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嬪一直等着信兒,入夜了也不敢闔眼。只盼望跟着去的奴才,能從亂葬崗子,將那未死之人帶回宮來。只要人沒死,就一定能問出實情,有了這樣的證據,便能請旨皇上,好好審一審這個定嬪。
“稚子無辜,她竟也三番兩次的下得去手。”玉嬪顧不得兩頰的腫痛,憤懣的對蘭彤道:“藥粉也敷過了,湯藥也飲下了,怎麼還不消腫。”
“娘娘,您太心急了。”蘭彤對着宮燈,仔細的看了看玉嬪的臉:“皮兒破了,又流了好多血呢。這會兒才結痂,總要月餘才能痊癒。奴婢看啊,您還得忌口,但凡顏色深的食物都不能吃。魚蝦之類也不成,萬一要事落下痕跡,可怎麼好。”
“我倒不是怕落下痕跡,而是這麼長的日子不能去永壽宮,如玥妹妹一準兒該擔心了。更何況,這個時候,我想多陪在她身側,看着她能平安的誕下麟兒。”玉嬪很怕這消息傳進如玥耳中,怕她孕中再着急。可眼下,自己又不能平平安安的出現在她眼前,一顆心七上八下的很是不舒服。
“您別急。奴婢尚且有法子。”蘭彤將藥粉收好,輕聲細語道:“二小姐纔去,按理說娘娘您有有孝在身之人。而如妃娘娘眼看着就要生了,這一紅一白不可相沖,娘娘您自然不用出延禧宮宮門。若是您再不放心,日日繡鞋花樣,製成孩童的衣裳,差奴婢給如妃送去。
想必如妃娘娘見了,一定知道您的心思,必能安心的養胎,喜得麟兒。”
“事到如今,也唯有你這個法子了。”玉嬪看着跳躍的燭光,伸手取下了燈罩。蘭彤以爲她要親自動手,剪短燭芯兒,少不得轉身去拿剪子。回身時不由得大驚失色:“娘娘,您這是幹什麼啊,好端端何苦這樣糟踐自己。”
玉嬪取下了蠟燭,將滾燙的蠟油滴在自己雪白的腕子上,痛的皺眉。“你不必緊張,我只想知道這滋味究竟有多難受。綿忻還這麼小,昨夜當真不知他是怎麼捱過來的。那時候他一定很害怕,一定很想我就在他身邊!”
“小姐啊!”蘭彤還像舊時在府中一般,喚了這句小姐。“您別怪奴婢多嘴,四阿哥再好,始終也是皇后娘娘嫡親的骨肉。現在與您親密,無非是因爲成日裡都有您照料、陪伴。可將來,他總有長大的一日,等他弄明白親疏之別,懂得利害關係,恐怕就不會這樣和您貼心了。
若是您真覺得膝下寂寞,倒不如自己生一個孩兒。有他倚靠,後宮裡漫漫長日,也好挨多了。您說是不是?”
玉嬪搖了搖頭,臉上的藥粉簌簌掉下些許,接着宮燈的光線,化作細微的粉塵騰空。不小心吸引鼻子裡,微微的苦澀嗆的人難受。可這些玉嬪絲毫感覺不到,僅僅是垂下頭,說着心裡的話:“我入宮以來,皇上翻過多少次綠頭牌,我依然記得清楚。不是因爲我記性好,而是寥寥無幾,一個巴掌就能數清楚。”
“那還不是小姐您自己不願意麼!成日裡淡泊無求,說出來好聽。可在皇上看來,又怎麼會願意將一顆焐不熱乎的石塊,攔在自己懷中呢!”蘭彤憤懣不樂:“自然,奴婢明吧小姐您有您放不下的心結。可入了宮,咱們就該認命了。這一世到死,咱們也都是紫禁城裡的人。您又何必帶着回憶度日,苦了自己的心?”
“可我忘不了。”玉嬪的聲音蒼涼的有些微弱,微弱的猶如一陣寒涼的冷風,襲得人渾身發顫。可顫過之後,似乎有根本沒有過什麼。
蘭彤無可奈何的搖了搖頭:“說句大不敬的話,小姐可別怪奴婢。若我是你,當年在府中就不該應允老爺。您不反對,老爺自然求之不得。現下可好了,二小姐也故去了,該忘得就全都隨了風吹散吧。耿耿於懷,唯有令您自己心痛。”
良久無聲,玉嬪不知該說什麼。看着冷冷清清的廂房,忽然腦子裡就浮現出綿忻可愛的樣子。轉愁爲笑,也只爲心中還有這一份摯愛。“如果綿忻沒來過這延禧宮,除了如玥和你,我真不知道這後宮之中還有什麼令我牽掛的。
不瞞你說,有些話我擱在心裡許久了,不吐不快。索性今夜,這裡沒有外人,蘭彤我不妨實話告訴你。玉嬌投井自盡,我非但沒有傷心,反而覺得無比輕鬆。這些年,她猶如一個碩大的包袱,沉甸甸的壓在我心上,令我愛不能愛恨不能恨。現在好了,她終於走了,我心裡輕鬆多了。
這才發覺,原來沒有她在,這種感覺真的很好。真的很好。”玉嬪輕柔的閉上眼睛,略微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絲令人舒心般很是享受的愉悅。
蘭彤有些不解,竟不知大小姐很毒了二小姐。“可這又是爲什麼啊?與二小姐,你們是嫡親的姐妹呀。從小大感情不是一直都很好麼?”
“你真以爲她是真心待我好麼?”玉嬪看不清自己的面龐,卻能感覺到自己的真心。“你錯了,蘭彤。阿瑪也錯了,俊甫錯了,當然,錯的最離譜的還是我。當年並非我願意答應阿瑪的要求,而是,而是玉嬌已經有了俊甫的孩子——子離。
人人都說當年玉嬌尚且年幼,誕育子離的時候不過才一十三歲。也基於這個原因,子離七月就落地了。其實非也,全是他們欲蓋彌彰的謊言。俊甫十足十是玉嬌十月懷胎誕育的,只因爲那頭三個月,玉嬌還是咱們府裡的二小姐,尚且爲出閣就已經珠胎暗結。”
“小姐,您說的都是真的……”蘭彤紅了眼圈,滿心怨懟:“難怪老爺一定要送您入宮,難怪二小姐連嫁衣都披在了您身上。原來,原來他們是爲了保全顏面纔不得不犧牲了您的幸福……怎麼可以,怎麼可以這樣自私?您爲何不早早告訴奴婢,何苦一個人憋在心裡啊。
那舒穆祿俊甫也是沒有心肝的臭男人,怎麼可以憑白的辜負了小姐您的真心啊!”
蘭彤撲進了玉嬪懷裡,主僕二人抱頭痛哭。這些話憋在玉嬪心裡十多年來,今天終於能堂堂正正的說出口。所有的委屈、怨恨隨着她的淚水,洶涌的流淌,可是那又能怎麼樣,回不去了,一切都太遲了。
“我怎麼能不犧牲自己的幸福啊,玉嬌已經有了他的孩子。男人最是無情無義,他親口告訴我,他會娶玉嬌爲妻,讓她代替我的位置。”玉嬪說到這裡,悽哀的臉色忽然添上了幾分肅殺之意:“是他教會我什麼是背叛,是他令我再不會相信情愛。在我眼裡,沒有什麼男人只得付出真心,舒穆祿俊甫不配,皇帝就更不配了。
這些年,我揹負着仇恨的種子,越發的看不清自己的心。抗拒一切恩寵,更不願意笑臉迎合君王的垂青,只因爲此恨難消。可是蘭彤,綿忻不一樣。他是那麼的無辜,那麼可憐,他一出世,就註定要活在這爾虞我詐,步步爲營的後宮之中。我不能眼看着他傷害而坐視不理,這件事沒那麼便宜就算了。
即便果真如你所言,日後他認準了皇額娘而不要我這個庶母也無所謂。我只求此心無愧。”抹去淚水,玉嬪的眼中含了幾分決絕:“傷害綿忻的人,絕不會有好下場。我就算拼盡這口氣,也必然要呵護他平安長大。”
見玉嬪這樣決絕,蘭彤也不再阻撓了。“小姐,您的決定就是彤兒的決定,無論發生何事,只要小姐您一聲吩咐,赴湯蹈火也毫無畏懼。”
“還好我還有你,還好我也還有如玥妹妹。”玉嬪的心裡還是很感謝上蒼的,雖然它強硬的帶走了很多原本該屬於她的東西,可到最後,還是會留下一些。這留下的一些,已經足夠支撐她繼續活下去了。
很多看似柔弱的女子,內心卻是極爲剛硬柔韌的,玉嬪恰好就屬於這一類。
兩個人又沉默了好些時候,直到天漸漸涼了,去亂葬崗子救人的小馮子,這纔回到延禧宮。
“怎麼樣?”玉嬪見他回來,不由得兩眼放光。“人可還有活口?問清楚怎麼回事兒了?”
小馮子臉色一僵,絕望的搖了搖頭:“處置的奴才手腳很利落,人都是先滅了口,才掩埋的。根本並非按皇后的旨意,活埋處置的。”
“也對,定嬪心思縝密,不可能留下這樣明顯的罪證。倒是我癡心妄想了。”玉嬪的心緒不能平靜,好不容易纔幽幽一嘆:“罷了,事已至此,實在不能強求。”
“主子您彆着急,奴才也並非一無所獲。奴才好不容易從掩埋的宮婢身上,發現了這一樣東西。您請看看。”小馮子從懷裡掏出一物,小心遞給蘭彤。
蘭彤轉交到玉嬪手裡,正是一支極爲珍貴的紫玉簪子。
“這東西藏得可嚴實,是在奶孃的褲腿處發現的。想來不是自己的東西,也不能輕易顯露。”小馮子心懷不忿:“必然是旁人收買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