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話,是建立在年輕時就有的那種闖蕩天下的少年情懷的基礎上;事實現在已經明瞭,保留在我身上的這份天性給我帶來了懲罰。我可以輕而易舉地一一列出以下內容給你們看,甚至還可以附上千變萬化的細節:這種懲罰從何而來?它表現的方式、情形和結果等等?但是,上帝自有秘不外宣的目的,他任憑我們的激流裹挾我們順流而下,也只有他們才能對比上帝的公正無私和他們自己的錯誤行徑中推斷出宗教意義上的結論。
總之,我出發了,不管有無工作要幹;現在還不細談這一行動是有理還是無理,我們還是歸入正題吧——總而言之,我又踏上了出海的船,隨之便啓程吧。
我想再談一下我那位虔誠的天主教神父,一兩句話就行;不管他們對我們抱何種看法,不管他們對一切其他平常的異教徒——這是他們送給我們的“尊號”——是如何刻薄挑剔,我深信他是一位極其真誠的人,真心祝福每個人都能得到幸福,但我也不是不知道,他爲了儘量避免和我發生不快,有所保留地說話;儘管在其他天主教徒的口中,聖母瑪麗亞、保護天使聖傑戈如雷貫耳,但我幾乎從未聽過他呼喚他們的名字;然而我也絲毫不懷疑他那可貴而真誠的動機;而且我毫不懷疑地認定,如果其他的天主教傳教士能學學他的樣子,儘管他們奉獻不了什麼,但他們會爭先恐後地涌進波斯、印度、中國等最爲富庶的異教國度,也努力到拉普蘭人和韃靼人中去傳教,因爲,要是他們不想這樣做,取得財富爲他們的教會的話,那麼,我倒要讚賞他們把中國的孔老夫子也認作基督教的聖徒,而排進教會的節日表的離奇舉動。
我那位虔誠的神父向我要求,他要趁有船到里斯本而駛向那兒;用他自己的戲言說,他一生註定要作永遠都沒有盡頭的航行。對於我而言,我要是能同他去,該是一件多麼幸運的事!
但這都是馬後炮了,因爲老天都是按最好的結局安排一切事情;若是我當時跟他一起走了,這些叫我感恩戴德的事就決不會發生;讀者也決不能再聽到魯濱遜?克魯索的第二次旅行和冒險故事了;所以,我對自己行動的責備應該到此爲止了,而是應該繼續談我那次航行。
離開了巴西,我們橫渡大西洋,直駛好望角,我們的航向大致是取東南方向,一路上也算平安無事,儘管不時也會有風暴或逆風找上門來;然而,我雖已結束了海上多災多難的命運,上岸後未來的困難和倒黴事又落到我頭上,因而在我看來,陸地同海洋一樣,也能成爲對我們施加天罰的地方。
我們的船這回從事商業航運,船到了好望角以後該取向何方,得由隨船的那個押運員決定,而且租約規定,船在其一路經過的港口只能停泊有限的天數。我同此事毫無關係,我也不稍加干涉;我那身爲船長的侄兒全權負責與那押運員商量此事,他們認爲該怎麼辦就怎麼辦。
我們在好望角呆了一段不長的時間,一等到船補給了充足的淡水,我們就馬上取道航向直駛科曼德爾海岸(科曼德爾海岸是印度泰米爾納德邦東部的沿海平原,瀕臨孟加拉灣)而去。有消息傳到我們耳中,說是一艘有五十門炮的法艦和兩艘大商船正駛向東印度;我們不能不對此表示擔心,因爲我們知道我們國與法國是交戰國;幸好他們只顧走自己的路,我們相安無事,很快失去了他們的訊息。
我想,對各個地方的情況,我們羅盤的偏差、航海日誌、經緯度、子午線距離、貿易風向、港口的方位等等方面作繁瑣的描述肯定會使讀者生厭的;除非是某個讀者想去那個地方,否則幾乎所有遠洋航海的材料中都滿載着的這些情況,一定會讓讀者感到枯燥無味,而且讀者從中也未必能學到好多東西。
我認爲,只要提一下我們經過的地方和海港,只要談一談從一個港口到另一個港口的途中發生了什麼事,就已完全夠了。我們首先在馬達加斯加島停船靠岸,儘管那兒的人驍勇善戰、詭計多端,以弓箭和長矛作武裝,而且令人難以置信地嫺熟地運用起這種武器,但是,一段時間內我們和他們睦鄰友好,他們待我們也很殷勤有禮;我們送給他們一些刀子、剪子之類的小玩意,他們回贈我們十一頭個頭中等、又肥又壯的閹牛,我們客客氣氣地收下了這些,一部分作爲鮮肉供當前食用,剩餘的則好好醃製起來,以供日後船上之用。
我們在此地補充了食物之後,又不得不多停留了一段時間,我一向好奇心極盛,想看看世界的一些角角落落,所以每到一處,只要情況允許,我總是上岸溜來溜去。一天傍晚,我們從這個島的東岸上了島;土著人——不妨說一句,人數非常多——蜂擁而上,在稍遠處聚攏起來好奇地看着我們;由於在此之前,我們同他們進行了大宗交易,他們當時待我們的態度也很友好,所以我們沒料到有什麼危險,我們看到這些土著人後,就從樹上砍下三根樹枝,把它們插在稍距我們有一點距離的地上;在島上,似乎這是一種標誌,不但表示期望和好,而且如果對方接受這建議,他們也會插上三根木棍或三根樹枝,表示他們贊同和好,但是這和好也隱含着一個前提,即你不得越過他們那三根樹枝並靠近他們,而他們,也必須遵守同樣的規則;所以,在你的三根樹枝的範圍內,你毫無危險而言,而你的樹枝與他們的樹枝之間的空白地帶,可算是雙方進行自由交談、交換、交易的市場了。你去那裡的時候,不準隨身攜帶武器;而如果他們想進入那地方,也得先解除自己的武器,先把自己的長矛和標槍都插在那第一根樹枝旁側;一旦你對他們施加暴力,那麼就破壞了和好局面,他們會立即奔到第一根樹枝處抓起武器,和好局面就此打住。
一天傍晚我們上岸時,他們友好而有禮貌地像往常一樣來了一大幫人;他們帶來了幾種食品,以資交換,我們給了他們一些小玩意兒,使他們快樂雀躍;他們的女人也給我們帶來了牛奶,一些可食用的植物根莖和幾種我們樂意接受的東西;一切都進行得順順利利,然後我用一些樹枝在岸上搭了個小棚子,就在岸上過夜了。
不知是何原因,我睡在岸上總覺得不舒服;我們把舢板下了錨,在距離只有一石之遙的地方停了下來,留下兩個人在舢板上作照應;我讓其中的一個人上岸,替我順便弄了些樹枝撈回舢板作遮蓋物,於是我在船底鋪上了帆,上面遮上樹枝,躺下就睡着了。
大約凌晨兩點鐘的樣子,我們聽到岸上的一個夥伴發出可怕的呼號聲,乞求我們看在上帝的份上快划船過去救助他們,因爲他們生命受到了威脅;這時候,我聽見五聲槍響,而他們帶的正是五支火槍;槍聲連響三遍,看來這裡的土著不像美洲的生番那麼容易對付,不易被槍的威力所嚇退。直到這時,我還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是一被那槍聲驚醒就即刻讓舢板直插過去,還決定動用船上的三支槍上岸去增援那可憐的同伴。
我們靠近岸邊的動作不可不算快,但岸上的那些人早已急不可待了;只見他們衝到岸邊,跳進海水中,爲的是儘快上船,因爲有三四百人正跟在他們背後追了過來。我們總共才幾個人,其中只有五個人有滑膛短槍;其他人雖還有刀劍和手槍,但在這種情況下,這些武器又能發揮什麼作用呢?
我們費盡力氣才把七個同伴拖上了舢板,這是因爲其中的三個人傷得不輕;更爲不利的是,因爲土著們向我們射來密密麻麻的箭支,當我們站在船上拉人時,我們的危險性也不遜於在岸上的他們,謝天謝地,舢板上除了幾條長凳,還有兩三塊不知怎麼就遺留下來的長木板,我們連忙豎起木板,擋住了船的一側。
看得出,那些土著們射箭的本領都十分高超,要是事情發生在白天,那麼他們只須捕捉到我們中任一人的一點身影,準保叫我們身上插滿箭支。在月光下,我們影影綽綽地看見他們站在岸邊,向我們投過來密集的標槍,射過來如林的箭支;這時我們已把槍裝好彈藥,便向他們放了一排槍,我們從他們哭爹罵娘聲中,知道我們已打傷了好幾個;儘管如此,他們還是殺氣騰騰地聚在岸邊,我們沒理由不相信,他們是在等待天亮,以便能更清楚地瞄準我們。
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既不能起錨,也沒法掛帆離開,因爲一旦這樣做的話,我們非得在船裡直起身來不可,而他們就可趁此機會射中我們,好比我們有把握用小彈丸射中樹上的小鳥一樣。我們向停泊在三海里以外的大船發了求救信號,我那船長侄兒早已聽到了我們的槍聲,望遠鏡也幫他了解了我們的情況,只要看我向岸上開火,一切就不用多說了;於是他起錨全速前進,不顧擱淺的危險儘量駛近海岸,還派出十名船員坐着另一隻舢板,前來支援我們;但我們大聲警告他們,我們所處的境地十分危險,讓他們別太靠近;可他們還是什麼都不顧冒險靠近來了;他們中的一位勇士拿着拖索的一端,泅水靠近我們,他時而以他們的船,時而以我們的船爲掩護,避開敵人的視線,終於來到了我們舢板旁,把拖索緊繫在我們船上;然後我們馬上丟掉了一根錨索,將那隻錨棄之不顧,我們很快被拖索拖出了土著人弓箭的範圍;在此期間,我們一直藏匿於先前豎起的擋板之後。
我們再被拖離大船和岸的中間,大船就順過船身,讓側舷沿着海岸線駛進,這時舷炮齊鳴,炮彈裡裝着的大彈丸、小彈丸、鉛彈、鐵彈等等一股腦兒全轟向那些土著人,打得他們落花流水,死傷遍地。
我們脫離了危險,安然登上大船之後,纔有時間細想這次衝突發生的原因;說實話,那位押運員要我們不得不如此。因爲據他的說法,他以前多次來過這一帶,早已與土著人修好,若這次我們沒有做什麼事激怒他們,他肯定這裡的土著是不會侵犯我們的。但情況漸漸清楚了,原來有個老婦人拿着牛奶賣給我們,她走進了我們豎着的那三根樹枝的範圍,一個年輕女子,拿着一些什麼食用根莖和香草之類的,也尾隨其後進來了——那老婦人同她是否母女倆他們也不清楚;我們這邊的一個人,就在老婦人賣牛奶給我們時,調戲那一同前來的年輕女子,老婦人見狀大鬧起來,可那水手還不肯放手,索性把女子抱進了樹叢,這時夜幕已經降臨,那老婦人看不見了女子,便一個人跑了,想必回去向土著們添油加醋地說了一番,那些人一聽火冒三丈,短短三四個小時內就聚起了這麼多人,差一點把我們的命都給要去了。
在他們的攻擊剛一開始時,我們的一個人剛衝擊他們搭的棚子,便被投來的一支長矛扎死;除了那個惹事的傢伙,其他人也都逃出來了,他爲了搞那黑女人付出的代價也真夠大的了,但我們一直不知道他的結局。儘管當時風起來了,但我們還是在岸邊留了兩天,打信號找他,又讓舢板沿着海岸線走,但一無所獲;所以我們決定放棄了,如果他一個人遭罪,那麼損失就不算大了。
儘管如此,我總是不甘心,總想冒險摸上岸,去了解一下他或他們的下落。那次衝突發生後的第三天晚上,我再也忍不住了,想極力搞清楚:我們究竟造成了什麼樣的禍事,這次衝突給對方造成了什麼後果。我得小心謹慎,趁天黑去幹這事,以免又遭到襲擊;可是,我得挑準隨我去的人,他必須是聽我號令的人,在貿然行動之前,我必須把這件事先做好。
我和押運員,在我們的人中挑了二十個最強壯的男子,在半夜前兩個小時悄悄上了岸,上岸的地方就是當初那晚上那些東印度人的聚集之地(東印度可指東印度羣島;即印度尼西亞諸島或馬來羣島諸島,還可能包括以上島嶼和全部東南亞和印度在內的整個地區。馬達加斯加島雖距非洲較近,但島上的主要居民馬爾加什人在語言與文化上同東非人沒有關係,但與印度尼西亞人有聯繫)。如我前述的目的,我在這裡上岸,主要是想看看,他們是否已經撤離了,是否留下了能讓我們瞭解他們傷亡情況的一些痕跡;我想,如果我們能抓上他們一兩個俘虜,那麼我們的人就可換回了。
我們無聲無息地上了岸,在那裡我們的隊伍一分爲二,水手長帶領一支,另一支由我親自帶領。我們上岸時,既沒有聽到也沒有看到敵人的絲毫動靜;接着,我們兩支稍隔了一點距離的隊伍向出事地點進軍;起先,由於夜色很濃,什麼也沒發現,直到一會兒後,帶領着前一支隊伍的水手長被一具屍體絆倒了。他們停了一下,因爲可以推斷出這兒是當初東印度人聚集的地方,於是就等我過去。我們決定暫停前進,因爲一個小時之內月亮將升起來,而月亮升起後,就能比較容易地看出我們給他們造成的損失。我們數了一下,地上共有三十二具屍體,而其中還有兩個人沒有完全斷氣;他們中有的沒有了胳膊或腿,有的腦袋被打掉了,我們猜想,受傷人員也被別人轉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