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葉舟行了不久,停在一處山間。
但見青山碧水,重巒疊嶂,風景十分秀美。
玄奇和伊洛下了船,踏上一條小徑,曲曲折折,走到山間一處洞府。
此處極其幽靜,洞府前雖有侍衛把守,但不到近處萬萬不會想到這山間竟然還別有洞天。
玄奇揮了揮手,侍衛們則退步開道,隨之傳來一陣“轟隆隆”的響聲,一道石門開啓。
只見洞府中央,一個湛亮剔透的水晶棺中靜靜躺着一個人。
髮色灰白,面容威嚴,雙目緊閉,無息無聲。
“這位是……”伊洛有些納悶,不知眼前之人還活着,還是已天人兩隔。
玄奇伸手撫摸着水晶棺,輕聲道:“是我父王,他……睡着了。”
雖已猜到幾分,但得知棺裡躺的是越王,伊洛還是有些驚訝:“怎麼在這裡睡覺?”
“父王病得太重了,我們只好讓他熟睡,這樣他至少還沒有離開我們。”
伊洛也不知道這話中的“我們”包括哪些人,但可以猜到能完成催眠這件事的,應該只有國師。
玄奇接着道:“我上次沒經過他的允許就回來,他很生氣,要我立下重誓,必盡我一生所能,爲越人奪回北鷺原。即使他離世,也不許我回來,爲了……不暴露我的身份。”
雖是隻言片語,伊洛仍能感覺道他語調裡的憂傷。
“就是我住在白鹿山莊的時候嗎?”
“是,就是我趕你走的時候。”玄奇說到這裡,將伊洛的一隻手拉過來,握在手心裡。
或許因爲水晶棺的寒氣,他的手此時有些冰涼,伊洛下意識的想要把手縮回來,他卻不肯放。
“你在白鹿山莊住了多久?”伊洛道。
“十二年。”
“十二年你也不曾回來過嗎?除了那一次。”
“他曾去看我,陪我過生辰,但就是不許我回來。過了十六歲,就連生辰也見不到他了。”
十二年的漫長,伊洛心裡絕然不陌生,因爲她也在山裡等過九年的歲月,但由於孟婆婆、密語和尹鯤的陪伴,她亦從未感到過孤獨。
而這十二年的漫長歲月,對玄奇而言,好像他都只有一個人。
伊洛道:“那你會履行你的誓言嗎?”
“會,那是他一生的夙願,也可能是最後的願望。”
他緩緩轉過頭,認真的看着她,又道:“所以你現在清楚我的立場了吧。”
說是清楚,心裡卻還是糊里糊塗的,但伊洛還是點了點頭。
“我今天說過的話,你回去後要慎重的考慮,好嗎?”他手裡握緊了。
考慮?考慮什麼?伊洛擡起頭,疑惑的看着他,滿臉認真的表情裡,鑲着一雙憂鬱而迷人的眼睛。
“走吧,就當你是答應了。”他說着,拉着她往門外走去。
伊洛一路跟着玄奇走出來,穿過小徑,又登上了一葉舟。
但她腦袋裡還是一片迷糊,總覺得今天玄奇說的話有些奇怪,難道是一個住久了連話都說不清楚?到底是他的邏輯混亂,還是自己腦袋燒壞了?可是他到底要表達什麼呢?
伊洛思慮着,又用手拍拍自己的額頭,試圖把自己拍得清醒一些。
此時一葉舟已經起航,穿過碧綠的山澗,遊蕩在一片曠野之上。
伊洛躺在船板上,張開五指,將手掌映在碧空之間。
只見一羣藍綠相間的山雀飛過,密密麻麻,約有百隻。
“是隱形雀呀!”
一瞬間,微微陰霾的心情似乎也隨之飄蕩起來。
伊洛起身盤腿坐在船上,雙臂輕舞,決定要和這羣可愛的小傢伙玩一玩。
“玄奇,你喜歡什麼水果?”伊洛問道。
“櫻桃。”玄奇沒有回頭,只簡單答道。
“好,櫻桃!”
伊洛說着,雙手舞動,腕上的鈴骨搖“叮鈴”作響,“變!”
話音剛落,奇蹟般的,只見這羣隱形雀整隊飛成了一顆櫻桃狀,還留着細細長長的柄,生動極了。
玄奇擡目一望,不覺有些欣喜,緊鎖的雙眉頓時舒展開來。
“玄奇,晚飯想吃什麼?”只聽伊洛又問道。
“雞腿。”
“好,那就來雞腿!……變!”
只見隱形雀又飛成了一個雞腿的形狀。
玄奇何時見過天上出現一個巨大的雞腿,而且還長了翅膀到處飛來飛去,不覺想笑,但他似乎還不習慣笑這個表情,只“咳咳”了兩聲。
伊洛見狀也樂得“格格”笑起來。
只是空中的隱形雀似乎聽見了這笑聲,於是紛紛“咕咕,咕咕”叫起來。
隨着雀鳴聲,一轉眼間,它們就消失在碧空中。
伊洛眼見這一大羣雀兒就此憑空消失了,忽然愣愣的恍了神。
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涌了上來,若是有人用許多隱形雀的絨毛織成衣服,穿上這件衣服,再學會它們的語言,那豈不是可以隱形了?而且這衆多隱形雀組成的衣服,看上去十分熟悉,竟好像是……雀翎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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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什麼呢?該下船了。”只聽玄奇輕聲道。
伊洛回過神,玄奇已將她扶下船,並喚來了一個宮女,吩咐道:“給洛姑娘煮一碗百合蓮子湯,和晚膳一同呈上來。”
“奴婢遵命。”宮女應承道,立即伸
手來扶伊洛。
伊洛納悶道:“給我喝這個做什麼?”
玄奇也未多說,只道:“我還有事,不陪你了。”說完便駕着一葉舟飛走了。
一旁的小宮女卻道:“姑娘,百合蓮子湯是安神用的。”
“哦。”伊洛點點頭,又道:“你叫什麼?”
小宮女道:“回姑娘話,奴婢叫喜梅。”
“嗯,我喜歡這個‘喜’字。”
“呵呵,”喜梅掩嘴笑起來:“奴婢原來叫小梅,是玄王殿下要改作喜梅的,殿下說姑娘會喜歡。”
“哦,是麼?大冰塊竟然這麼好?”伊洛笑道。
喜梅兩眼忽閃忽閃眨着,道:“……大冰塊?”
“哦,沒,沒什麼。”
喜梅扶着伊洛進了屋,只見前廳堂上放着一個端木盒子,四方扁平,黑漆金紋。
伊洛道:“這是什麼?”
喜梅忽然想起什麼,道:“哦,姑娘恕罪,奴婢竟然忘記了,這是修羅公主送來的衣服。”
喜梅說着,蹦蹦跳跳的將盒子呈了上來,上蓋一開,果然,一件綾羅華服躍然眼前。
只見此衣層層疊疊,做工極其講究,白絹襦裙,紫絹飄帶,金珠以紋,銀線以織,廣袖飄飄,不竟讓人驚歎,好一件華麗精緻的留仙裙!
伊洛細細欣賞着,又用指尖一點一點觸摸着衣服上的紋飾,喃喃道:“我長這麼大,還從未穿過這麼好看的衣服呢,修羅公主真是有心。”
喜梅笑道:“是呀,修羅公主是咱們越國公認的德才貌兼備的聖女呢。”
伊洛也笑道:“那修羅公主來的時候可說什麼了?”
喜梅道:“也沒什麼,就問你去哪裡了,奴婢們就據實回答,說和玄王殿下乘船玩兒去了,修羅公主只微笑着說如果衣服不合適就送回去,她自會命人修改的。”
“嗯,公主待我這麼好,我一定要找個機會當面謝謝她。”
“那奴婢去準備吃的,姑娘且先歇着,可好?”
“嗯。”伊洛點點頭,喜梅於是就退下了。
待喜梅出了門,就只剩伊洛一個人在房間裡。
清靜時分,她自己倒了一杯茶,方纔有了閒暇,仔仔細細回憶起一連串的經歷。
白靈武會的時候,烏蘭公主作爲判官之一提出請前三甲赴靈光塔一遊,當時白王急於解救擂臺上的雲曦公主,所以就被迫答應了這個請求,並把日期定在農曆十五。
農曆十四的晚上,自己被困在孤絕樹上,看到塔內金光魅影閃爍,以爲是鬧鬼,就嚇得睡着了。
到了賞塔之時,白王獨自一人在塔的頂層祭祖,然後就被金箭射中。
那金箭真的是玄奇命手下射出的嗎?
不,他不會笨到用自家的箭!必是栽贓陷害。
慕容鶴指認玄奇,是因爲玄奇的身份,還有……他忌憚這個在武會上與他齊名的對手!
兇手有沒有可能是慕容鶴呢?他又是如何知道玄奇身份的呢?
而前一晚出現的金色魅影,是不是有人穿着雀翎衣隱了身將金箭布在機關上呢?
可這穿着雀翎衣的人又是誰呢?竟能精確的知道白王當日必定會在那個地點出現?
……
一個又一個的問題涌出來,伊洛忽然覺得腦袋不夠用了,心裡嘆道,唉,若是密語在就好了,密語定能推斷出兇手是誰。
不行,得找人商量!
想到這裡,她飛一般的奔出門去。
******
玄王寢宮似乎比較遠,伊洛一路小跑,到宮門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玄奇見她氣喘吁吁的跑來,不竟有些驚訝:“大晚上的,你不睡覺,爲何追到這裡來?”
“誰追你來了,我有重要的事情呢。”伊洛喘着氣道。
玄奇站在門口,似猶豫道:“天色已晚,你一個大姑娘闖入男子的房裡,不怕別人笑話麼?”
伊洛眉頭一豎,沒好氣的道:“誰跟你講究這些?本姑娘餓着肚子來幫你洗刷冤屈的,還不請我吃頓好的!”
玄奇心裡喃喃道,我有什麼冤屈需要你來洗刷的?還急得連飯也顧不上吃,這女人腦袋裡是怎麼想的?
正思慮着,伊洛已經奪門而入,自己倒上茶水喝起來。
玄奇於是喚來個宮女,道:“掌燈,要亮一些,晚膳本王和洛姑娘一起吃。”
宮女領命下去了,不一會兒,便將上好的膳食呈了上來。
伊洛一邊吃着,一邊把她剛纔的疑慮一一說給玄奇聽。
說完還笑道:“我說的對吧?慕容鶴是因爲忌憚你與他齊名,才陷害你的!”
玄奇仔細的聽着,也思慮着,卻沒有說話。
伊洛又道:“不過有點奇怪的是,慕容鶴一貫傲嬌自大,怎麼會突然如此不自信?還有,白慕明曾說過,靈光塔只有靈國的君王才能進去,除了白王還有誰對塔內的機關那麼清楚呢?難不成是白王自己要刺死自己不成?你說是吧?”
說到這裡,玄奇忽然眼前一亮,道:“那並不是不可能。”
“怎麼會?要自殺還用得着那麼處心積慮大費周章麼?”伊洛不信。
玄奇卻道:“那你想想,烏蘭公主爲何提出靈光塔一遊?”
伊洛道:“因爲她有陰謀,我早就偷聽到了,烏蘭王來信說有個人跟他們談了聯盟,要她保這個人入前三甲
,還要她找出靈光塔的秘密!”
“你說的沒錯,這是她的動機。但我想問,她提出這個要求的契機是怎麼來的?”
伊洛想了想,道:“是慕容鶴從人羣中站出來,說有一個特別的獎勵還沒有宣佈,當時我和雲曦公主被困在臺上,烏蘭公主就趁機提出了這個要求。”
“嗯,那是不是說,慕容鶴就是烏蘭公主的聯盟?”
“對,就是他,他們蛇鼠一窩的。”伊洛似乎有點開竅。
“那再往前推,慕容鶴爲什麼問烏蘭公主要獎勵,而不問白王呢?”
伊洛回想起來,道:“因爲武會開幕的時候,白王說他老糊塗了忘了要獎勵什麼,讓烏蘭公主決定!”
“大家都以爲這是個燙手的山芋。”
“是,我們當時看見烏蘭公主灰頭土臉被難倒的樣子,覺得很痛快呢,呵呵。”
伊洛想到這裡,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
玄奇緩緩道:“或許白王並沒有老糊塗呢?”
伊洛道:“若不是老糊塗,難不成白王是故意要烏蘭公主提這個要求的麼?而且他確實又老又病重的樣子哎。”
“若一個王又老又病重,與其躲在寢宮裡等死,還不如做一些更有意義的事情。”
“什麼是更有意義的事情?”
“一生的夙願,牽掛,就像我父王一樣。”說到這裡,玄奇眼裡又隱隱露出一絲憂鬱。
伊洛偷偷瞄了他一眼,忽覺得自己哪壺不開提哪壺,於是連忙道:“哎呀,好辣!辣死了呀!——辣!”
玄奇見她難受的樣子,連忙倒了一杯涼茶,道:“沒有人跟你搶。”
“嗯嗯,謝謝。”伊洛端過涼茶一口喝掉,看上去似乎就好多了。
伊洛於是又道:“白王一定是不放心自己死後將靈國交給白慕明,他平日裡只學文不學武,一招半式都不會,吃喝玩樂樣樣精,心地也好,殺人什麼的根本就做不來,萬一哪天打起仗來,搞不好就躲在寢宮裡哭呢,哈哈哈,哈哈哈……”
說到這裡,伊洛忍不住大笑起來,笑得腰都要彎了。
玄奇卻忽然臉色一沉,道:“想起他就這麼好笑麼?再笑我們就不說了。”
“哦。”伊洛連忙收斂了些,又道:“雀翎衣也是他們家的,靈光塔也是白王最瞭解,所以白王就隱了身裝上機關,等到白慕明趕到的時候就在他面前遇刺,留下遺言要他勤政愛民,保家衛國,做一個萬民愛戴的王!對吧?我猜得對吧?”
“也許吧,目前看來是這樣的。”
伊洛又道:“最好還能栽贓給你,這樣就能激起白慕明對越國的仇恨,再加上武林人士也在場,正道中人必然要殺出來維護正義,所以既拔除了你這個細作,又爲越國多樹立幾個強敵,可謂一舉三得!對吧?”
“嗯,至少有三得。”
“那他怎麼肯定慕容鶴會知道你的身份呢?”
“這個……”玄奇似乎也想起來什麼,緩緩道:“從白靈武會之後,到觀塔之前,這段時間裡白王召見了我,卻沒有召見慕容鶴。”
“哦,這樣慕容鶴就以爲白王要選你做駙馬,所以他勢必要扳倒你!”
“對,說得通!”玄奇原本平淡的情緒似乎也被調動起來。
伊洛格格笑道:“你瞧,本姑娘是不是幫你洗刷冤屈了啊?”
玄奇低頭思慮着,其實冤不冤屈根本無所謂,白王到底是誰殺的也沒有關係,既然白王已死,新王也沒有繼承鷺靈,那麼越靈兩國很快便會開戰了,只是眼前這傻丫頭……
他瞧着她,嘴角竟似有些上揚,舉杯道:“那我敬你一杯。”
伊洛也舉杯,又忽然道:“茶都涼了,換酒!本姑娘今天可做了一回神探!”
“好,換酒!”
玄奇於是伸手一招,命宮女送上美酒,二人一杯接一杯喝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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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朗星稀,夜色漸重。
話說伊洛住的小院裡,宮女喜梅本來去準備了百合蓮子湯,可一回到房裡,卻發現房裡空無一人。
偏偏這丫頭是個實實在在,思路不太會轉彎的人。她尋思着,既然玄王下令晚上要給姑娘喝這碗湯的,如今人不在屋裡就應該送過去,於是拎着食盒一路找人。
走到玄王寢宮,卻見玄王房裡燈火通明,燭光透過紙窗,映出兩個開懷暢談的身影。
而門外不遠處,卻還定定的立着一個人,梳着美髻,戴着珠釵,穿着華服,雙眼呆呆望着白窗裡的剪影。
喜梅先是一愣,然後連忙行禮道:“奴婢拜見修羅公主。”
那夜色中的人也沒有立即回答,只緩緩轉過身來,輕聲道:“那屋子裡除了玄王,還有誰?”
喜梅道:“是洛姑娘,奴婢也是奉玄王之命給洛姑娘送湯來的。”
修羅顯得有些落寞,喃喃道:“一天一夜都待在一起麼……”
喜梅也沒聽清她說了什麼,便問道:“公主殿下,外面冷,要不要奴婢去通報,您好進屋去啊?”
修羅卻豎掌搖了搖,冷冷道:“別說你看見過我,否則就讓嬤嬤給你收屍。”
喜梅嚇了一跳,連忙跪地磕頭道:“奴婢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沒看見。”
磕了一陣,喜梅擡起頭來,卻不見了修羅公主的蹤影,她方纔一屁股坐在地上,摸摸額頭,竟然已經出了一頭的冷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