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後,我會再來。”長生朝鏡心深深一鞠,比試和輸贏都不重要,唯獨借易容術與她靈犀相通,是他所深深祈盼。
長生走後,照浪拍拍衣襟起身,臨走到門口轉頭笑道:“你能聽聲識容,剛纔又摸過他的骨骼,是否洞悉了他的長相?”鏡心緩緩點頭。
照浪朗聲笑着,痛快地走出門去。
長生回府後急尋紫顏,少爺不在府裡,他無聊地看螢火練功,不多時就乏了,自去瀛壺房修習。紫顏從外面回來時,他已給七八個人偶易了容,年歲各不相同。紫顏見他用功,笑道:“去了一趟竟這般刻苦,看來值得。”
“我和鏡心約了十日後比試。”
“看你神色,既有點怯場,又像是迫不及待。”紫顏饒有興味地凝視他的眼,笑道,“在玉觀樓學到什麼不成?”
“那位鏡心大師不是我能贏過的,少爺恐怕也……”長生憧憬地擡起頭,同時不安地忖道,一直以來,少爺是心底唯一的神明,如今橫空冒出個奇女子,他竟動搖了對紫顏不敗的信念?
紫顏笑笑,不以爲意地道:“能贏過我不稀奇,我也想見見。你學有所得,說來我聽。”
長生靜下心,撇開世俗功利的比較,細想見到鏡心後的種種,微笑着指了胸口道:“往日少爺說要用心眼去看,我總以爲多用功即可。如今見了鏡心,才知道該看的不是形而是質,易容繪飾外貌不假,真正雕琢的實是人心。就像鏡心,她不用憑眼睛看,就能察覺被易容者心中所思,又借易容鏤心敷顏,將精妙難言的神采傳達於世。同一人想換容的心願,不同易容師會呈現天差地別的皮相,我想她手下現出的容顏,一定能直指人心。”
聞一場香,他已猜到鏡心易容的路數,與其他易容師絕然相異。
“咦,是有長進了。”側側從屋外走進,聞言欣然點頭。她想起初到文繡坊時,見了衆姐妹高深的手段悟出技藝與性情之間的關聯,對自身才力有了更清醒的把握。長生終窺門徑,即便紫顏不再教他,他亦能從日常風物中體味易容之道,無須整日耳提面命。
長生飛紅了臉,心不在焉地爲人偶抹上胭脂,一不留神,連脖子也塗得滿滿。側側見狀笑道:“道理容易說,若你的心不定下來,只想着什麼大師、鏡子的,要讓人小覷了呢。”
長生支支吾吾,忽想起前事,忙道:“少爺,我前日聽姽嫿說了制香的道理,這藥理的事我不懂的太多,從頭學起該如何下手?”
紫顏微微一笑,“你先去養魄齋尋書看,子部藏書裡我收的醫書循序漸進放着,等你熟知了基本道理,我送你去無垢坊找卓伊勒,那時他定可當你半個師父。”
長生聞言愣了,低頭想了想,輕聲問道:“少爺,你當日送卓伊勒去無垢坊,是不是就料到了今日?”紫顏戳他的額頭掩口而笑,道:“你真以爲我是神仙?”想到姽嫿送來給少爺的香料,她說不可亂用,長生總覺得心有不安。
他剛想開口詢問,側側挽了紫顏出房去,行止毫不避忌,比先前更親暱了幾分。長生心下豔羨,迴轉身望了一溜的人偶,其中那鉛華掃盡的素顏少女,隱約有着鏡心茜袖香臂款款伸出的風情。
側側與紫顏並肩走過浮橋,她留意到自照浪來過後,紫顏近日得閒就會出門,多少存了擔心。當下也不說話試探,只拿眼瞧他,若憂若喜地淺笑。紫顏道:“你笑得古怪,莫不是我有錯叫你抓着了,想着如何修理我?”
側側啐了一口,嗔怪道:“可見心虛!說這些無賴話。你填曲子填一半,丟下天一塢大大小小就出門去,弄得他們來纏我,我又不會咬文嚼字的,只能幫他們看看行頭擺設。那些唱戲的孩子是可憐出身,上一臺戲不容易,既留在家裡就該好生顧看。你天天往外跑--我又不是班頭。”
紫顏輕笑了一陣,道:“我一人不在不打緊,趕明兒螢火再出了門,怕你們要當我在外頭又養了個家,把你們給忘了。”
他故意這般說來,側側反而笑了,“量你沒這膽子。說,你要差螢火做什麼?”
“到邊關接一位大人物。”紫顏沉沉地吐出一口氣。
側側見他神色凝重,收了打趣的心,道:“是我多心,照浪莫不是又派給你棘手的事?”
“刀山油鍋,非走不可。”紫顏把她的手放在掌心,微笑道,“我慢慢說,你別嚇着。”遂將熙王爺與沉香谷的一番糾葛說出,側側臉色青白,聽到緊要處不由兩手微顫。
“照浪說太后問你,你卻如何答她?”
“我回說知道這人會死於非命,當時胡亂給他易了容,可見我非叛黨一流,皇上前次赦我無罪,也是證據確鑿。”
“那太后再問你知情不報又如何?”
紫顏一笑,“她當時要砍我的頭,我再如何知情,死人總沒法開口。”
側側點頭道:“上回趟渾水,今次躲還來不及,你怎麼又湊過去?萬一……”
紫顏毫不在意地微笑。這些年斗轉星移,他這份寵辱不驚一如舊時,每回睇見他彈指消磨天下事的氣度,側側便覺歷歷光陰在他面前停駐。
她如此想着,聽紫顏說道:“宮闈多醜事,這回我只管將熙王爺易容成苦命人,圓了宗正寺那老小子隨口說的謊,不會過多牽涉在內。”
側側奇道:“那人爲何要替熙王爺說謊?”
“太后那般深恨王爺,他說幾句苦話,到時王爺回來太后不想殺了,兩邊都承他的情。”
側側憂然嘆道:“宮裡的人殺來殺去,地磚都該染成紅色了。你……”她凝看紫顏的手,越是消去了歲月留下的繭,越叫人惦念暗裡累累的傷。
“你放心,熙王爺不是橫死的相,如果太后連他都放過,更不會對我這無足輕重的易容師動手。我那一難,不是應在這樁事上。”
側側微微鬆了口氣,又覺天威難測,愁腸百結。紫顏忽道:“長生進步甚速,又有鏡心這等高手鞭策激勵,我就安心了。他日若我有事,想來他足以自保,你也少一樁心事。”
側側粉面一寒,颼颼涼意驟起心上,難過地道:“你別老把有事沒事掛嘴邊,每說一次,我的心就拎一次。我不是西子,痛心模樣反惹人疼,我心慟就忍不住會哭……”說着,淚水毫無徵兆地漣漣滴落。
紫顏一慌,他原先諸多隱瞞怕她傷心,等前次冰釋心結,自覺無事不可與她交心,就把那一劫當做口頭禪,屢屢隨口提及。起初尚好,側側關切情盛,會放在心上認真考量。說得多了,她日思夜想,女兒家的心哪載得住這許多愁,終於再禁不住。
紫顏平素自負冰雪玲瓏看透世情,一旦與她越走越近,不知覺就亂了方寸。只得默然張臂抱住她,輕拍背脊,想了許久方柔聲道:“讓你難過的話,我不再說了。要不給你易個容,畫個天仙樣子,任誰哭來也沒你好看……”
側側破涕一笑,“哭得好看,到底還是在哭。”又是惻然傷心。
如此哭哭笑笑了一陣,慢慢收了淚。紫顏道:“你又像回到那時候了。”側側知他說的是沉香子去時,沉默了半晌,道:“罷了,我的潑辣都是給外人看的,心底裡,還是從前舊樣子。”從他懷裡抽身出來,稍稍整理了妝容,“螢火接回熙王爺後,我會不離你左右,你要安我的心,需應了這件事。”
紫顏應了。側側道:“照浪如此盡心盡意對熙王爺,我總不信,莫若讓螢火暗地裡打聽,再有什麼瞞了你的事,也好先防他一手。”紫顏見她仔細,也答應下來。
側側想了想道:“最後就是長生,你在他身上費了太多心思,如今他算是蹣跚學步似模似樣,之後自然慢慢學會跑,你該放手任他去了。”
“快了。”紫顏神色沉鬱決絕,眸子裡一抹金色閃動,看得側側惶然心驚。她隱隱感到熙王爺之事又將是導火的繩索,勒在了紫顏的頸脖,不知何時是收緊燃線的那一刻。
長生與鏡心定下十日之約,每日起早貪黑在瀛壺房裡勤勉修習,紫顏特意出了十道易容的題目着他每日拆解。其中一題,是讓他爲自己變幻容顏。
那日,撕去光鮮的一張皮,從菱花鏡裡看到混沌模糊的臉面,長生再也下不了手,仍是紫顏百般唏噓地敷色縫線。他怔怔地從鏡子裡凝視,看紫顏運針無跡,將殘破消弭於無形之中,彷彿從來就完好無損。
紫顏收針後,長生如人偶呆坐,往事再度抽去他全身氣力。他用力伸手摸了摸臉,易容是他唯一能立足人世的一條路,不免心如香燼,一時都灰了。
“少爺,爲什麼我比燒成重傷的瞿嬤嬤更難治?”
紫顏低下頭,掩住難過的神色,“你遇到我時已太晚。”他頓了頓,“長生,學會和它共處。你既成了易容師,受傷的臉面不該是你止步的藉口。”
醜陋面相時刻橫亙在心口,長生想,少爺看清了他的退縮。他刻意不去想起過往歷歷的傷痛,但每隔一陣要易容的臉面,逼得他不得不面對那鮮血淋漓。如果像以前任憑紫顏擺弄,他閉眼不觀倒清淨了,可今次要他在自己臉上下刀,他的優柔寡斷和新愁舊傷齊齊爆發,難以恢復平日的從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