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暗得很快,當他們度過那條橫在眼前的蒼頭河之後,太陽已經落了山,整片草原一下子被晦暗的夜幕籠罩起來。
但很快,前方亮起了無數的火光。
成千上萬的火堆一下子將大片的草原都照亮了,遠遠的,能看到許多人影在行走晃動,而當他們越靠越近的時候,那些人也察覺了他們的到來,立刻有一隊人馬迎上前來,將阿史那朱邪身後那支大軍帶到了另一邊,他本人則帶着商如意和幾個親信的士兵,直接策馬走進了那片光亮。
剛剛他們度過的那條河叫蒼頭河,而眼前這一大片平坦的草原便是蒼頭河谷,因爲背山面河,水草豐沛,適宜大軍駐紮,所以西突厥的臨時牙帳駐紮在此。
一直到走近,商如意纔看清這牙帳的全貌。
西突厥人在河谷兩邊用大石壘起了半人高的屏障,駐地內,以中間一條巨大的直道爲中軸,兩邊寬闊的草原上星羅棋佈着無數帳篷,此刻天色已暗,每個帳篷前都燃着篝火,火光閃耀,將大半個天空都照亮了;而正前方那兩座已經與夜色融爲一體的大山,應該就是過去父親曾經告訴過她的龍虎二山,最靠近山腳下的地方也用巨石壘砌了一座高臺,高臺之上,跟一座宮殿般巨大的王帳悍然矗立,如同一個王者,俯瞰着自己的臣民,渾身散發着威嚴更兇悍的氣質。
商如意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童年遊歷突厥的記憶已經非常久遠了,很長時間,她都快要忘記這段經歷,可是,當凜冽如刀的寒風割過臉頰,風中濃郁得逃不開的泥土清香和青草的氣息卻讓她一下子又溺進了那片如海一般的記憶裡。
她依稀記得,當初自己還不到父親的大腿高,卻跌跌撞撞的跟着他,而父親也並不嫌她麻煩,就這麼讓她像條小尾巴似得跟着,在這些帳篷之間來回穿走。於是,她看着父親一會兒說突厥語,一會兒說漢語,一會兒言笑晏晏,一會兒聲色俱厲,遊走在不同的人之間。
那個時候的自己,完全不知道他在做什麼。
“父親……”
她忍不住心中一陣感慨。
就在這時,前方突然傳來一聲咆哮!
這樣寂靜的夜,哪怕周圍密密麻麻的帳篷不知道住了多少西突厥的士兵,但這些人都安安靜靜的,並沒有太大的聲響,而這樣一聲咆哮,就像是晴天霹靂一般,一下子將整個牙帳的人都驚醒了。
周圍的衆人也都露出了震驚的神情,擡頭往前看去。
商如意也立刻清醒過來,舉目看向前方,那咆哮聲好像是一個人在怒吼,而聲音傳來的方向,似乎正是那高臺上的牙帳。
是誰的聲音?
就在商如意疑惑的時候,旁邊傳來了一陣低語。
轉頭一看,只見阿史那朱邪對着一直跟在他身邊,顯然是親信的名叫巴奇的副將低語了幾句,那人領命,立刻翻身下馬,朝着前方跑去。
他的方向,好像是那高臺下一旁,一個比王帳略小一些的大帳。
那裡是——
商如意正遠眺着,前方寬大的直道上,走來了一羣人。
那是一隊西突厥士兵,一個個穿着皮甲,高大威猛,走在前列的兩個士兵手裡還高舉着火把,火光閃耀,照亮了走在隊伍最前列的一個。
商如意定睛一看,那人大概三十來歲,身形瘦小,哪怕穿着一身厚厚的長襖,整個人也比旁邊的士兵窄不少。他的臉生得尖,眼睛小而圓,閃爍着狡黠的光,加上嘴脣上兩撇有些滑稽的鬍子,讓他看上去跟一隻成了精的老鼠似得。
這人走上前來,笑眯眯的對着阿史那朱邪行禮:“王子。”
“安義大人。”
阿史那朱邪看着他,也笑了笑:“沒想到,是你親自來迎接我。”
安義?
史蜀安義,西突厥剎黎可汗身邊的寵臣。
據說阿史那剎黎對他是言聽計從,不僅是因爲這個人巧舌如簧,陰險詭詐,善於逢迎,也因爲他的父親史蜀忽息——此人侍奉了兩代突厥可汗,不斷的挑撥突厥和大業王朝的關係,邊境幾次都險些因爲他燃起戰火;後來,商若鴻與千城公主合謀除掉此人,再加上之後一系列的計策,這才成功的分裂了東西突厥。
史蜀安義的出現,像是突然來了一陣風,將商如意記憶上的封塵又吹走了一些。
她想起自己跟隨父親遊歷突厥的時候,東西突厥已經分裂,所以,她並沒有見過這個史蜀安義,但是,她曾無數次的在父親和千城公主等人商議的話語中,聽到這個人的名字。
而這個名字,往往和“心腹大患”這四個字,聯繫在一起。
現在想來,阿史那剎黎會在雁門郡突襲楚暘,又與樑士德勾結,後來更是跟王紹及兄弟合謀拿下太原城,這一樁樁一件件,只怕背後都有這個史蜀安義的影子。
想到這裡,商如意的心情沉重了起來。
這時,耳邊又響起了史蜀安義帶笑的聲音,道:“王子遠征而歸,在下身爲臣子的,自然應當來迎接。”
“有勞了。”
阿史那朱邪點了點頭,又擡頭看了一眼遠處那巨大的王帳,說道:“對了,剛剛那是——”
史蜀安義也跟着轉頭看了一眼。
然後,微笑着說道:“王子難道就忘記了,自從可汗在雁門郡受了傷,這些年每逢天氣變冷的時候,他的傷眼都會作痛。今年,痛得比往年更厲害。”
“……”
“所以,”
他一邊說着,一邊慢慢的將陰冷的目光移向阿史那朱邪身邊的商如意,語氣中夾雜着幾分狠戾:“可汗也就更記得,傷他的人,是誰!”
“……!”
一聽這話,商如意的呼吸一沉。
阿史那剎黎的傷眼,也就是當初在雁門郡的時候,宇文曄射傷他的眼睛?!
剛剛那一聲咆哮,就是阿史那剎黎因爲眼睛的傷痛發出的怒吼?
那他說這話,又看向自己的意思是——
這時,阿史那朱邪也轉頭看了商如意一眼,臉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而下一刻,那史蜀安義又冷笑了一聲,然後說道:“王子,還是快些進去拜見可汗吧。這一次太原失守,可汗可一直等着王子回來,給一個交代呢。”
聽到這話,幾個親兵都有些慌了神,紛紛看向阿史那朱邪:“王子。”
阿史那朱邪反倒是最平靜的那個。
他一擡手,阻止了這些人說話,仍舊微笑着說道:“正好,我也有些話,想要稟報父汗。”說完,他便翻身下了馬。
他一下馬,商如意自然也跟着下來,看着她甚至稱得上矯捷的身影,那史蜀安義的小眼睛裡閃過一絲冷光,然後一側身,擡手道:“兩位,請吧。”
他從頭到尾,沒有跟商如意說過一句話,但這個時候卻說“兩位”,可見在他的眼中,阿史那朱邪和商如意在某種程度上是一樣——因爲在雁門郡射傷阿史那剎黎的眼睛的,是商如意的夫君宇文曄;而阿史那朱邪又沒能從宇文曄的手中守住太原城,所以,他們兩到了阿史那剎黎的面前,都不會有好結果。
看着他冷笑的樣子,阿史那朱邪倒是很平靜,帶着商如意和其他幾個士兵朝前走去。
有了那兩個高舉火把的士兵,他們在直道上走得很快,這條長路幾乎和長安城內的朱雀大街一般寬大,地面上無數細小的月牙凹陷也看得出,這裡應該是突厥士兵平時騎馬操練的地方。
走了一盞茶的功夫,他們終於上了那座高臺。
這裡的崗哨比剛剛的直道上更森嚴,幾乎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每個士兵的手中也都高舉着火把,將那巨大的王帳映照得通體透亮。
而他們剛一靠近,王帳內又傳來一陣低吼——
“啊!”
這一次,能聽得更清楚。
這聲低吼中夾雜着劇痛,震得整個王帳都在微微的顫抖,那些士兵手中的火把也閃耀了起來。
雖然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但這一刻,商如意還是忍不住緊張了起來。
掌心,全都是冷汗。
不過這個時候,不會有任何人安慰她,阿史那朱邪也只是低頭看了她一眼,然後說道:“進去吧。”
商如意深吸了一口去,跟着他走上前,已經有站在門口的侍衛見他們過來,爲他們推開了沉重的帳門,立刻,裡面一陣熱氣,跟刺眼的光亮一起,撲到了他們臉上。
商如意下意識的眯了一下眼睛。
再睜開雙眼的時候,她已經邁進了大門,這座王帳的確巨大,一走進來就像是走進了一座宮殿,竟有十餘丈寬。王帳的左右兩邊各擺放了數張矮桌,桌子後面坐着的那些神態各異的男人顯然都是西突厥的臣子,此刻,一看到阿史那朱邪帶着商如意走進來,他們的目光都變得怪異了起來。
然後,又齊刷刷的看向大帳前方。
商如意也擡頭看向正上方,那裡擺放着一張一人來寬的巨大的桌案,桌案後面坐着一個身形魁梧的男人,只一看他的衣着和頭飾,商如意幾乎立刻就認出了,這,就是西突厥可汗——
阿史那剎黎!
之前在雁門郡,生死關頭,她也只是遠遠的看到千軍萬馬中此人的身影,並沒有看清他的面容,此刻也不能,因爲阿史那剎黎正緊皺濃眉,一隻手用力的按着自己左眼眼窩,額頭上手背上青筋暴起,似乎正忍耐着劇痛。
那就是,宇文曄射傷他的那隻眼!?
商如意的後背又是一陣冷風吹來,她下意識的回頭看了一眼,是那史蜀安義走進來,將帳門關上,最後一陣風吹過商如意的後背,才感覺到冷汗涔涔,已經將她的衣裳都濡溼了。
關上門之後,那史蜀安義看了她一眼,然後冷笑一聲,往前走去。
一直走到那大帳的中央,史蜀安義纔對着阿史那剎黎俯身行禮,道:“可汗,王子回來了。”
“……”
不過,阿史那剎黎並沒有立刻擡頭。
他痛得厲害,一隻手緊扣着自己的左眼,好像恨不得將那裡搗碎捏爛一般,咬着牙發出的低沉的喘息聲,也讓整個大帳內陷入了一種緊繃的,令人窒息的氣氛。
這時,一個輕柔的聲音響起——
“可汗,朱邪王子回來了。”
一聽到這個聲音,原本就溼冷的身上,驀地又感到一陣冷意,商如意的目光立刻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這纔看到,在那阿史那剎黎的背後,還站着一個風姿綽約的女人。
這個女人年近四十,雖然年紀不小,皮膚粗糙,臉上也有了一些皺紋,卻充滿了成熟女人的風韻,此刻微微彎下柔軟的腰肢,附在阿史那剎黎的耳邊又低語了幾句,那阿史那剎黎立刻像是被上了眼藥,也止住了痛似得,放下了緊扣在眼窩上的那隻手,擡頭向他們看來。
那陰冷的目光,如同一把刀,一下子刺穿了商如意的身體。
這一刻,之前在雁門郡,被千軍萬馬追擊的緊迫,被鳴鏑射中後彷彿全身都要被撕裂的劇痛,還有被那狼一般的眼睛注視時的窒息,那些回憶一瞬間都活了過來。
商如意屏住呼吸,滿是冷汗的手用力的捏住了自己的衣角。
她這纔看清,剛剛阿史那剎黎一直緊扣的那隻眼窩,竟然是空的!
也就是說,當年宇文曄那一箭,不僅射中了他的眼睛,而且是射瞎了他的眼睛,所以這些年,阿史那剎黎一直都只有一隻眼睛!
雖然只有一隻眼睛,可他的眼神仍舊銳利,如刀一般的目光冷冷的看向自己的大兒子,阿史那朱邪立刻俯身跪倒在地:“父汗。”
阿史那剎黎沉沉道:“你,沒守住太原。”
“……是。”
“你知道,這是多大的罪嗎?”
“……”
“你知道太原對我們突厥而言,有多重要嗎!?”
阿史那剎黎跪在地上,深深的埋着頭,一句話不說。
坐在兩邊桌案後的一些人,連同那個站在阿史那剎黎背後的女人,臉上都露出了一絲隱隱的,卻按捺不住的興奮的笑意。
但下一刻,阿史那剎黎又道:“但,你帶回了這個女人——宇文曄的女人!”
“……”
“這,是大功!”
一聽這話,周圍的人,連同那個女人,又是一驚。
阿史那朱邪擡起頭來,剛要說什麼,可還沒來得及出口,就看見那剎黎可汗擡手,指着商如意道:“來人,拖出去,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