隻都暫靠河岸靜等雨停風住了。”
稟告完,南霽雲就重新裹好了黑色面巾,不等李璲答話就再次順着鋼索滑入雨中而去。他的職責只是告訴儀王事實,絕對不提供建議或自己的判斷,至於做什麼決定,那是殿下和參謀的事兒。
李璲喊來吳廣,吩咐往河陽倉近些就靠岸,吳廣風雨澆灌中扯着嗓子道:“諾!殿下英明,還是走陸路安全啊,屬下這就傳令棄舟登岸!”
“胡說!陸路哪有水路快?”李璲一把薅住吳廣的領子拖回來,被他興奮的樣子氣樂了,看那煞白的臉色想必是有些暈船吧,難怪了,馬上的將軍再怎麼顛簸也是腳踩土地心裡踏實啊。李璲抗擊着風雨的呼嘯嘶喊道:“不是告訴過你嗎,父皇在暗處默默的看着本王,期待着本王一路走一路爲大唐能做些什麼呢,河陽倉內澇這麼重大的事兒能袖手旁觀?”
“哦,屬下明白了!”吳廣不好意思的出去傳令,一刻鐘後風雨變小,這十艘大船也靠了岸。一半兒黃蜂衛留在船上,李璲親自帶着另一半人趕往河陽倉口的堤壩。
黃河邊的雨受到黃河水的感染,把衣服浸貼在肌膚上都有淤泥的味道,李璲華麗的王袍上都看不清那炫紫色了,油紙傘早就收起來,因爲除了讓人暗下尋找塑料的決心外,實在起不了啥作用,風吹裂了一半折掛在一邊,雨打漏了另一半讓雨水潮氳在眼瞼更難受,還不如迎風淋浴來得痛快呢。
一千黃蜂衛感到河陽倉口時都已經看不出那緊身袍的鵝黃色了,但隊列跑動中的整齊仍然是任何一隻軍隊都難以企及的。當這綿延的隊伍如同蛟龍出海般在迷濛雨霧中出現,河陽倉工地上忙碌的人們都驚呆了。
司倉參軍正站在高處一邊不斷抹着臉上的雨水,一邊聲嘶力竭的叫喊:“都加把勁啊,想想倉裡的糧食,多泡爛一斗就可能到災年多餓死一個人啊!”可他的叫喊效果一般,風雨交加中聽不清楚,聽清楚了民夫們也沒那麼高的覺悟,這兩年都是豐年誰管將來會不會災年?即便災年也未必餓死的是自己!你不能指望老百姓都是聖人。
何況這處黃河決了堤,河陽縣就是自己的家園,還不知房子塌沒塌、老婆孩子是否砸在屋裡呢?即便是家住縣城內的勞工,此刻也是心不在焉的搬運着糧袋或堆壘着土方,心裡只想着自家的菜地恐怕是顆粒無收了。
倉曹主簿是個老者,拄着柺棍站在高階上,渾濁的老眼早就看透了世情,心知所有民夫出工不出力,此時還沒一鬨而散跑掉照顧自家,完全是懼怕大唐的鐵律!除非有膽子就此謀反,否則服勞役期間擅離是要命的。春天才修葺的堤壩不該這麼脆弱啊,老主簿親自查看過的,只能怪這場突然的風雨來得太大,必是黃河水位大漲生生漫過來了。
但想這些已經沒用,河陽倉恐怕三分之一的存糧要廢掉!老主簿艱難的轉身回衙內,心想還是抓緊寫請罪的公文吧!剛到門口就覺得地面在顫抖,老主簿心中大驚,這隻有兩個可能,要麼黃河真的決堤了,要麼自己要壽終正寢了,無論哪種可能都是一個死!老主簿扶着門框,也不知道自己在雨水中是否有冷汗流下來,只能感覺到腿確實有些軟了。
但那千人整齊喊着“一二一”的口號聲卻放佛給他的腿注入了力氣!老主簿扭回頭,迷濛中花眼還看不清來者何人,附近的民夫已經都癡呆的停下了動作,有人在驚恐的大叫:“官軍!這麼整齊肯定是官軍!天啊,不會是來監工的吧?用這麼多人盯着咱們?”
“哪支官軍這麼齊整啊?就是洛州衛俺也見過都是些混子啊!”又一個民夫停駐腳步放下手裡的沙袋,指指點點的。高臺上看得司倉參軍眼都紅了,大聲叫罵道:“都觀望什麼?還不趕緊幹活要緊!難道想延長勞役期限不成!”
他的喊叫照例效果一般,老主簿有些見識,卻在喃喃嘀咕:“不是洛州衛,甚至不是東都衛……神策軍?不不不,怎麼會從天而降的!”但他知道就衝那種紀律就絕對有高官大將帶隊,無論是來幹啥的,自己小小的正九品只有跪迎的份兒!
老主簿再不管自己的腿腳和房檐外的風雨,跑過去拉住司倉參軍就往泥水地裡迎,口中高喊“迎接上差”卻叫不出迎接的是那個部門的上差。
“兩位大人勤勉,不必多禮了!”李璲當先來到跟前就把兩人扶起來,看着他們還一臉的懵懂狀,也不急着解釋,先朝身後命令道:“各隊隊正分散開,捆沙袋、壘土牆、淘積水、搬存糧,都去找活兒幹!”
二十個隊正發一聲喊就各帶五十人散開了,不管那些紛亂的民夫還在詫異,就紛紛接過去了他們肩上的重擔。這是一股生力軍,這是上千名虯健大漢,頓時給偌大的倉院帶來活力,原本沉寂的壓抑感瞬間沒了,民夫們此刻反應過來,反倒不用官員催促,各個高喊着“快乾活啊”就跑動起來。
那麼精銳的軍卒竟然不是來揮鞭子的?竟然是來幫忙的?天,他們真的在幹活計啊!勞工們被刺激了血性,司倉參軍更是汗顏,剛要問一句“敢問上官是……”就被手按刀柄的吳廣打斷了:“什麼上官啊,這是皇十二子儀王璲殿下!鎮藩淮南路過此地,聽說了河陽倉受澇特地趕來幫忙!”
“參見殿下!多謝殿下!”兩個芝麻官再次跪倒,看清那銀龍精繡的紫袍玉帶,簡直要哭出來了,不可置信又不得不信,這還真是從天而降啊……李璲再次把兩人扶起來,紫袍錦袖抹着自己的臉也給二人擦擦,和煦的說道:“本王也不懂該如何抗災,不給二位添亂就是好的,這一千侍衛聽憑兩位大人的調遣!”
“不敢不敢,這如何使得啊?”司倉參軍剛面露驚喜,倉曹主簿就拽住他急切的告罪起來,又是拱手又是躬身。李璲只好沉聲斥責起來:“事不宜遲!緊要關頭莫要再拘泥虛禮了!”
看李璲毫不嬌柔做作,參軍激動的點點頭,轉身跑進泥中指揮起來。老主簿更是嘴脣都發顫了,惶恐道:“請殿下進衙內監督,這裡有我們安排就好,殿下金貴之軀若受溼邪我們實在擔罪不起啊!”
“本王沒那麼嬌弱,呵呵,老大人放心吧,您歲數大了就隨本王就在這檐下監督好了。”李璲的平易近人讓老主簿踏實不少,在廊檐下挺立而不坐,更是讓往來的民夫每經過一次就在心裡充電一次,堂堂皇子在此啊!陪着我們這些勞役幹活兒,只是爲了保住朝廷給我們預備的救災糧!那一句“本王要謝你們,你們爲朝廷舍小家保大家不辭辛勞,保的是我李唐江山本王有什麼不應該的呢”聽在大家耳朵裡,令人充滿了力量。
李璲一直站在廊檐下挺立着,站的腿都麻木了,才見天邊一絲明亮,這雨,終於要過去了。
李璲長出一口氣,看着院內還在忙碌的人羣道:“雨要停了,老大人,本王沒經驗,還請您直說還有什麼問題須待解決,千萬別客氣纔好。”
老主簿恭謹的在一旁侍立,猶豫了一下狠狠心,才幹脆道:“下官看得出殿下憂國憂民,是真的宅心仁厚啊,那下官斗膽就腆着老臉說了,唉,”深呼吸後老主簿再次給自己勇氣,拱手道:“堤壩是下官親自驗看過的應該沒有決口,這雨一停,河水就該退了。但正因爲沒有決口才麻煩!上游衝下的淤泥不能排出,水流一旦放緩就會堵塞河道,河牀再次擡高後下回大雨恐怕就真的要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