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論像是丟了魂魄似的,雙目發呆,兩眼無神,連表情都是僵在那裡,一動不能動,如果他死了爹孃,或者皇帝駕崩,應該都不是這個表情,至少他能理性地嚎幾句。
一衆府丁、丫鬟、婆子從未見過老爺如此,擔心老爺傷心過度,萬一失了心智……誰都不敢打擾,唯恐自己不慎惹禍身,遇這樣的事情,連管家都只能外圍打轉。
吳氏雖然一向仗着年輕,在老爺面前撒嬌慣了,但看到老爺爲了愛子,竟然傷心如此,於心也是不忍,雖然掛念着靜兒,卻不敢再向老爺撒潑,施加壓力。
不知道過了多久,張論方纔緩過勁了,當務之急,必須封鎖訊息,千萬不要將官印丟失的事傳出去纔好,一旦被政敵、言官們探得蛛絲馬跡,後果不堪設想。
是四川的這些同僚們,昨夜酒桌大家都是哥們,但背後誰能知道他人的心裡想法?也許有人巴不得他出事呢!他要是出了事,壞了官身,興許下面的官員能集體官升一級。
這樣的事情,只能依靠自己,張論幡然醒悟,咳嗽一聲,將衆人的注意力吸引過來,道“管家,立刻增派人手,加強府內安全守衛,十二個時辰輪值!”
“是,老爺,老奴這去辦!”
“所有人都記住,”張論忽地從座椅站起,目光陰鬱,下牙咬得“咯咯”直響,“誰要是泄露了府的任何一點訊息,本老爺立即扒了他的皮!”
“是,老爺!”奴僕們齊聲作答。
雖然無法替老爺分憂,但他們都在張論手下久了,政治敏感性和自身安全意識還是非常強,此時此刻,萬不可再惹老爺生氣,否則,自己將成爲衆矢之的,老爺、夫人也會將怒火燒到自己身。
“還有,”張論叫住正要離開的管家,“本老爺不勝酒力,身子不爽,所有來客一律擋駕,今日暫停辦公!”
“是,老奴明白,老爺昨夜醉酒了,至今沉睡未醒,身子尚未復原……”
張論有心大罵,這個老奴,有這麼咒罵自家老爺的嗎?不過,管家的這種說法,的確是閉門謝客的絕好理由,他勉強點點頭,一言不發,留下一屋的奴僕,獨自來到書房,給自己泡了壺熱茶,這時天色已經大亮,他的思索也逐漸打開。
馬撇的,是誰與老子做對?會不會是同僚的嫉妒?
他從按察使到成都知府,凡是夠得級別的,一一在腦過了一遍,卻又否定了,盜子盜印,非同小可,可謂深仇大恨,這些人和自己都犯不,自己已經是右都御史,乃是京官,即便被罷了官,朝廷還會重新派出巡撫,這些蠢貨們並沒有“普調一級”的可能。
難道是水西的餘孽?
也不太可能,安邦彥、奢崇明要是會採用這種手段,也不會這麼快兵敗身死了,飛刀留簡乃是江湖人的把戲,難道自己得罪了江湖人?
張論還是否定了,自己乃是一省的巡撫,怎麼可能與江湖人有過牽連?
現在怎麼辦?
要不要派出士兵在城內搜捕?賊子盜子盜印後,還能及時飛刀留簡,現在肯定還在城內。
可是這樣一來,丟失官印一事,必然鬧得滿城風雨,即便將來官印能找回來,自己也免不了丟官罷職的命運。
張論長嘆了一口氣,一時沒了主意,他起身踱了幾步,又回到書桌前猛喝了幾口溫水,眼前忽地一亮。
賊人飛刀留簡,顯然不是衝着靜兒和官印,這些對他們沒什麼用,他們一定有什麼目的,如果滿足了他們,一切會回到原點,只要府的人不說出去,又有何人可以知曉?
府都是自己的人,他們的利益前途,都系在自己的身,誰又敢將官印丟失的事,在外面宣揚開去?除非他不想活了。
關鍵還是賊人。
既然留下刀簡,一定會和府聯繫,否則,他們怎麼能得到想要的利益?
賊人到底想要什麼?
堂堂巡撫衙門,竟然失了竊,而且丟失的物事,於公於私都是要害,張論覺得灰頭土臉到家了,不過,他現在沒有時間生氣,重要的是將失物找回來。
賊子,你究竟藏在哪裡?要何時才能現身?
靜兒的事不急,關鍵是官印,沒有官印無法公,他可以拖得一日不堂,卻不能拖半月、一月,與賊人鬥法,時間不在他這一邊。
整個午,張論一直在思量,連書房的門都未出,但卻沒有任何頭緒,賊子像憑空消失了似的,再未出現過。
張倫等得心焦,於午飯時分終於出了書房。
奴僕們見了老爺,忙去準備午飯,老爺到現在尚未吃早飯呢!
吳氏也是坐在餐桌旁,她已經知道官印丟失的事,對官宦人家來說,這是傷筋動骨的事,見張論陰沉着臉,她本不敢開口,但靜兒是她唯一的兒子,忍了一午,已經是她的極限了,便試探着道:“老爺,靜兒……”
“吵什麼吵,知道靜兒……”
張論剛剛扒了幾口飯,聽得此言,心一股無名怒火直衝腦門,他重重地放下碗箸,摔在餐桌,身形不動,卻是將腦袋扭向另一側,再不看吳氏一看。
吳氏一時不知道如何是好,既不敢再問,又割捨不下靜兒,一雙眼瞼眨巴幾下,目已是泛出一汪泓泉。
便在此時,一名在門口值守的府丁飛也似的跑進來,“老爺,老爺,剛纔有人送來這個……”
張論擡眼一看,見府丁手拿着一張摺疊的白紙,心劇烈跳動,賊子終於來了!忙一把搶過來,“誰送來的?”
“是一名七八歲的孩童……”
果然是江湖老手,做事不留首尾,張論在心感嘆一句,緩緩接過摺紙,展開一看,白紙寫着黑字:
嬰孩睡熟,大印封存;
原本無惡,取財求生;
午未望江,唯求單身;
妄動刀兵,屍印無存。
下面沒有落款,卻畫着一把帶血的短刀。
張論不僅微微一笑,賊子終於沉不住氣了,這樣的一個嬰孩帶在身邊,怕有些燙手。
從這則打油詩似的字,他已經看出,賊子並非仇家,而是爲財綁票,只要自己不回絕,賊子暫時不會撕票。
若是妄動刀兵,想要抓住他們,結果不得而知了,逼急了賊子,不但靜兒難保,是官印,也可能被扔到某個不知名的臭水塘,再也尋覓不見,那纔是是令人頭疼的事。
賊子約定,午未之交,在望江樓相會,看來膽子不小,不像是小嘍囉,當然,小嘍囉根本不敢在他這個巡撫身打主意。
望江樓在成都的東南,在城內的心地帶,得罪了巡撫,還敢在城內招搖,張論有些看不懂了,難道賊子如此囂張,吃定了自己不敢動手拿人?
在沒有得到確切的訊息之前,張論的確不敢拿人,萬一魚死破……賊子似乎打在他的七寸,靜兒事小,關鍵是官印,那是張家幾代人的飯碗。
張論對着白紙思索片刻,決定派一向穩重心細的二管家去摸摸賊子的底細,爲防意外,只帶着兩千兩的銀票,對於窮途末路的賊人來說,兩千兩已經是一個不小的數字了,如果賊子肯交出官印與靜兒,兩千兩的損失,還不算太大。
那個叫王富成的二管家,忐忑不安出了官衙,見時間尚早,並沒有直接去望江樓,而是在望江樓對面的一家茶肆,尋了一個靠窗的位置,慢悠悠品起茶來,望江樓門前的一舉一動,卻是盡收眼底。
望江樓似乎並不知道王富成的存在,門前車水馬龍,喝過酒吃過飯紅着臉脖準備離開的人,與可能預定晚宴的人,依然川流不息。
捱到午未交接時刻,望江樓前的客人少了些,但王富成一無所獲,只得離開茶肆,硬着頭皮來到望江樓門口,他並不清楚賊子是什麼樣的人,更不知道賊子現在何處,正猶豫着要不要進去找個位置坐等,望江樓卻是閃出一個夥計,向王富成迎了過來:
“客官可是撫臺衙門的人?”
王富成吃了一驚,難道小二也是賊子的一夥?自己已經很小心了,小二因何知道自己的身份?他細細打量小二一番,發現小二一臉茫然的樣子,方纔點點頭,道:“不知小二有何見教?”
“客官,這是早先的客人留下來的,囑咐小人在午未之交,轉呈撫臺衙門的人,小人看客官的衣着……沒想到大人果真是撫臺衙門的人……”小二將一張揉得有些皺褶的紙片遞過來,態度倒是十分恭敬。
王富成心內一驚,自己早在賊子的算計之,心理已是落了下乘,他隨手接過紙片,口淡然道:“是什麼樣的客人?”
“小人也不知道,那客官頭戴斗笠,面蒙着黑紗,小人只知道他是等身材,奧,好像操着關一帶口音……”
“關口音?”王富成輕輕搖頭,這些訊息,基本都是廢物,等身材、關口音的男子多了去了,看來賊子是個老手,善於隱藏行跡。
在打開紙片的一剎那,王富成忽地變了臉色,紙片只草草寫着兩行黑字:城南五里的大榕樹,半個時辰,過期不候!
城南的那顆大榕樹,乃是成都城外的一顆古樹,城內幾乎人人皆知,但從望江樓到南城門,應該有七八里,加城外還有五里,至少有十三、四里的路程,半個時辰到達,間根本沒有休息的時間,如果緊趕慢趕,才能堪堪趕到。
因爲涉及到巡撫大人的孩子和官印,王富成不敢大意,立即向南城門趕去。
當他趕到南城外的那可大榕樹時,時間剛剛好,卻是見不到人,難道我來遲了?還是人躲在樹叢?王富成向樹頂張望着,找了好一會,確定沒有賊子,卻見樹幹釘着一張白紙,面寫道:東面的海榕鎮,半個時辰!
王富成知道着了賊子的套路,他有些氣惱,但此番前來,干係重大,只好小跑着向海榕鎮趕去。
趕到海榕鎮的時候,他已經氣喘吁吁,雙目發黑,連站立的氣力都沒有了,幸好靠近路口的地方,有一間茶肆,一名有些嬰兒肥的男人正坐在一張茶桌前,旁若無人似的的喝着下午茶。
王富成遲疑不決,但還是慢慢憋入茶肆。
“撫臺衙門的人吧?”嬰兒肥男子頭也不擡,只冷冷冒出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