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目前爲止,我們已有七個月的時間光在路上走,並且寒冬季節已開始很快逼近。於是我和我的合夥人將我們的具體情況討論一下,在討論中我們認爲,既然我們要去的地方是英國而不是莫斯科,那麼我們應該考慮自己該怎麼辦。他們對我們說,到了冬天,我們可以讓馴鹿拉雪橇在雪地上旅行,他們的這種事情要仔細說起來,還真叫人難以置信,但俄國人就憑這種交通工具,在冬天走的路要比夏天還多。因爲坐在這種雪橇上,他們可以日夜趕路,由於積雪已經凍結起來,整個地面上都覆蓋着一層冰,所以,無論是山丘、山谷、還是河流、湖泊,表面上都異常光滑,像石塊一樣硬,他們在上面奔跑時,全然不管下面是什麼。
但是我完全沒有必要採取這種方式進行冬日旅行,我要去的是英國,而不是莫斯科。我有兩條路線:或者是繼續和商隊一塊走,到雅羅斯拉夫爾之後就向西去納爾瓦和芬蘭灣,然後到但澤,因爲我的中國貨很可能在那兒賣到好價錢。或者,我從德維納河沿岸的某個小城鎮離開商隊,從那裡只要乘五六天的船就可到達阿爾漢格爾斯克,到了那裡就絕對可以搭乘到英國、荷蘭或漢堡的船。
但是在冬天裡我去走這兩條路中的任何一條都是極荒唐的。如果到但澤去的話,波羅的海已經結冰,沒有辦法航行,而要在那個地區走陸地的話,就遠不如在蒙古韃靼人中間旅行那樣安全;同樣,如果在十月裡到阿爾漢格爾斯克的話,那裡所有的船都已離開,而船都離開後,就是夏天在那兒住的商人也都移到莫斯科去過冬。這樣一來,我不會有其它的難處,只會捱上天寒地凍,只憑一點點糧食在一個空蕩蕩的城市裡苦苦熬過冬季。因此,總的來說,我覺得最好的辦法還是和商隊繼續走下去,我可以在託博爾斯克留下來過冬(這個地方在西伯利亞,北緯六十度左右)。如果在那裡過冬的話,我對下面這幾件事有足夠的把握:這地方能供給我充足的食物,有暖烘烘的屋子和足夠的燃料,還有稱心的夥伴。
現在,我所待的地方同我那心愛海島上的氣候大不相同,在那海島上,除發瘧疾的時候以外,我從來沒覺得冷;相反,熱得連穿在身上的衣服都覺得是多餘的,而且爲了燒飯等等不得不在生火的時候,也到屋子外面去。可現在我必須穿上三件厚衣服,外面還得穿上長至腳面的長袍子,連手腕處也用鈕釦裹得緊緊的。不僅如此,所有這些衣服都有一層皮裡子,它們纔算是夠暖和了。
說到暖和的住處,我得承認,我對我們英國的做法有些異議,把房子的每間屋子都生上火,並且火都生在壁爐裡,如果火滅了以後,屋裡的溫度就和外邊的沒有什麼區別。我在那座城裡找了一座好房子,租了其中的一套房間,安排工匠在六七個房間當中造一個鍋爐似的爐子,爐子的煙道通向一頭,而火門卻開在另一頭,所有的房間都可以保溫,但卻看不到火,就像在英國的一些土耳其或意大利浴室裡取暖的情況一樣。
採取這種辦法,我們總能使所有房間的室內環境相同,而且溫度也保持平衡;外邊無論怎麼冷,屋裡總是暖烘烘的,何況既看不到火又沒有煙燻之苦。
在所有這些事情裡,最美妙的是我們居然會在這兒碰上幾個好朋友,而這個地方卻是歐洲最北面,最荒涼的地帶,離北冰洋已不遠,離新地島也不過區區幾緯度而已。
我記得以前我也說過,這兒是俄羅斯人流放一切國事罪犯的地方,所以那城裡有的是俄羅斯的貴族和紳士,軍人和大臣,這裡有著名王公伽裡金,有老將軍史伯斯梯斯基,還有另外一些知名人士和一些女人。
在這兒,居然我和那位英格蘭商人分了手,但是通過他的關係,我認識了幾位這樣有身份的人,而且在我逗留的這段時間裡,在一些漫長的冬夜裡,他們多次來到我這裡,相互交往得不錯。有一天晚上,我和一位王公交談,他是俄羅斯沙皇手下被放逐的國務大臣;談起了我的特殊狀況。他先是對我說了好多,如沙皇的豐功偉績,遼闊的版圖,以及對人民的絕對權力。我把他的話頭打斷,告訴他說,就是同俄羅斯的沙皇相比較,我本人也比較偉大,也很有權力,雖然我的版圖沒有他大,百姓沒有他那麼多。看上去這位俄羅斯大人物有些吃驚,兩隻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似乎不明白我這話的意思。
我對他說,你聽完我的解釋就不會驚奇了。我開始先告訴他,對於我全體臣民的生命財產,我有絕對的支配權,雖然我有這種絕對的權力,但是對於我的治理,整個領土上沒有一個人提出不滿,或者是對我本人不忠。他搖着頭對我說,在這一點上我確實超過俄羅斯的沙皇。我還對他說,在我的王國裡,所有的土地都歸於我本人,而我的臣民不光是我的佃戶,而且都是自覺自願的佃戶,他們會爲我而戰鬥,將最後一滴血流盡。我承認我是個君主,但是從來沒有一個君主能像我一樣,既受臣民的愛戴,又讓他們心服口服。
我那些“治國經邦”的事聽起來就像謎一樣,我把他逗了一陣以後,將謎底揭開,把我生活在島上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訴他,對他說了我對本人和手下那些人的安排,這些情況我早在前面做過記敘。我的故事深深吸引了那位王公。他嘆了口氣說,生命中的真正偉大,就是做自己的主人;對他而言,就是給他俄羅斯的沙皇做,他也不會拿我這樣的生活去換的。他說他以前在皇上的宮廷中權位很高,享盡榮華富貴,而現在雖然被放逐在外,看起來雖無所事事,但他覺得自己比以前快樂。他認爲人的高度智慧在於:要剋制自己的心情,使之適應客觀環境,還要在外界最猛烈的狂風暴雨的重壓下,做到心如止水般的寧靜。他還說,他剛到這兒時,他和那些比他來得更早的人一樣,把自己的頭髮扯掉,把自己的衣服剝光。
但是不長時間後,他經過一番考慮,他在觀察周圍外界事物的同時,也開始反省自己,結果發現,人們的心靈一旦轉而考慮普天下的生活狀況,看到別人對自己真正幸福的關心是多麼的少,就能完全爲自己謀求幸福,哪怕只有極少的外界幫助,也能讓自己完全滿足,達到自己最高目的和實現自己的願望。
他認爲,我們呼吸的空氣、維持生命的食物、保住體溫的衣服以及爲健康而進行鍛鍊的自由,便是世界能夠爲我們提供的一切;而世上有些人享有的權力、財富和開心樂事,對我們而言,其本身也是很讓人喜歡的;但那一切主要都是滿足於我們最粗俗的感情的,比如我們的野心、我們特有的自負、貪婪、虛僞及感官享受;所有這些,只是人最糟糕的那部分的產物,它本身就是罪惡,而且它們之中還孕育着罪惡的種子;但是所有這些,對於使我們成爲明智者的各種美德,對於使我們成爲基督徒的各種優點,既沒有關連,也沒有牽涉;他說因爲已被剝奪了一切所謂的幸福,而以前他所享受幸福之時正是邪思妄念猖狂之時,如今他倒有了空閒,可以冷眼觀察那些事物的陰暗一面,從而發現了種種缺陷和醜惡。所以如今也就深信,只有美德才能使人明智、富有和偉大,並且不會使他脫離正途,不斷地走向未來那更高層次的幸福。在這一點上,他說他們雖然被遭到放逐,卻比他們所有的敵人幸運,儘管那些敵人完全佔有了他們留下的財富,完全奪取了他們原有的權力。
“先生,”他說道,“雖然有人說我的處境很差,但是我並不是迫於這種處境,出於策略纔會這樣考慮的,如果我還算了解我自己的話,那麼,即使是現在我的主上沙皇召我回去,讓我官復原職,重享榮華富貴,我也是不願回去的;我相信我是不會再到那種榮華富貴中去了,就像我的靈魂一旦從我這軀體的牢籠中被解放出來,嚐到了人世之外的那種榮耀的滋味,是決不肯離開天堂,決不肯回到現在拘禁着它的血肉牢獄中去,無精打采地在人間事務的卑鄙和罪惡中獨自前行。”
他在說這話的時候,情緒激昂,態度認真,精神百倍,顯然他的話是發自肺腑,其真誠是不容懷疑的。
我跟他說,我已經對他說了我過去的情況,我曾一度地認爲自己是那島上的君主,而現在我認爲他不只是君主,還是一位偉大的勝利者,因爲他戰勝了自己過度的,完全控制了自己。而當一個人的願望能被自己的理性控制時,那麼,他肯定會比一個攻佔一座城市的人更偉大。“但是,我的爵爺,”我說道,“我能冒昧地問你一個問題嗎?”“非常歡迎你問,”他說道。“如果自由之門向你敞開,”我說道,“你願意抓住這個機會。把你自己從這流放中解救出來嗎?”
“慢着,”他說道,“你的問題很微妙,對此作出誠心誠意的回答,就要有嚴肅認真的態度。我願意掏給你我的真心話。反正這世界上的任何事物,都不能把我打動,如果讓我擺脫這種流放狀態,只除了兩點:首先是享受天倫之樂,和親人團聚;其次是有一個比較溫暖的環境;我要向你聲明一點,我不會再回朝廷,去過當朝大臣那種紙醉金迷、花天酒地的日子,不會再去過那種榮華富貴、位高權大,卻又心緒不寧的日子。哪怕我的皇上現在把詔書送來,把他剝奪我的一切還給我,那麼,如果我對自己還了解的話,我肯定不會離開這片荒蕪的土地,不會爲了去莫斯科而離開沙漠,和這些冰湖。”“但是,爵爺,”我說道,“也許他剝奪去的不僅僅是你朝廷的享樂,不僅僅是你以前享有的權利和財富,你可能還失去了生活上的舒適和便利,因爲,也許你的不動產已被沒收,而你的動產也被搶掠一空,而這兒留給你的生活資料可能滿足不了你日常生活中的需求。”
“唉,”他說道,“看起來你還是把我當作王公貴族看待,我確實如此,但是現在你得把我看作一個普普通通的人,同別人毫無區別的人。這樣,我就沒有什麼受不了的匱乏之苦了,除非我生病或者身心失衡。我覺得,爲了我們在這個問題上沒有什麼爭執,請你看看我們的生活情況:在這個地方,我們有五個這樣地位的人,我們生活得完全與世無爭,這也完全合乎我們的流放身分,在我們的命運之舟觸礁時,我們總算搶救了一些東西,因此我們就不必爲了餬口而到處奔波,這兒有些可憐的士兵沒有我們這種條件,但他們活得和我們一樣好,因爲他們到森林中捕獵紫貂和狐狸,這樣一個月的勞動收入能維持他們一年的生活;再者,這兒的生活開銷並不大,我們要讓自己吃飽穿暖問題不大。所以,你說的這種情況我們還沒有遇到。”
我和這位真正的偉大人物談得非常投機,但是限於篇幅,我不能把這些談話一一寫出;總之,在我們的談話中,可以看出他的思想深受宗教觀念和高度智慧的影響,對事物有着深刻的認識,所以他對塵世的蔑視就如同他表現出來的那樣,並且把這種態度堅持到底,這個情況在我以後的記述中還會看到。
我已經在這兒待了八個月,這個冬天對我來說真是陰沉可怕的;那裡實在是冷得厲害,要外出一次就得裹上層層的皮衣,連面部也得讓一個風帽似的帽子遮住,只留下一個呼吸孔和兩個眼孔;據我們估計,有足足三個月的時間,白天都很短,每天不超過五個小時,最多的也就有六個小時;因爲地上一直是有積雪,又加上天氣晴朗,所以夜裡倒也不是特別黑。我們的馬被養在地下的馬廄裡——與其說是養,倒不如說是在捱餓;我們專門僱了幾個人照應我們和我們的馬,並且經常讓他們烤火,暖和暖和手指和腳趾,免得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