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谷渾,準確說起來也是慕容鮮卑的一支。慕容氏建立的前燕後燕南燕北燕都被其他部族滅了個乾淨, 倒是最後這個吐谷渾屹立不倒, 甚至佔據了大片河山, 與南宋、北魏、烏孫等接壤。
每年北魏跟南宋打得你死我活,它硬沒有受到一點殃及。不但如此,前不久, 慕眭抓了與北魏爲敵的赫連鼎交於北魏,還被拓跋氏封爲西秦王。
既然北魏封了他西秦王, 難免出現立場偏頗,爲了平衡這種中立友好關係, 自然是要來南邊劉宋走一遭的。猜得不錯的話,恐怕還會求得個封號爵位。
連宋軼都要爲慕眭贊好,要在猛獸之側安睡, 這種示弱修好反倒比逞強互攻要來得明智得多。吐谷渾能熬過十六國混戰,成爲慕容鮮卑的最後一個國家, 說不定也能在南北紛爭中活到最後。
慕容玖盯住吐谷渾, 這之中該是有其目的的。
其實慕容吐谷渾早在前燕建立前就已經出走, 跟慕容氏沒有太多牽連, 慕容玖出自南燕, 這是前燕都滅了不知道多少年後建立的小政權。慕容玖若想借吐谷渾復興南燕,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那慕容玖到底想利用吐谷渾幹什麼,宋軼還真是想不通了。
這一晚宋軼睡得頗不安寧,迷迷糊糊知道天亮了,很是不甘願地準備起牀。外間隱隱有人在熱烈地議論着什麼。
“聽說了嗎?有人看到宋先生的臉了。”
宋軼起身起到一半, 頓住,整個人都精神了。難道是翠荷走漏了消息?但接下來的爆料讓她差點從牀上摔下來。
“聽說了,她臉上長了一個瘤子,又黑又大,難怪要戴着面具。”
“是啊是啊,還真是看不出來。原本以爲即便不是美人,也該是個相貌不錯的姑娘,結果……”
“誰說不是呢。也難怪,二十出頭了還沒嫁出去,怕是曾經也是被人退過婚的。”
“還真是悲哀。明明那麼有才華,就因爲一個瘤子孤單至今。終究來說男人還是看女人臉的,才華什麼的,不過是錦上添花的東西,絕對不能雪中送炭……”
宋軼默默地爬下牀,默默地穿好衣服,開門前,還多心地湊到鏡子面前看看面具下那張臉是不是在她不注意時真的長了那個東西。確定臉還是那張臉之後,她才大出一口氣,開門出去。
外面的宮娥立馬不做聲了,只是看過來的眼神充滿了無限同情,還隱隱透着一絲悲涼氣兒。
出了偏殿,留言又變了。
“聽說了嗎?宋先生臉上有一個胎記,巴掌那麼大,從額頭直蔓延到有眼下,半張臉都是黑的,好不嚇人。”
“呃,好惡心,快別說了……”
於是宋軼經過時,所有宮娥退避三舍。
到了正殿,遠遠便見嬪妃從來裡面出來,看見她,眼神都變了,姚惠妃改變了行頭,如今自我感覺特別良好,“媚眼如絲”看過來,滿懷同情地說道:“我那裡有白玉膏,雖然無法完全去除疤痕,但不至於讓你臉上的傷疤那麼猙獰。”
宋軼特淡定,“我臉上有什麼傷疤?”
“你也不必藏着掖着了,蜈蚣一般的傷疤,確實有礙觀瞻。”
這容貴妃的想象力頗爲豐富呢。
宋軼癱着臉道謝,各位嬪妃心滿意足地投給她一個悲憫的眼神,完全沒有昨日那種看見她的激憤和挑剔,彷彿這些留言一下將她們心中的不平衡都給抹平了。是啊,跟這樣一個毀容的人計較什麼?人家能如此安身立命卑微活着已經很不容易了,得饒人處且繞人。
進得裡面,容貴妃正在調香,又有宮娥說,宋先生被人退婚自盡時,沒割到喉嚨,割到了鼻子,如今,成了無鼻人,沒臉見人……
宋軼摸摸自己的鼻樑,含笑走到容貴妃跟前,讚歎:“娘娘真清閒。”
容貴妃饒有興味地看過來,這位如此淡定還真是不辜負她的厚望呢。
“其實,流言之所以爲流言,蓋因不瞭解真相。宋先生不必在意。”
宋軼十分贊同地點點頭,她是真的一點不介意別人怎麼傳。
容貴妃多少有些不甘心,支腮看她,“你就不想把這些留言打破?”
“方纔貴妃娘娘才道不必在意,宋軼又何須多此一舉。流言於我如浮雲。”
“呵呵,是本宮小看了你。”說罷,做了一個邀請的姿勢,宋軼在她旁邊坐下,這纔開始稟報正事。
宋軼想要看看寒煙湖畔一帶的圖紙,藉此估算一下需要多大的絹帛來佈局全景圖。容貴妃欣然應允,待人走後,便將翠荷留了一下。
“你貼身伺候,她的臉你可曾見過?”
“秉娘娘,只見過一眼。”
容貴妃笑了,笑得特勾魂,翠荷卻生生打了個寒顫。
那廂韓延平一早過來,關於宋軼的各種流言蜚語盡收耳裡,臉色越來越難看。經過寒煙湖,看到宋軼正在勾勒縮略圖,便忍不住將她的身板看了又看。這個身材不胖不瘦不高不矮,連胸口的起伏都恰到好處,腰身更是不盈一握,但怎麼就能長了那樣一張臉呢?
身爲一個畫師,對美有一種常人無法理解的變態的執着,之前他之所以能夠接受宋軼,那是因爲從她外形條件看,即便那張臉不能傾國傾城,但也絕對該是清秀可人,可現在,一張醜臉生生將她全毀了。他絕對不能接受這種不完美。若娶這樣的女子爲妻,他絕對是對自己的審美和才華的一種侮辱。
“咦,韓先生來了?”宋軼轉頭便看見韓延平,看他一臉決然模樣,心下詫異不已。
“宋先生,我想,我們之間已經不可能了。”韓延平想委婉,但是他擔心委婉過頭無法將意思準確傳達。
宋軼略懵。看看手邊正張羅的畫布,道:“其實沒你,我也可以的。”終究讓這個心高氣傲的人來爲她打下手的確委屈了他。
宋軼回答得這樣爽快,毫無留戀,反而令韓延平不爽了。
韓延平拂袖而去,宋軼扣扣面具,她,到底哪裡得罪了他?
那廂容貴妃正等着韓延平來請安,見他一進門便道:“替本宮畫幅畫吧。”
韓延平愣了一下,容貴妃其實很少畫畫,只有每次開元帝逼着才畫一兩幅,今天是怎麼了?
容貴妃卻衝翠荷使了個眼神,翠荷趕緊上前道:“昨日去御花園,我看到一個美人,只是一面而過,卻不知道是誰,想請韓先生畫下來,看能否就着畫像找到她。”
單憑口述畫人像,可不容易,即便是韓延平這樣高手。這幅畫像一直畫到未時,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翠荷不知道該如何描述美人那種美。大概那驚鴻一瞥,美得太炫目,她甚至都無法準確描述她五官的模樣。
但只是憑着這一點不到十一的描述,韓延平已經憑藉一個畫師的直覺嗅到了美人香。甚至開始自顧自地着筆完善畫像,到後來,翠荷看得一驚,“就是這樣的!雖然比本人遜多了,但已經有六分相似。哦,對了,她眼角下還有一顆滴淚痣。”
韓延平看着畫像,有些失神,翠荷說了半天沒見他動筆,正待提醒一句,那邊又突然拿起筆來,翠荷還未指明準確位置,那點滴淚痣已經點下,位置毫無偏差。
翠荷:“……”
畫成,韓延平眼睛更直了,腦中一片空白,只剩得這幅畫像。直到畫像被人取走呈到容貴妃面前他才醒過神來,這才感覺自己的心跳加速,熱血暗涌,躁動的神經讓他按耐不住,想要就着這感覺給自己畫上一幅,以供惦念。
“娘娘若沒其他吩咐,韓延平先行告退。”
容貴妃只見他額頭有汗滲出,臉色有些不正常,便放了他離開,自己拿着畫端詳半天,翠荷十分心虛,宋軼的警告她可是還記得的,這轉頭就將她賣了,着實不太好,但是畢竟自己是容貴妃的人,主子的命令豈能違逆。
“娘娘可認得?”
容貴妃當然不會無緣無故畫宋軼畫像,必然是懷疑她身份。
容貴妃搖頭,但是,她不認得,總會有人認得,不急。
韓延平魂不守舍地穿過寒煙湖,途徑宋軼踩點的地方,他的腳步下意識地停駐了一下。宋軼望過去,只見這位兄臺三魂不見了七魄,眼睛都不會轉彎了。
他說:“我有喜歡的人了。”
宋軼:“……”
韓延平眼睛直直地轉開,離開了寒煙湖。
宋軼扣着面頰,不明所以。
“哈哈,你被人嫌棄了!”一個聲音突兀地傳過來,宋軼看過去,正是執金吾盧君陌。
“怎麼,你還不明白嗎?一大早你的容貌就已經征服了整個中尉軍,中尉軍將士很想對你表達一翻同情。”
我勒個去,整個混蛋什麼時候變得這般刻薄了,就因爲那日她提了一聲豫王妃?
宋軼下巴一擡,道:“同情什麼的不需要,盧將軍只要把醉香樓的銀子還給我便好。”
醉香樓的銀子?
盧君陌想笑,驀地對上宋軼的臉,他便有些笑不出來了。宋軼的眼清澈沉靜,露在面具外的一張嘴,脣瓣小而飽滿,不施胭脂也紅得嬌豔欲滴,下頜的形狀不尖不圓,恰到好處,此刻那下頜正微微揚起,肆無忌憚地朝向自己,盧君陌突然就感覺到手指好癢,好想將那小下巴捏在指端摩挲,讓那雙飽滿紅脣心甘情願地迎在自己,完全誠服在自己的淫威之下。
下意識地別看臉,盧君陌自覺得心跳加速,呼吸有點不順暢。
孃的,至於嗎?不就是傳言犀利了點,你一個堂堂鎮國將軍,殘缺的屍身見過無數,怎麼就能無法直視我這張“醜臉”了?
宋軼氣不打一處來,被別人嫌棄和被曾經親近的人嫌棄,那感覺是截然不同的。
“喂,我說,不用嫌棄得如此直白吧?我好歹是個女子,也是要尊嚴的!”
生氣的時候,嘴角會下意識地抿着,這種感覺……好熟悉!
盧君陌的眼睛突然就瞪大了,不可思議的眼神倒是把宋軼嚇了一跳。
她能忽悠過劉煜,可不表示能忽悠過盧君陌,某些習慣性的東西還是得改徹底點,於是她眉眼一彎,笑眯眯地看着盧君陌,道:“莫非盧將軍突然大發善心,想收了我?可是我心中已經有人了。”
提到那個人,盧君陌整個人都不好了。
韓延平回到國學畫院,迫不及待地重新鋪開紙筆,調出朱丹彩墨,迅速落筆,將那個鐫刻在腦中的印記迅速落於紙上,彷彿生怕因爲自己的遲緩讓美人消失一般。
作畫十餘載,筆下從未有過的流暢,那種順其自然水到渠成,讓整幅畫卷成爲他最傑出的一幅作品。
若說之前給容貴妃畫的那幅有六成相似,這一幅則達到八成的相似度,也更完美。
畫畢,韓延平還意猶未盡,看着那幅畫卷,捨不得挪眼。晾乾墨汁的半個時辰內,他都沒移開一步,最後將畫卷好很順手地放入袖籠裡。
申時末刻出宮,天色微暗。經過朱雀大街時,碰到一匹飛奔而過的馬匹,韓延平躲閃不及,摔了一跤,騎馬的人勒住馬繮跳下來,連聲道歉。雖然說的漢話,但語氣和聲調卻有些怪異。
韓延平本有些魂不守舍,並沒有注意到這些,跟對方客氣了幾句,便離開了。
那人的視線落在地上那捲畫上,隨手拾起來,本欲追上去還給韓延平,一陣風吹過,畫卷打開,人像盡落眼底。
劉煜的馬車從皇城出來,只看到一個高大魁梧的男子跨上馬,飛馳而去。無論是他上馬的動作,還是坐下寶馬,都顯示此人身份不凡。
“派人去查查,吐谷渾可是有人提前潛入泰康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