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河之畔。
王淵昂首立於河邊,身側依次站着舒崑山、李充嗣、俞琳、王陽明、樑璽、馬綸等官員,這個次序是按年齡和官職綜合排出的。
至於老太監李興,以及王淵的衆多弟子,依舊在各自工地忙活着。
三艘清淤船行在河面,由於吃水較淺,完全不受河底淤泥的影響。只是偶爾有些浮冰,須得用撐竿撥開,免得一頭撞上去。
在衆人的注視中,漕工拋下“混江龍”,將河底泥沙攪得更加疏散。
緊接着,四個漕工猶如推磨一般,在甲板上推着動力臺。也不見他們費多大力氣,齒輪帶動齒輪,再帶動帆布製成的履帶,很快履帶之上的鐵質挖鬥,便一斗一斗的將淤泥挖出,自動落入放置於甲板的柳條筐內。
兩三挖鬥掘出的泥沙,便可裝滿一大筐,由漕工架着小舟運走。
樑璽這個漕運參將,對河道淤塞頭疼無比,見狀不由大呼:“此乃治河利器,可保漕運暢通無阻!”
王淵笑道:“樑將軍,衛河上游的滾水壩,一可減緩水勢,二可擋住泥沙。但必須時常清理,否則滾水壩被泥沙堵住就廢了,今後最好三個月清理一次。”
“我記住了,”樑璽高興道,“有了這種清淤船,清理泥沙輕鬆得很,哪像以前要動輒組織數千軍民。”
有些時候,土辦法就是好辦法。
這種清淤船根本不需要蒸汽機,否則還得額外運煤,而且機器維護也是個難題。朝廷養着大量漕工,也完全不缺人手,若真實現機械化,你讓漕工們平時幹啥?
王淵建造滾水壩,用三合土而非水泥,也有着現實考量。
即便組織工匠研究幾年,把現代水泥弄出來,以現有的技術水平,也不可能達到建造水壩的標準,勉強建出來也屬於豆腐渣工程——水泥是有不同標號的!
工程強度的三合土就不一樣,那玩意兒添加各種輔料,層層夯實之下,年份越久就越結實,用普通炸藥都不容易將其炸開。
在古代發展水泥,威力主要體現於民用和軍事領域。
比如王淵在天津的工廠,如果有水泥的話,輕輕鬆鬆就能建造廠房和宿舍。又比如在北方邊疆,水泥可大量快速修築邊牆,甚至可以層層推進修築堡壘。
舒崑山拍手笑道:“此乃利國利民之器,吾當寫詩爲王學士贊!”
知州馬綸也連忙奉承:“王學士造物,舒御史作詩,等到百年之後,比如臨清州的一段流傳佳話。”
臨清州的官員紛紛附和,一時間馬屁如潮。
王陽明帶來的那些弟子,雖然也覺得清淤船很方便,但他們大都沒接觸過實務,也不知道這究竟意味着什麼,因此覺得王淵的發明也不過如此。
李充嗣笑道:“看來,明年朝廷該疏浚大通河(通惠河)了。”
從北京城外的大通橋,到通州共有一百六十里。永樂年間便開始淤堵,近百年來,好幾次疏通都宣告失敗,每次疏浚不久便再次淤堵。而且疏通河道也費力得很,需要分段放幹河水,讓河工們用鋤頭挖掘淤泥,再肩扛手擡艱難運走。
因此朝廷乾脆懶得疏浚了,漕糧運到通州以後,剩下一百多裡都走陸路。直至嘉靖六年,巡倉御史吳仲翻閱典籍,按照元代郭守敬的引水路線,這次疏通才達到一勞永逸的效果。
漕糧可以改走陸路,無非多一些成本。
問題是商船也得走陸路,又耗時間又耗錢,大通橋那邊的碼頭幾乎宣告廢棄。像木材這種笨重商品,由南方運抵北京,就因爲這段河道淤塞,運輸成本打着滾兒的往上升。
現在有了王淵的清淤船,也不用再放幹河道,組織數萬人清淤。只需造他三十艘清淤船,固定安置六百個河工,每天來回挖掘淤泥即可,挖上半年怎麼也能挖通。而且挖出來的淤泥,屬於上好的農業肥料,可以拿去賣了賺錢的。
更方便的是日常維護,清淤船可以時時清淤,不用等淤泥大量堆積之後,再放幹河水搞數萬人的工程。
在清朝,通惠河有北方秦淮之稱,那都得益於嘉靖朝的疏浚。
正德朝的通惠河則非常糟糕,大型商船完全絕跡。等清淤船將河道疏通之後,必將使得北京商業更加繁榮,無數百姓可以因此受益,至少京城米價能夠下降不少!
這些事情,李充嗣想到了,王陽明想到了,王陽明的弟子卻很難想到。
與智商無關,純粹是眼界問題,那些年輕人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跟隨王陽明來到臨清的十多個學生,其中夾雜着一個僞信徒。此人名叫蔣信,字卿實,在王陽明貶謫貴州的半路上,就已經聆聽過王陽明講學,只不過當時沒有正式拜師而已。
回到住所,蔣信單獨面見王陽明,說道:“先生,弟子想轉學物理之道,還請先生應允。”
王陽明笑道:“想學就去學吧,我這裡沒有門牆之別。”
蔣信害怕王陽明生氣,又解釋道:“實在是弟子愚鈍,無法理解良知之教。或知而難行,或行而難知,萬般疑惑藏於心中,縱使請教先生也無法開解。也許,物理之道更適合弟子。”
歷史上,此人追隨王陽明數年,一見到湛若水,立即改換門庭。只因湛若水的心學,主張體察萬物而得天理,再用體察到的天理來反饋內心,不像陽明心學那般虛無縹緲、難以捉摸。
蔣信打算轉專業的消息,很快在狂信徒中間傳開。
好友冀元亨非常不高興,質問道:“卿實,你爲何背棄先生?”
蔣信解釋說:“我沒有背棄先生,只不過我天資愚鈍,難以理解良知學問,想從物理之道另闢蹊徑。”
冀元亨冷笑道:“什麼物理之道?我看是百工之道。改良清淤船,確實利國利民,但跟心學大道相比,不過是微末小道而已。我們從學的目標是致聖,而不是成爲一個高明的工匠。”
蔣信說道:“也不至於此,王學士也是先生弟子,而且早已領會心學精髓,他怎麼可能只在乎微末小道。”
冀元亨說:“關係言行與學說,更像是戰國墨家傳人。”
“怎又是墨家?”蔣信問道。
冀元亨說:“他手提寶劍,身邊弟子跟隨,一怒便斬殺官吏。又偏重於發明器械,沉迷於百工之道。如此重重,不是墨家做派是什麼?”
蔣信嘀咕道:“你這樣講,先生的心學還像禪宗呢。”
冀元亨大怒:“禪宗只是枯坐,我等知行合一,怎能混爲一談?禪宗的工夫是瞎想出來的,我等的工夫是做事做出來的。你果然不懂先生的學問!”
蔣信說道:“或許,物理之道,也跟墨家只是相似而已。”
“你真要去學物理?”冀元亨問道。
蔣信反問:“難道你還想因此與我割席斷交?”
“那倒不至於,人各有志,你且去吧。”冀元亨氣呼呼離開。
隔日,蔣信前去請教王淵。王淵也不講數學、物理的具體內容,只把朱熹那套拿出來,又夾雜着陽明心學,曲解得面目全非,可勁兒的一通忽悠。
接着再用各種物理常識舉例,還說親眼見過月亮真面目,大地乃圍日旋轉的圓球等等。
蔣信被那句“具衆理而應萬物”所折服,在王陽明那裡積累的疑惑,瞬間就豁然開朗了,這纔是他想追求的學問!
“王學士,吾欲學物理,還請不吝賜教。”蔣信對王淵行弟子禮。
王淵笑着說:“你我乃心學同門,不必如此見外,今後互相切磋印證即可。”
稀裡糊塗的,王淵居然從王陽明那裡搶了個弟子,而且還是王陽明悟道之前就收的弟子。
王陽明沒有不開心,他已經接手督建水庫。
水庫那邊的工地,一直是王文素在負責,很多時候被搞得手忙腳亂,還需要王淵給他擦屁股。現在有了王陽明接手,根本不需要王淵操心,做事也比以前順暢多了。
今年春節,王淵是在工地上度過的,舒崑山則留在城裡跟一羣文人耍樂。
直至正月十八,元宵節都過了,水庫、滾水壩、分流渠終於全部竣工。
必須竣工,時間拖得越久,工人們就越心浮氣躁。
因爲全是背井離鄉的災民,他們想趕回老家忙碌春耕。一旦錯過春耕時間,就全年衣食無着,這也是王淵瘋狂搶工期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