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你好久。”
魏仲文垂着臉, 只從勾起的脣角能辨認他是在笑。墨瀾聽出他聲音不對,看他整個人被綁在樁木上不成人形,強忍住心裡的不忍, 只淡淡道:“你的聲音……你怎麼了?”
魏仲文咧着嘴笑, 血伴着涎水滴在地上:“不過是吞了些炭, 營裡怕我受不住自盡, 就把牙都敲了下來, 若不是那點情報還沒吐出來,這舌頭他們大概也不會給我留着了……”
“你——”墨瀾怔住,驀地抄手去擡他的臉, 魏仲文覺出不對,扭過臉想躲, 卻還是被墨瀾抓個正着, 強硬的擡了起來。
手上的力氣只擡了一半, 便鬆了下來。
“……仲文……你……”墨瀾全身顫抖起來,臉色霎時慘白, 一手死死的捂住脣,終是忍不住噁心的到一旁乾嘔起來。
那張臉……
墨瀾參軍至今,不是沒見過死人,甚至她的兩手都染滿鮮血。可是這樣的情景,她還是生平僅見!
血肉模糊的半張臉, 左眼是黑乎乎的空洞, 右眼只能看到扭曲的血肉。左臉被剝去了臉皮, 而另外半邊, 縱橫交錯着不同的刀痕鞭痕, 皮肉醜陋的外翻着,發出怪異的惡臭。
他身上還穿着囚服, 看不清裡頭的狀況,但從囚服上斑駁的血色看來,裡面只怕並不比他的臉要好上多少。
待她吐完,魏仲文才極難聽的苦笑了聲:“所以不讓你看,何苦自己給自己添堵?”
墨瀾捂着胸口喘息,方纔的嘔吐牽動了背後的傷,她顧不得疼痛,看着那個再度低下頭的男子,啞聲道:“爲什麼?”
爲什麼背叛,又爲什麼不逃?!
墨瀾慢慢的收緊了拳頭,若非他如今已是廢人一個,她一定會上去在他臉上補多一拳,不打斷他三顆牙決不罷休!
可如今……
魏仲文哧哧的笑着:“因爲……你沒回來。小墨,王子那邊給出你墜崖的消息,我卻不信你會死……所以無論如何,我要等你的消息。”
“當初王子說他會讓你毫髮無損的活着,我才……好在、好在沒死,否則我只怕到死都不得安寧。”
“小墨,終究是我對不起你。”
墨瀾怔住,眼前的人已經沒有能看她的眼睛,可即便如此,那個血肉模糊的臉卻還是在笑,依稀就是不久前他大哥那般的笑容,叮囑她,小墨,你要注意……
“仲文,我給過你機會。”
“我知道……”他垂着頭咳嗽兩聲,笑,“你即便防着我,卻還是不想傷我。可我沒有選擇……小墨,我能做的,只是儘量不去傷害你。從我第一日知道你是女子開始,我就覺得,你真的很像我的妹妹……又傻、又倔強、又堅強……”
墨瀾只是很悲哀的看着他,什麼都沒說。
“王子當初說喜歡你……並未殺你,我只覺得歡喜,這樣,至少你還會活着……你與羅軍醫的事,我不是看不出來,可我不會幫萬封,我是混血生下來的,萬封背叛過我,它奪走我的父親和小妹,迫使我不得不隨母親回她的祖國……”
“我恨這裡,所以,我也要回到這裡,討回我想要的公道。”
他說的有些急,中間也還頓下過三五次才說完。墨瀾沉默着聽罷,輕輕道:“你還有要說的話嗎?仲文。”
魏仲文搖了搖頭:“無話好說,再者沈亭也是聰明人,那些東西我不需要說他也都知道了……小墨,你走吧,受了傷呆在這裡並不好。等你傷好了,就把我忘了,別讓我這個微不足道的人傷害了你。”
墨瀾沉默了會,慢慢地走上前去,才道:“相識一場,我來送你一程,羅汐給的藥都是最好的,從此以後,我不會再記得你。”
便算是報他這段時日的照拂恩情。
魏仲文張口把她送進來的藥丸含在舌底,吞下,然後啞聲道:“小墨,謝謝你。”
門口又傳來滴滴答答的腳步聲,站在身前的女子確實已經離開。魏仲文才擡起了頭,努力的睜大眼睛,儘管知道這只是枉然,但彷彿如此,他就還能看見她的背影,纖瘦卻筆挺,肩頭能扛起萬里山河的安危。
一直到最後的最後,他還是騙了她一件事。
從知道她真實身份開始,他一直看着她。他甚至比羅汐更早知曉,處處維護,多方照拂。而這樣的消息,他甚至沒有回報給阿努耶。
他的妹妹很早就死去了,兩國交戰,那丫頭性子倔強,受不得凌辱,在父親死去的第二日就自盡了。她若有墨瀾一半的堅強……
或者墨瀾再軟弱一些,他也許,就真的會將她當做妹妹來保護。
魏仲文笑着低下了頭,喉中涌上來的腥甜越來越多,意識也漸漸遠離。
他從未將她當作妹妹,不過對於一個將死之人而言,這一切都已不重要了。
唯一能讓他覺得歡喜的是,最終那個送他離開的人,是她。
……
……
重傷到痊癒,墨瀾前前後後花了近兩個月的時間。
關於魏仲文的死,沈亭乃至俘虜營裡並無人過問。彼此心知肚明,有些東西,也就不需要說的太明白。而這兩個月裡,墨瀾也從未提過他的名字,彷彿真的將此人忘記。只是午夜夢迴難免回想起那張血肉模糊的臉,驚醒之後也只是喘了口氣又繼續合眸。
期間幫她診療的自然便是洛寧兮。
鎮安王突然出現,雖說是也是將領,又是墨瀾故交,但平北之事先不說軍務上的安排本不該插手,再者如今西林亦是征戰,他就這樣拋下鎮西大營不管不顧,軍中少不得還是有不少流言。
墨瀾雖爲他的出現感到安心歡喜,但對他這般任性着實頭疼擔憂,而今此事傳回帝都,也恐皇上遷怒於他,曾板着臉斥責過他幾次。不過她到底忘了洛寧兮的臉皮厚得連他自己的銀槍都戳不破,再加上以他對她的瞭解,要解她的氣並非難事,總也能把話題扯到天邊去,而且與君未已不同,他若是扯遠了,她便是八匹馬都拉不回來。
爲此她十分糾結,也曾去找過沈亭請他下逐客令。沈亭卻首先擰頭看了那個一直裝的沉靜優雅的無賴王爺一眼,問道:“她的傷勢如何?”
洛寧兮淡淡道:“已經大好,不過若不好好調理,日後怕要落下隱患。”
墨瀾目瞪口呆的看着他一臉淡然,很想兩拳揍過去然後揪着他的衣領問:大哥你誰啊?然後再搖頭,道:“沈將軍,末將已無大礙,軍中尚有軍醫,還是請王爺先回去……”
誰料沈亭卻直接忽略了她說的話,擡頭看向洛寧兮:“王爺若想多呆些時日也是無妨,要是有什麼別的需要,同末將說一聲便是。”
洛寧兮點頭,微笑道:“本王就先在此謝過將軍了。墨將軍身體欠佳,本王還是先帶她回去休息。”
說着一把攬過她的肩膀強行擄走。
“洛寧兮你給老子放手……將軍……將軍三思啊!”墨瀾掙扎不出,回頭對着沈亭大叫,沈亭卻只是淡淡的揮了揮手便又低下頭看文書,那副樣子,活像是“一路平安,好走不送”的意思。
因此墨瀾即便不長鬍子,也差點氣得把眼珠子瞪出來。
對此洛寧兮自然還是又安撫之法:“墨墨彆氣,等你傷好了,我送一樣禮物給你。”
“不稀罕。你趕緊給老子死回寅都,有多遠滾多遠!”
墨瀾這幾日總是冰火兩極,要麼被他的細心執着感動到幾乎想哭,要麼就被他氣的恨不能兩腳踹死他。如今沈亭也跟着胳膊肘往外拐,她一肚子火沒處發,對他自然也沒好氣。洛寧兮卻還是笑眯眯的看着她:“那就等這仗打完。墨墨,打完北燭我要還在這留着,我就是龜孫子。”
墨瀾一愣,忽然想到了什麼,道:“你說要送我的禮物,是什麼?”
洛寧兮脣角一勾:“北燭王格喀昨夜逝世,北燭大哀三日。墨墨你猜一下,下任北燭王是誰?”
是誰?墨瀾怔住,若她是北燭王,無論是按才華還是按嫡庶長幼自然非阿努耶莫屬。可若真是阿努耶,洛寧兮也不會這樣問她,所以答案必定出乎意料之外。
她沉思了會,才猶豫道:“莫非是二子俐赫伽?”
“墨墨真聰明,乖,把這藥喝了我就告訴你。”洛寧兮也不知從哪變戲法似的變出一碗藥來。墨瀾挨刀受傷都不怕,偏偏就是怕洛寧兮的藥。也不知道這個死書生是不是故意整她,他給的藥味道總比其他的大夫苦上許多,即便是嚥下去也能叫人忍不住想吐。可是即便她同他抗議,他也只有一句話:“良藥苦口。”
別的不說,就在作爲大夫一職,他還是盡了十足十的責任的。否則以她這傷,不好好調養半年休想再提刀上馬。
墨瀾內心苦苦掙扎了半晌,眼見他一臉勝券在握的表情,即便是萬分不爽,也還是決定遵從醫囑。
好不容易一碗苦湯灌下去,洛寧兮卻問她:“墨墨怎知是老二而非他人?”
墨瀾看着他漂亮的過分的臉,只有種想把剛喝下去的東西吐他一臉的衝動。
“……據我所知,北燭最有可能登位的是阿努耶和齊贊。可你如此問我,那人必定不是他們。赫克爾已反,絕無登基可能,剩下的,也只有一個俐赫伽。”明白和洛寧兮這種無賴賭氣沒半分好處,墨瀾只是淡淡的陳述了自己的想法,說着又皺起眉,“我在北燭那段時日,只知俐赫伽雖比他那蠢笨如豬的三弟好些,卻也不是帝王之才,怎會……”
洛寧兮支着下顎玩味的看着她,閒閒開口:“北燭王臨去前身邊沒別的大臣,只有一個常年跟隨的老公公。自然這立儲之事,只得聽他一人說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