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念醒過來之後,我沒跟他提起他說過的那些夢話。
又一次因爲案子去殯儀館時,我獨自一人去看了曾添,去的時候奉天下了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
曾添葬在了他媽媽秦玲身邊,整個墓園裡很好的位置,可以日夜看到遠處的青山,不必在面對人世間的種種事情。
墓碑上,曾添的遺像笑得很開心,我記得那是他結束實習正式成了醫生後拍的,還是我給他拍的。
我有很多話要跟他說,可是他再也不會回答我了,他扔下好多讓我不解的問題就這麼走了,我到現在還覺得不是真的。
我告訴曾添,自己又想起了一些那段被我遺忘的記憶,是在夢裡,細細碎碎的雪珠不斷往下落,我用手指抹掉沾在曾添遺像上的雪珠,眼睛裡熱辣辣的。
等我回到市局的時候,還沒坐下,就被電話叫到了刑警隊那邊,去見主管刑偵工作的副局長。
讓我意外的是,領導和我談話的內容是有關我們分局和雲省基層法醫交流學習的事情,聽到雲省我格外敏感起來。
“時間一個半月,組織上準備明年給你一點更重的膽子,這次去那邊好好幹。”副局長眼神頗有意味地看着我。
沒記錯的話,這位副局和舒添私交很好,聽說年輕時就是哥們。
“具體是去哪個地方?”我問他。
副局長回答我,“滇越,一週後出發,那邊正在準備建專門的法醫解剖室,你過去了可以幫他們把錢用在關鍵的地方,好好幹。”
果然是去滇越。
從辦公室出來,我就給曾念打了電話,問他定了去滇越的時間沒有。
“基本定了,一週後出發,怎麼問起這個了,捨不得我離開嗎?”曾念最近似乎心情很好,和我說話的語氣多了幾分溫柔。
我把工作的安排直接跟他講了,“看來我能跟你一起去了。真巧。”
曾念輕聲笑起來,“我明白了,左法醫這個電話是另有別意啊,你是覺得我背後做了什麼,才讓你突然就有了合理不耽誤工作跟我一起去滇越的辦法吧。”
我的確就是這個意思。
“是外公嗎?”我問曾念。
“反正不是我,我還沒那麼大力量能左右你們那個系統,外公即便做了什麼也不會告訴我……別多想了,這下不是很好嘛,我們可以一起在滇越,工作生活兩不誤。”
他說的也對,既成事實,我糾結這安排究竟怎麼來的也沒什麼意義。
十天後,我坐上了飛往滇越的航班。曾念比我先走了兩天,說好會在那邊機場接我。
起飛之後,我就扣上了眼罩準備一睡到底,可是沒過多久,耳邊就有人和我說起話來,我摘下眼罩一看,身邊本來坐着的一個女孩已經換了人。
林海坐在了女孩的位置上,正看着我在微笑。
“林醫生,你也去滇越嗎?”我坐直身子,看着林海。
林海衝我點點頭,“我剛纔想去衛生間才無意中看到你了,沒想到這麼遇上,你是去……”他不確定的沒往下說。
“哦。我去工作,你呢?”
“也是工作,有個病人在滇越那邊,不方便過來,就只好我過去了。”林海說着,目光移向了機艙窗口,往外看着。
我無意多問他工作的事情,這麼巧的遇上也讓我一下子不知道該跟他聊什麼了,自從那次在解剖室裡的談話之後,我只是第一次見到他。
“你想睡覺繼續,不用管我。”林海在幾分鐘後,打破了我們之間的沉默。
他這麼說正合我意,我對他笑笑。就又把眼罩戴上,可是卻沒了睡意。耳邊有翻雜誌的聲響,林海應該是在看飛機上的免費雜誌。
飛機會在中途經停一次,有部分客人會下去,再上來一些新的乘客,飛機快降落的時候,我摘下眼罩,扭頭纔看到林海閉着眼睛,頭靠在座椅背上。
乘務員過來叫醒了林海,他揉揉眼睛看着我,“我也睡着了,看來睏意也會傳染的。”
我覺得該找點話題跟他聊,就隨口問他去滇越會待幾天。
飛機這時已經開了艙門,林海看着過道里準備下去的乘客,“要看病人的具體狀況,你呢?”
“一個多月吧。”我回答林海。
“要下去活動一下嗎?”林海站起身問我。
我不願折騰,反正半個小時後就會再次起飛,就說不下去了。
林海看着我,也坐了下來。
我倒是挺希望他自己下去透透氣活動一下的,我就可以避免跟他說話了,可他卻坐下來了。
機艙裡的人進進出出,我擡眼看着,林海開始和我說話了。
“到了滇越,修?會到機場接我,他知道你會過去嗎?”
我舔了下嘴脣,終於說到李修?了,我覺得林海一定會跟我說起他,上次談話他跟我說了李修?那麼多,現在是要繼續了。
“應該不知道。”我回答林海。
忽然,我想到了什麼,扭頭看着林海,“你的病人,不會就是他吧。”
林海馬上搖頭,微笑說不是,可我覺得他是有所隱瞞,他此行去邊城小鎮,應該和李修?脫不開干係。
我不再多問,把眼睛閉上了。
飛機再次起飛後,一直有些顛簸,然後毫無防備之下,機身突然一歪,機艙裡到處都響起驚叫聲,我也扶着座椅背,把眼睛睜開了。
旁邊的林海很淡定,低頭還在看那本沒什麼內容的雜誌,似乎感覺到我睜開眼睛了,他才轉頭看看我,剛要開口說話,機艙裡響起一個小孩子很尖利的哭聲。
我和林海都循着聲音望過去,是我們前面隔着一排的一個小男孩,大概是嚇到了正在哭,抱着他的是個頭髮灰白的老婦人,正在哄着。
可是沒什麼作用。已經有人不滿意的抱怨起來。
我忽然就想起了曾念,想起他和我說要生好幾個孩子的事,我當時沒說我的想法,其實我對小孩子這種生物還是有些害怕的,尤其是很小的時候,要是團團那麼大的好,說什麼至少能溝通,不像現在這個小男孩,看起來也就三四歲的年紀,說什麼他也不會多理解,讓人頭疼。
自己的眉頭也隨着孩子不停的哭鬧聲,皺了起來。
林海站起身,我以爲他要去衛生間。可很快就看到他朝那個哭鬧的小男孩走了過去。
他要去哄孩子嗎,難道要給小傢伙做什麼心裡諮詢,我好奇地看着林海。
林海站到了小男孩坐的座位旁邊,低下身子看着小傢伙,我看見他從衣兜裡掏出來什麼東西遞給小男孩,然後說了什麼,我聽不清楚,只看到小男孩真的暫時止住了哭聲,正看着林海給他的東西。
飛機似乎也漸漸平穩了,空姐也站到了林海旁邊,和他一起看着小男孩,然後低頭和林海說了什麼,林海很快就走回來坐下了。
我問他,“你給那孩子什麼了?”
林海笑眯眯的沒說話,伸手到自己衣兜裡,掏出一樣東西也遞給我。
我接過來一看,是一塊軟糖,不過是樣子很可愛的軟糖,我這塊是一隻長頸鹿的造型,糖果是很鮮豔的綠顏色,看起來讓人眼前發亮。
他就用一塊糖,讓小男孩不哭了,我突然覺得好笑,彎了嘴角捏了捏軟糖,“哄小孩子也不難啊。”
林海也拿起一塊軟糖,打開包裝紙放進自己嘴裡,“小孩子需要新鮮東西轉移注意力,是不難,只是需要點耐心。”
我也把糖放到了嘴裡,好久沒吃過糖了,挺好吃。
帶着嘴裡甜味兒的餘韻,飛機降落在了滇越機場,我和林海一起下了飛機,很快就看到了來接我們的人,等待的人羣裡,兩個男人並肩站在那兒,很醒目。
林海問我,“曾總也在滇越。”
我看着曾念,再看看他身邊的李修?,“是,他比我早來兩天,公司有事。”
林海揚起手,和李修?打招呼。
曾念也朝我迎了過來,把我往懷裡摟,低頭問我累不累。
旁邊,眼角餘光能看到,李修?和林海正在一邊說話,兩個人都笑出聲兒,不知道在說什麼。
曾念摸摸我的頭頂,轉頭對林海說,“沒想到林醫生也來了,難得大家聚在一起,晚上我請吃飯,聚一聚怎麼樣。”
林海含笑看了眼李修?,又朝我看過來。
我輕輕把身體往外移了移,沒說話,只是看着李修?,他似乎一直沒正眼看過我,聽了曾唸的提議,倒是最先開口說,他沒問題,不過應該他來做東。
“這裡畢竟算是我的家鄉,曾總就別跟我爭了,給我個機會。”李修?一副老友的口吻,和曾念笑着說。
曾念又不作痕跡的把我往懷裡拉近。笑着回答,“也行,下一次再由我來請,不過吃飯的地方,要聽我老婆的意思。”
他說着,低頭又看我,“路上慢慢想吃什麼,咱們走吧,把包給我。”
我被他一句老婆叫得不自然起來,在奉天他可沒這麼叫過我,突然改了稱呼,我還不適應,尤其還當着其他人的面。
“那是當然,走吧。”李修?淡淡的回了句,轉身走在了最前面。
李修?做了司機,林海坐在副駕,我和曾念坐在了車後座,看來曾念沒自己開車來接我,難道他和李修?是一起來機場接人的嗎,他們這些天已經見過了?我心裡猜測着。
一路上,林海一直和曾念聊着天,李修?偶爾搭句話,只有我沒怎麼開過口。
低頭拿出開了機,就收到了白洋的微信,問我到了沒有。
我直接給她回了電話,白洋大聲跟我說着話,她那邊很吵,“還不知道晚上有沒有時間見你呢,忙死人了,你要不來所裡找我吧,想你了。”
我笑着聽白洋的話,因爲能和她一起共事一段而有些開心,“好啊,我一會兒就過去,你忙什麼呢,這麼吵。”
“遊客和導遊發生爭執動了手,一大堆人都在所裡理論呢,不跟你說了啊,待會見!”白洋說着,掛了電話。
我放下才發覺,車裡這時候出了我的講話聲,其他三個男人都沒說話,曾唸的一隻手搭在我的腿上,見我打完電話了,就問我是要去白洋那兒嗎。
“是,我想先去看看她,也應該先去所裡報道,這次來畢竟是因爲工作。”我回答曾念。
他點頭,“那我們就晚上見,你不需要先休息一下嗎,我看你臉色不太好。”
我下意識擡手摸了摸臉,目光不經意看到後視鏡裡。有雙幽深的眼睛也在看着我,匆匆一眼就移開了,可還是被我看到了。
“不累,你去忙吧,晚點見。”
曾念還是有些不放心的打量着我,“那我先把行李拿到住處去。”
“好。”
半路上,曾念先下了車,我看到兩個年輕人迎過來,幫他把我的行李取下來,放到了另外一輛越野車上,曾念坐進了車裡,去忙自己的了。
我依舊坐在後座上,車子繼續朝鎮派出所開去。
路上見到的遊客,似乎比之前來時更多了,林海往車窗外看着,忽然問我,“左法醫,喜歡這種地方嗎?”
我朝車窗外看着,“挺喜歡的,空氣好。”
林海轉身看看我,“聽說曾總打算在這裡開發住宅小區,很高檔那種,度假休閒養生的,看來他也很喜歡這地方啊。”
車子突然一剎車,我身體慣性往前一衝,看到車前站了個人不動,李修?突然剎車就因爲這個。
起初我沒怎麼在意,剛往後重新坐好,卻聽到開車門的聲音,李修?開門下了車。
我看着他走到了車前不動的那個人身邊,這才仔細看看那人,一看之下,我也楞了一下。
是高秀華站在車頭前,她正仰着頭看着李修?,嘴在動,不知道在說什麼。
我和林海都不說話,看着車外互相對視的兩個人。
我不確定林海是否知道高秀華,是不是認識她,就看了眼林海。他這時卻開口淡淡的說,“沒想到和我的病人,就這麼見面了。”
“什麼,你的病人,是她?”我吃驚的看着林海。
林海點點頭,“高秀華,修?的繼母,我這次來就是爲了她。”
車頭前,李修?伸手拉住高秀華的衣袖,應該是想讓她別擋在車前面,可是高秀華不肯動彈,周圍已經有人好奇地停下來看熱鬧了。
這裡距離鎮派出所沒多遠了,也到了滇越鎮裡很繁華的地段。高秀華這麼一攔,本來就不寬的路面上,漸漸堵了起來。
“她怎麼堵在這兒了,知道我們會經過?”我有些自言自語的唸叨。
“聽修?說,她每天都在這條街上來回走,要不就在派出所門口待着,情緒不怎麼穩定,她記住了修?的車子,這種事不是第一次發生了。”林海跟我解釋,看來他比我瞭解情況多了。
“所以,他才讓你過來,過來看病做心理諮詢?”我朝外面看着,問林海。
還沒聽到他的回答。高秀華那邊卻突然擡起手,對着比她高了一個頭的李修?臉上,狠狠打了下去。
我啞然張大了嘴,怎麼還動手了。
而且,捱打的人居然沒躲開,巴掌準準的落在了他的臉上,周圍圍觀的人也更多了。
他可以躲開的,可是卻沒躲,我看着李修?略微低下的頭,手緊張的握成了拳頭,像是自己也捱了剛纔那個巴掌,臉上微微熱了起來。
李修?挨完了巴掌,這纔不由分說的把高秀華扯到了一邊。任憑她不服的掙扎,可是完全擺脫不掉,最後被李修?拉着到了車門邊上。
他伸手打開車門,對着林海說,“你開車,她認得路,我一會兒去找你們。”說完,車門砰地一聲被他用力關上。
我轉頭看着他拖着高秀華走遠,林海已經迅速的坐到了駕駛位上,問我繼續怎麼走。
我指了路給他,可還是回頭看着,已經看不到李修?和高秀華了,不知道他們去了哪兒,也不知道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
等車子到了派出所,我和林海下車,就聽見院子裡吵鬧聲還很大,林海說他自己隨便逛逛,就不跟我進去了,然後一個人沿着石板路走了。
我見到白洋時,她正對着兩個互相對罵的中年婦女大聲喊着,制止她們繼續吵,可是人家並不怎麼給警察面子,只是聲音小了一下,然後還是對着吵不肯停下來。
白洋翻着白眼,暫時離開了屋子裡,看着我一臉無奈的說快瘋了。
我拍拍她。笑着沒說話。
“你自己啊,李法醫他們呢,不是說還有個朋友也來了嗎?人呢。”白洋看清只有我一個人,納悶的問我。
我簡單說了下,聽我說高秀華攔住了李修?的車,白洋皺起眉頭,“瘋了,真的瘋了。”
我正準備繼續往下問到底怎麼回事,石頭兒和餘昊從外面走了進來,看見我就大聲叫我,我看到他們也高興,暫時撂下了要問的事情。
聽我說這次來是爲了工作後,石頭兒笑眯眯的打量着我,“看來要升職了啊,這可是升職的前奏,好事好事,哈哈……”
餘昊也難得臉上帶着表情看着我,雖然沒說什麼,可我能感覺到他變了。
白洋只能短暫陪我一下,很快又回到了調解的戰場,我和石頭兒他們找了個地方坐下,聊起來。
一聊才知道,他們再過兩天就要離開滇越了,餘昊要回去上班,石頭兒也得回學校繼續教學生,我有些遺憾的說沒想到他們要走了。
石頭兒慈祥的看着我。“好在沒白來這趟,那小子給撈出來了,剩下的事我們也管不了了,他自己搞定吧。”
我和餘昊都沒出聲。
石頭兒突然嘆了口氣,看着遠處隱約可見的雪山頂,繼續說:“我這老骨頭在這裡也待不下去了,想家啊,想老婆子了,回去啦!”
我和餘昊幾乎同時笑了。
石頭兒又看着餘昊,“你小子怎麼打算的,跟人家說了嗎,捅沒捅那層窗戶紙啊……”
我聽出來這話裡有話,就看着餘昊。看到他臉上不自然的表情,擡手摸摸頭頂,“沒說呢,沒想好呢,因爲……不說了。”
石頭兒不滿的砸吧下嘴,“因爲啥啊,因爲你小子嘴笨,膽子小,幹活時候那些本事都哪去了,追求個姑娘都不敢!”
我看着石頭兒,“酷哥有目標了?在這兒?”
其實我心裡七八分已經猜到了是怎麼回事,故意問石頭兒的。
石頭兒神秘的衝着我笑,擡手指了下白洋忙着的地方。“可不,不過看來要沒結果了,這都要走了,還沒跟人家說明白呢!怎麼,還等着人家姑娘先跟你開口啊,做夢呢吧!”
我忍不住偷笑,半馬尾酷哥已經把頭低了下去,看着腳下的一片樹葉,也不出聲。
“白洋吧……”我挑明瞭,問這石頭兒,眼神去盯着餘昊。
半馬尾酷哥像是被刺激了一下,聽到白洋的名字,一下子把頭擡起來。瞪着我,很快,他居然笑了起來,很靦腆的笑着。
我笑着朝白洋幹活的地方看看,心裡挺開心,要是這兩個人真的能成,我倒是很看好的。
“我沒幹過這種事,不知道怎麼弄……”半馬尾酷哥突然說道,語氣雖然還是很冷,可是我能聽得出他的着急。
不知道白洋那丫頭怎麼想的,我看看餘昊,正想跟他說話,就看到李修?和林海並肩從門外走了進來。
李修?的一側臉頰。很明顯的帶着被打過的痕跡。
沒看見高秀華,不知道被怎麼了。
李修?淡淡瞥了我一眼,拉過林海給石頭兒和餘昊介紹起來,幾個男人打着招呼。
我看着李修?的臉,他終於也朝我看了過來,目光挺淡的。
“這臉怎麼了!”石頭兒像是才注意到,大聲問李修?。
李修?笑笑沒說話,林海解釋了一下,石頭兒卻沒再說別的,只是看着李修?,擡手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這天晚上,一起吃飯的人坐滿了整張桌子,曾念一直沒來,我就起身出去給他打電話。
到了外面剛要打,就聽見有人朝我走過來,擡頭就看見是李修?。
他走到我身邊停下來,“趁他沒來,跟你說幾句話。”
我放下,看着他,不知道他要單獨跟我講什麼,心裡莫名的緊了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