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更半夜,王淵一邊穿衣服,一邊打哈欠。
作爲狀元,他今天要帶領新科進士,去宮裡給皇帝上表謝恩。
狀元朝服由紅羅縫製,圓領,白絹中單,錦綬蔽膝,銀色腰帶,腰側還掛有玉佩。官帽是六七品官的烏紗帽,槐木笏板一把,用來打人肯定很疼。
周衝從馬棚裡將阿黑牽出,請王淵騎上去,自己則跟在旁邊步行。
“二哥,我跟人打聽過了,狀元都要做什麼翰林院修撰,要在京城當官好多年呢,”周衝提着燈籠說,“我們也該買套房子了,總不能狀元郎一直住在客棧裡,說出去平白讓人看笑話。就算不買房,也該租一套,金公子就在城裡租了套院子。”
王淵笑道:“那你找牙行尋一處合適的,不用太氣派,離南城近就可以了,這樣也方便每天上朝。”
“好嘞,”周衝應了一聲,又問,“是不是該買幾個燒火漿洗的婆子,再買幾個端茶倒水的丫鬟?”
王淵想了想,說道:“丫鬟和婆子各買一個。”
周衝勸道:“太少了,這不符合二哥的狀元身份。”
“別廢話,照辦就是。”王淵命令道。
不多時,兩人已來到皇城外,王淵驗牌進城,周衝則牽馬回去。
在承天門和午門的中間,修有一些房子,可供百官在等候上朝時歇息。如果前一天辦事太晚,或者有急事隨時聽召,皇帝還會安排大臣夜裡住在此處。
文武百官已經來了許多,由於並非例行朝會,來的都是四五品以上大臣,或者要害部門的官員。
看到王淵身上的朝服,便知是狀元來了。一些官員將他無視,一些官員過來道賀,大多數官員都遙遙抱拳致意。
倒是新科進士們彼此很熱情,三五人匯聚在一起,互相說些家鄉異聞,順便拉近一下關係。
常倫跟王淵就聊得很起勁,說的全跟武藝有關,箭術、刀術、騎術胡侃一通,恨不得當場拿出兵器比劃比劃——這種談話內容,讓其他進士徹底無語,不清楚的還以爲二人是武進士。
突然,王陽明也來了,王淵立即過去見禮:“相別一載有餘,先生安好!”
“你很好,”王陽明讚許道,“那天傳臚,我便看到你了,比以前又長高了許多。”
王淵說:“僥倖得中進士,多虧先生教導,尚不及登門拜謝。”
王陽明低聲問道:“你那篇策試文章是怎麼想的?”
王淵說:“拿到題目,便想起京畿賊亂,不由自主就寫出來了。進士文章,應該沒人當真吧?”
王陽明點頭說:“確實沒人當真。跟你一樣寫類似文章的,另外還有兩人,都被排在三榜之列。你若不被點爲狀元,根本無人理會,內閣重臣犯不着跟新科進士一般見識。”
王淵笑問:“也就是說,現在有人跟我一般見識了?”
王陽明告誡道:“衆臣最忌諱的,便是倖進之人,你最好早日離京外放。否則升官越快,就越被敵視,遲早成爲衆矢之的。”
“弟子明白,多謝先生教誨。”王淵終於搞清楚,爲何昨天楊一清勸他尋機外放。
黎明時分,衆官彙集在午門前,大致排好了隊伍。樓上鼓敲三通,文武百官分別從兩道側門進去,接着是王淵帶領新科進士過午門。
三道正門,狀元、榜眼和探花可以走,這輩子也只能走這一次。
而其他進士,只能按照殿試名次,分單雙號走兩道側門入內。
楊慎亦步亦趨跟着王淵後邊,心裡很不得勁兒。若非皇帝胡來,獨佔鰲頭的應該是他,被順天府尹打傘蓋護送的也是他,瓊林宴佩銀牌戴銀花的還是他。現在,他卻不得不跟在王淵身後,待會兒朝見皇帝還要站在王淵身後。
狀元和榜眼,相差只有一名,但受到的待遇有天壤之別。
穿得就不一樣!
狀元有特製的朝服,榜眼只能跟其他人一樣,穿戴普普通通的進士巾服。
按照程序來到奉天殿前,朱厚照在裡面升殿宣禮。搞了一堆繁瑣的儀式之後,皇帝乘馬車移駕華蓋殿,在韶樂聲中再次舉行升殿儀式。
鳴鞭三響,禮樂大作。
鴻臚寺卿劉愷來到王淵跟前,微笑道:“諸進士隨我來。”
王淵便帶着進士們入班,四拜平身,進表謝恩,接着又是四拜。
從殿試到現在,磕頭無數次,而且都是給皇帝磕的,王淵都已經磕得麻木了。
對了,明天還要給孔子磕頭。只有拜完孔子,才能脫下進士服,換上真正的朝服,從此擺脫平民之身。
朱厚照坐在御座上,笑着招手:“狀元郎,來得近些。”
王淵手持笏板移步上前,他攏共在宮裡見過皇帝三次。第一次是殿試,離得太遠看不清;第二次是傳臚,同樣離得太遠看不真切;今天是第三次,已經距離很近,怎麼越看越面熟?
似乎在哪裡見過。
“可曾記得我啊?”朱厚照問。
王淵當然不記得,回答說:“殿試、傳臚之日,臣曾兩度得見天顏,陛下英武之姿難以忘懷!”
朱厚照毫無聖君模樣,歪着身子笑問:“還有呢?”
王淵答道:“恕臣愚鈍。”
“城外,門板。”朱厚照給出關鍵詞提醒。
王淵瞬間回憶起來,堅決不承認:“殿試之前,臣不曾見過陛下。”
“你記性不好啊。”
朱厚照感慨一聲,突然走下御階,來到幾百進士旁邊。走着走着,他突然指着一個進士說:“我在城南見過你,問你是否精通兵法,你居然當即拂袖而去!”
“臣惶恐!”
那個進士嚇得跪地請罪,同時心裡後悔萬分,早知道就多拍皇帝幾個馬屁啊。
王淵心想:這皇帝的記性真好。
“起來吧,不會治你的罪。”朱厚照說道。
那個進士連忙謝恩,兩腿發軟的爬起來,站在那裡渾身直哆嗦。
朱厚照又來到王淵面前:“真不記得了?”
王淵略微低頭,揹着羣臣偷偷眨眼:“回陛下,確實不記得。”
朱厚照收到暗號,頓時哈哈大笑,親暱的拍王淵肩膀說:“不記得無所謂,朕卻知道你白衣飛將王二郎。你那箭術、騎術是怎樣練出來的?”
王淵回答說:“臣自幼家貧,吃不起肉,便跟隨父親、大哥,用自制的土弓打獵。臣五歲習射,至今已有十一載。”
“家裡窮還能騎馬?”朱厚照疑惑道。
王淵只得說:“吏部驗封司主事王諱守仁公,因得罪劉瑾而被貶貴州龍場驛。因驛站破敗不堪,守仁公只能住在山洞中,自己耕種糧食維持生活。山上皆爲生苗,刀耕火種,不識文明。守仁公遂行教化,教導生苗說漢話、習漢字。衆苗皆服,名顯四方,貴州宣慰司學數百生員,在提學席副使的倡導下,盡皆入山拜入守仁公門下。臣亦在其中。”
“還有這等事?”朱厚照感覺頗爲稀奇,問道,“王守仁何在?”
王陽明立即出列:“臣在。”
朱厚照指着王淵:“這是你的學生?”
王陽明回答道:“王狀元確爲臣之弟子,他與數百生員來山中求學。因條件艱苦,住茅屋、吃粗食、飲山泉,一年之後只剩十餘人,王狀元便爲其中之一。”
好嘛,一問一答,互相吹捧,令人肅然起敬。
王陽明肯定名聲響亮到極點,觸怒閹宦被貶,住山洞還興教化,又用一年時間培養出狀元,隨便哪條傳出去都是文官楷模。
朱厚照又問:“你還沒說怎麼學會的騎馬。”
王淵胡扯道:“在山中求學期間,有一同窗喚作李應,爲貴州李總兵之第三子。臣與李三郎同住一茅屋,同睡一草牀,情同弟兄。臣的騎術,便是李三郎教的。”
“你那匹神駒呢?”朱厚照的消息非常靈通,還知道王淵有一匹上等水西馬。
王淵回答說:“三年前,乖西苗部作亂,燒殺搶掠、無惡不作。臣在回家探親途中,遇到賊兵轉運輜重與婦人。便與李三郎合計破敵,李三郎聯絡到四位旗兵,我則回家聯絡村中青壯。”
“打仗了?”朱厚照饒有興趣。
王淵回答說:“一千披甲賊寇,另有數百賊寇運糧輔兵。我等埋伏于山谷,夜裡多舉火把突襲,賊兵大敗,斬獲無數。”
朱厚照問道:“三年前你纔多大啊?”
王淵拱手道:“十三歲。”
不管是大臣還是進士,聽到此時都無話可說。
尼瑪,十三歲就敢夜襲叛軍,而且只有四個官兵,其他全是農民,還外帶兩個生員。而且居然夜襲成功了!
貴州果然是邊鄙之地,民風竟如此剽悍。
王淵又說:“山中求學之人,還有貴州宋宣慰使的獨生女,當時年方十五歲,也一起參與了夜襲。宋宣慰使得知之後,便贈送臣一匹水西良駒,以示褒獎。”
衆人更加無語,少女跑去山中求學且不提,還跟着在夜裡打叛軍?
朱厚照哈哈大笑:“爾等皆爲少年英雄。那個李三郎,既爲世襲軍戶子弟,讓他來京城當錦衣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