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怔了怔,能聽音而知未來,憑他的易容而斷過去,鏡心與紫顏一樣神異莫明。他左思右想,只覺這兩人如能交手,正若千峰雲起,如此風流佳景人間哪復得見?
他執意向照浪與鏡心告辭,要回紫府去請紫顏來。
長生前腳出了玉觀樓,照浪便叫琪樹洗去易容,對鏡心道:“你既和他交了手,只怕摹出的樣子又要像上三分。”鏡心點頭,肅然在琪樹臉上重新雕塑,將長生的情態樣貌重擬出來。
照浪口乾舌燥。她從未見過長生,不會受紫顏給出的面容干擾,玉指所向之處,掩埋日久的真相就要揭開。天假手。它來得有些猝不及防,若紫顏在此親眼目睹,會不會在瞬間失盡了血色?
他真想看到紫顏機關算盡時的沮喪。那時,照浪覺得這莫測的男子有了凡人的溫熱,可以用手測度,憑心衡量。他認定長生肖似皇帝的面容必有緣由,卸去假相後的那張臉,會有他熟悉的氣息。
照浪焦躁地在屋裡巡走,挑開窗戶,日頭烈烈到了午時。他忙叫人備膳,左右忙亂了一陣,回首見着鏡心手下越見清晰的面容,按下急切的渴望,鎮定着端起一杯茶。
纖指玉裁,妙手寫真,當鏡心抽開手掌,琪樹終於換上了新顏。照浪定睛看後,手中茶碗不經意潑出水來,愕然指了他道:“這是……”
此時,與海棠巷隔一條街的杏花巷麟園外,黑油大門緩緩洞開,出迎的兩人一個朱袖籠金,一個飛鳳插鬢,竟是紫顏與側側。臨門處停了一輛丹漆青頂車,帳簾一掀,走下兩個華服男子,領頭的正是螢火。他身後那人身形高大,面目盡被胡帽與濃須遮擋,瞧不真切。
待衆人進了宅院內,過了穿堂,進了正屋,那人徑直大剌剌坐上官帽椅,染霜的兩鬢虎翼燕然,雙目含威地道:“照浪呢?叫他來見我!”
紫顏朝他一笑,衣袖與笑意一齊飛揚,翩翩然宛如乘雲。
“王爺應知他被遣在玉觀樓,此刻脫不開身,晚間即可一見。來日方長,請王爺先沐浴更衣。”
熙王爺看了他兩眼,驚訝的神色一閃即過,笑道:“他幾時蒐羅到你這般人物?你叫什麼?”
“在下紫顏,沉香子之徒。”
熙王爺笑容頓收,事不關己似的道:“聽說沉香大師走了很多年。”既無悲慼,也無慶幸,一臉久經官場的世故。紫顏不動聲色地道:“王爺也走了多時,真是辛苦。”熙王爺聽他有譏諷之意,勃然欲怒,瞥見他暗金色的眸光如電,生生忍住了,拂袖起身道:“帶我去更衣!”
螢火迎上來,面無表情地接了他去。熙王爺逃離了紫顏的視線,舒了口氣,只覺那風姿卓然的男子心腸甚硬,怕是不好對付。他躊躇地走入了內室,大理石插屏後放置了一隻香柏木浴桶,煮了蘭草和菊花的香湯悠遠沁心。
螢火在外伺候,熙王爺解衣泡在桶裡,眉眼像沾水的葉芽漸漸舒展。氤氳香氣令連日來的緊張情緒鬆弛開來,四體百骸在柔滑濃郁的水中彷彿浮萍失去重量。
自從北逃去了蠻荒之地,他晝夜不得安歇,像奔走的螻蟻爲果腹生存勞碌。有時想到這輩子要埋骨在羌胡之地,一縷魂魄去國離鄉終不得還,平素目空一切的心深懷了恨意。
唏噓嗟嘆了一陣,熙王爺自憐自艾的心情逐漸平復。想到此刻仍需藉助衆人之力,不由對了屏風後的螢火慷慨笑道:“這一路功勞以你爲首,等我重歸廟堂,想要什麼賞賜,只管痛快說來。”
屏後沉默良久,熙王爺看着屏風芯板上垂翼飛獸的浮雕,暗罵螢火不識擡舉。驀地,聽到一絲沉痛的語音像從幽遠的過去傳來,“我兄弟死在王爺號令下的有幾百人,王爺願爲他們償命麼?”熙王爺頓覺有一絲寒意從浴湯裡滲出來,牙縫裡擠出冷笑,不知接什麼好。
螢火聽得水聲瑟瑟,冷漠地嗤笑道:“王爺寬心。先生吩咐過,我不會動你分毫。”
熙王爺索然無味,惶然洗過身軀,浴後換過織金蟒衣,束好衣冠,訕訕走出來道:“照浪識人有術,我自然放心。”螢火強壓心中仇恨,波瀾不驚地侍立在旁,不再發一言。
熙王爺步入堂屋時,側側別過臉去避在一邊。螢火瞥見她眼底的黯然,知這人的出現勾起太多往事。紫顏迎上來,請熙王爺坐了,偏他見側側生得標緻娉婷,哂笑道:“這位娘子是……”
“家父沉香子。”側側咬牙說道。
熙王爺三次碰壁,暗暗蹙眉,猜度照浪打發他們來的用心。紫顏也不解釋,任他疑神疑鬼地胡思亂想,笑道:“王爺車馬勞頓,待休息半日,晚間城主來時再做計較。”
熙王爺辨析三人神情,眼角的尾紋泛起更多漣漪,變得越發沉毅,沉吟道:“你老實告訴我,宮裡出了什麼變故?”
“王爺是幾時被迫離開京城的?”
如推開塵封的舊屋,蛛網塵埃盤踞了每個角落,稍一走動就會驚起嗆人的辛酸,打出幾個噴嚏才能壓下堆積的重量。
“我記得,那是莫雍容下獄之後。”熙王爺脫口而出“莫雍容”三字後掩飾地一笑,聲線裡飄着虛浮的顫音,漸漸低下去。他記得那樣清楚,因爲那時消失在世人視線外的還有另一個人。他曾愛過她,在羅裙飛蕩的春日,在深深鳳幃的畫闌。
當她失蹤,他亂了方寸手腳,自覺皇帝察覺了內情。那時他心無所屬,正想是否要先發制人,不想在獨處時被那人乘隙而入,一刀刺在腰間。他以爲自己要死了。那人眼見他流了足夠的血,瞳孔中閃着快意的光,伸手抹了血污塗花了他的臉。
他昔日忠心耿耿的手下,恭敬地叫那人“王爺”,毫無顧忌地擡起他的身子,丟進冰涼的河水裡。他們沒有仔細看他的臉,腥烈血氣下那張曾經飛揚跋扈的面容。
熙王爺鎖住回憶,瀕死的經歷有過一次就夠了。他是真龍之身,大難不死後在舊僕的掩護下逃至北荒,幾經周折,在某個小國隱姓埋名度日。不久後等來熙王爺暴斃的消息,他欣然想重回京城,舊僕又傳來消息,整個王府被朝廷清洗一空,回去怕是不吉。
他像被剪斷羽翼的鷹,迷失了返巢的方向。
紫顏聽到他的話,像是爲尹心柔鬆了口氣,安然地道:“王爺早就未雨綢繆,爲何遲遲不曾用上替身?”
熙王爺苦笑,慘淡的面容裡有意無意多了一抹溫情,“誰說我沒有用過?沒有他在,我焉能脫身做我想做的事?你們都想錯了,我並無意江山,否則一早動手。我爲的不過是一個……一個女人。”
紫顏冷笑了想,宮闈私情,值得師父賠上一條命?矯飾的多情,細推敲是那般無力。不過,正是他久不起事的猶豫,令那替身鋌而走險。
“究竟爲何照浪要尋我回京?”
“那個假王爺謀反不成,被太后賜了鳩酒。她老人家突然夢見王爺您未死,故特意遣照浪千里尋人。”
“就這麼簡單?”熙王爺將信將疑。
紫顏仰起臉,奚落地道:“因我人面廣,照浪託我從北荒把王爺捎回來。我做到了。此後只剩一樁易容的小事,王爺的將來就在我手上。”他拈指而笑,眼中是生殺予奪的神光。
熙王爺打了個寒噤,一腔氣焰頓消,半晌吐出一句話:“我等照浪回來。”
月下清寒如水。
照浪獨自閃進麟園,一地鳳仙前日還豔媚生姿,此時滿目殘花,令人心頭寥落。
臨近堂屋,照浪的腳步遲疑下來,彷彿抽了鞭子才能前行,步履維艱地徘徊。紫顏的身影不知何時出現,像花樹的靈魅在光影下無依憑地飄着,輕妙的聲音從空中傳來:“你要送他進宮,還是想另找傀儡去送死?”
照浪沉吟不答,紫顏端眸看去,何時他的鬢絲染了霜白?而立之年勞心如此,風口浪尖的滋味想來不好受。微微起了憐憫之心,紫顏神色一緩,不再步步相逼。
“他的生死由不得我。”照浪茫然說了這句,張眼瞥見熙王爺攥緊了拳頭,站在堂屋的門檻內死死盯着他。
他走至熙王爺面前,正要下跪,一掌揮至,頰上多了五個指印。
“蠢材!爲何今日纔來尋我?”
照浪桀驁的臉孔像神器上凝鑄的斑駁紋飾,每根線條勁拔剛烈,只是窒在冷卻的銅液金水中,再無飛揚的可能。他神情木然地跪在地上,將魁岸的身子俯下去,肅然道:“在下始終不能探到王爺的消息,直至近日……”
紫顏轉過頭去,不忍再看。
“哼,那孽障死了一年半,你才找到我,可見白疼你一場。怕是我今時失勢,你眼裡沒我這個王爺,故意拖延時日。”熙王爺咬牙瞪目,脖間青筋暴起,異常的惱怒。
“王爺言重。在下去年特意前往北荒探求王爺消息,可恨未有多少線索。前日裡終於找到了王府舊人,若是他早些尋我,或許……”
熙王爺粗暴地打斷他道:“罷了,前事休提,你速速帶我進宮面聖。”
照浪一怔,徐徐說道:“皇上不知王爺尚在人世,這回要見王爺的是太后。”
“太后……我一定要先見皇上,才能……才能……”熙王爺無力地說道,想到最毒婦人心,渾身一陣冰涼,瞥了一眼在旁伺立的紫顏,揮手道,“你且退下,我和照浪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