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早不晚,竣工當天,今年的第一場春雨就來臨了。
雨下得並不大,淅淅瀝瀝,剛好打溼人們的衣服而已。
臨清軍民冒雨前來觀看,只聽王淵一聲令下,河工就扒開臨時攔水壩的口子,又堵塞南岸的分流渠道,乾枯的施工河段漸漸水位上漲。
不到半個時辰,河水已經漫過滾水壩,流向下游帶閘口的舊有水壩。
當水位蓄積到一定高度,管閘主事喊道:“開閘!”
衛河與南河立即接通,早已清淤完畢的運河,一艘艘船隻向北行駛,完成今年的第一次通航。
漕運參將樑璽非常高興,說道:“有一道滾水壩擋着,開閘通航時,船隻運行確實更平穩,而且也能多放幾次閘。”
李充嗣抱拳對王淵說:“恭喜王學士,今次立下大功。除非遇到黃河氾濫,或者百年不遇之洪水,否則臨清河段將永不斷航!”
但凡對治河有所瞭解的官員,也紛紛讚歎道賀。
等多來幾場春雨,水量足夠之後,就不用開閘關閘那麼麻煩。每年也就暮春和寒冬時節,需要通過幾道閘口控制水位,平時都可以自由運行。
而在漲水時節,還可以開啓北岸閘口,將多餘的衛河之水,通過河渠引入水庫中泄洪。水庫儲水之後,若遇到乾旱天氣,則開閘將所蓄之水放回河道,以此爲下游的漕河供應閘水。
王淵總共修築了一道滾水壩,一個水庫,三道閘門,一條河渠。另有一道攔水壩和一條引水渠,屬於方便施工的臨時設施,竣工之後拆掉回填即可。
作用如下:防洪、防沙、防旱、續航。
不僅能夠保持漕運暢通,還能惠及沿岸百姓。
遇到普通洪災,百姓的房屋和良田不再受到威脅。若遇到旱災,百姓也可以到衛河、水庫中取水,只有水位下降到警戒線,官方纔會禁止百姓取水飲用和灌溉。
兩岸的柳樹已經栽種下去,王淵對當地官員說:“好生將柳樹養大,不許任何人來攀折!”
“謹遵王學士之令!”官員們齊聲答道。
這些官員,對王淵又敬又畏。私底下腹誹的不少,都是抱怨王淵不漏些油水出來,但公開場合誰都要豎起大拇指。
特別是吏員們,世世代代在此居住,今後將享受無盡的便利。
王淵將數萬勞工聚集起來,以地域爲單位分成多個團體。然後給他們發放路費、乾糧和種子,互相扶持着回老家春耕,人多勢衆也不怕被人搶劫和欺負。
“你們再休息一晚,明日便啓程吧。”王淵傳令下去。
正在領取物資的災民們,突然有人跪地叩拜。就像是具有傳染性,一個接一個跪下,他們也不說話,只朝着王淵的方向不停磕頭。
王淵平時給的伙食雖然不好,但比賑災稀粥要好上百倍,而且足夠讓他們吃飽。不僅如此,冬季天氣寒冷,王淵害怕因傷病而耽誤工期,還給他們每人發了兩套棉衣、兩雙棉鞋。現在即將返鄉,又給他們發路費、乾糧和種子。
青天大老爺啊!
說一句再生父母也不爲過。
數萬人自發跪拜,黑壓壓的一大片,這場面把所有官民都驚呆了。
李充嗣嘆息一聲,感慨道:“做官做到這種地步,還有什麼可說的?”
知州馬綸湊趣道:“臨清百姓,當爲王學士送上萬民傘!”
王淵瞪了他一眼,告誡道:“不要勞民傷財,也不要做虛頭巴腦的事情,我缺你一把萬民傘嗎?”
馬綸熱臉貼到冷屁股,尷尬道:“王學士當入鄉賢祠。”
王淵懶得再說。
馬綸卻高興起來,已經自己的馬屁拍準了。
王淵帶來的那些弟子,此刻一個個昂首挺胸。從測繪到施工,他們全程參與其中,如今被數萬災民一跪,弟子們渾身熱血上涌,內心的成就感已經爆棚。
心學狂信徒們也被震撼到了,特別是跟王淵辯論的蔡宗兗,帶着其他弟子一起過來作揖:“王學士造福百姓之言,吾等已經親眼目睹,今後當向物理學派看齊。我等心學弟子,牢記知行合一,必躬行利國利民之舉!”
突然,圍觀百姓當中,奔出六個臨清士子,齊刷刷跪在王淵面前:“我等仰慕先生德行,願拜入先生門牆,以物理之道匡扶天下、造福萬民!”
“起來吧。”王淵沒有拒絕。
六位士子立即起身,排在刑泰旁邊,恭恭敬敬站於王淵身後。
又逗留數日,王淵將後續事宜了結,才與衆人一起結伴返京。王陽明也要去京城報道,畢竟他是王淵請來的副手,確實接管了半個月工地,可以論功行賞的。
知州馬綸還在拍馬屁,召集衆多官吏和士紳,禮送王淵離開臨清。
許多人是真心誠意來送別,一方面尊敬王淵的清廉和功績,一方面也是希望這殺坯早點滾蛋,多留一日都讓人提心吊膽!
看到王淵登船,無數官吏豪強都在抹眼淚——王學士終於走了啊,今後大家可以睡個安穩覺了。
這一幕,在臨清州鄉賢祠的記載,卻是:“正德九年,正月癸巳。王學士功成返京,萬民景從,爭相送別。思公之恩德,敬公之品行,軍民無不掩涕,兩岸跪伏遍地,沿途哭聲震霄,恨青天不得長留!”
也不算通篇鬼話,確實有不少百姓,自發前來河邊送別。
以前搞這種工程,沿岸百姓要麼出錢,要麼出人,甚至又出錢又出人。便是沒有靠近衛河的百姓,只要戶籍在境內,都必須無償提供一些物資,並且被官吏趁機盤剝漁利。
而王淵,不但沒有侵擾百姓,還幫着殺貪官污吏。一樁工程做完,當地百姓並無損失,今後反而還會跟着受益。
百姓又非沒有思想的木頭人,誰對他們好,心裡是清楚的。
在當地大戶的帶領下,許多百姓都前來送別,他們私底下已經把王淵呼爲“王青天”。
“跪!”
刑氏族長很給面子,帶着全族一起跪下,附近的百姓也跟着跪下。
其他百姓見狀,紛紛下跪送別。他們覺得王淵值得跪拜,這樣的好官以前真沒見過,今後也不知道還能不能遇到。
諸多官吏和豪紳,愣了愣神,相顧左右,跟着跪拜。生怕自己不跪,會顯得太突兀,萬一被王淵看見,坐船殺回來可怎麼辦啊?
前不久改換門庭的蔣信,自己把自己給感動了。他望着那些下跪的官民,渾身熱血沸騰,不禁抹淚道:“今日方知何謂仁義,若能利國利民,便是大仁大義!微斯人,吾誰與歸?”
王陽明身邊的弟子,全都默然不語,反正今後不敢再非議物理學派了。
老太監李興則心情十分複雜,他做了一輩子工程,也沒見過萬民跪伏的場面。
相比起來,當年的黃陵岡工程,規模更大,作用也更大,地方百姓卻沒一個主動送別的,施工期間甚至差點鬧出民變,兩岸百姓都把他們視爲仇敵。
南岸百姓還可以理解,畢竟分流泄洪淹沒無數。北岸百姓就沒有道理了,黃陵岡堤壩修築起來,可以幫着北岸百姓防洪啊,怎麼北岸百姓也對治河官員如此敵視?
很簡單,擾民太甚!
官員貪污,吏員貪污,豪紳漁利,修建一個工程,不知逼得多少百姓家破人亡。
李興答應給王淵做顧問,幫着王淵搞工程,無非是想借機復出,在皇帝那裡撈一個差事而已。現在連續兩次看到萬民跪伏的場面,他突然就沒了復出的心思,只求皇帝誇讚一句,再給族人蔭一個末流小官就夠了。
太監也想積陰德,更何況是撈足了銀子的退休老太監。
工部右侍郎俞琳,悄悄對舒崑山說:“楚瞻公,您是三朝老臣,可曾見過此等場面?”
舒崑山笑道:“我年輕時候做夢,確曾夢見過,而且百姓跪的還是我自己。”
哪個讀書人,不曾有過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夢想?
俞琳望着站在船頭的王淵,又是敬畏,又是羨慕,他也想被萬民膜拜啊。
舒崑山突然對左右說:“取紙筆來!”
不要問,問就是寫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