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佩甫自選集全本 5鋼婚 一九九二的永恆(5)
那時,倪桂枝仍站在街頭上織草苫子,一邊織草苫子,一邊看街頭上的熱鬧。當押着市委副書記的大卡車開過來時,倪桂枝眼忽的一亮,猛地扔下手裡的磚頭,咚咚咚……跑了過去。當時,汽車開得很慢,倪桂枝很利索地扒上汽車,在紅衛兵的驚愕裡,倪桂枝照市委副書記的臉上吐了一日唾沫!倪桂枝憤憤地說:\你也有今天哪?!\
市委副書記睜眼看了看倪桂枝,而後默默地把眼閉上了……
倪桂枝從車上下來的時候,手一直抖着。她拾起扔在地上那纏滿粗麻線的磚頭,手依然抖動不止,她又把磚頭一扔,她說:\我今天不幹了!\
回家後,三句話沒說完,倪桂枝又跟王保柱打了一架。那時,因病吃勞保多年的王保柱已是破罐破摔了。他幾乎天天蹲在院子裡跟人下棋,下完棋又接着跟倪桂枝鬥,鬥完了又去下棋……這是一個循環,無休無止的循環,在循環裡王保柱也算是有聲有色。倪桂枝也一樣。倪桂枝一邊織草苫子,一邊製作那種叫做\胃寶\的偏方,而後再把這些盛偏方的瓶瓶罐罐一一打碎……這也是一個循環,自始至終瀰漫着一種酸酸甜甜的氣味,這氣味是很容易讓人急躁的。
十
日子就像樹葉一樣,過着過着就黃了,過出了一種陳舊。
在黃的日子裡,倪桂枝與王保柱的爭鬥開始趨於平緩,吵還是要吵,打還是要打,似乎已鬧不出特色了。這就像音樂一樣,曲子裡開始有了間歇,有了降調,有了平靜的時候。但那句話仍然左右着兩個人,時不時就會突然出現高音。有時候,槐樹街的老太太會問:\那兩口子不在家嗎?\但話音未落,就會聽到一聲脆響!馬上就會有老太太說:\在家呢。你聽……\
也許是\胃寶\起了作用,或者是僅僅是那種氣味起了作用,王保柱的病漸漸好了。好了的王保柱也早已失去了當年的氣力。他就像藥一樣,熬得太久了,只剩下有氣味的渣。不過,在病好的同時,他又得下了另一種病,這病不大,但異常痛苦。這也許是吃藥吃出來的副作用,他解不下來大便。每次上廁所,他都要長時間地蹲在那裡。開始需要蹲一兩個小時,越蹲需要的時間越長,有時候竟需要三四個小時。
倪桂枝的頭暈病也時有作,說暈倒就暈倒了。但倪桂枝從不吃藥,她堅持不吃藥。她一邊自己不吃藥,一邊到處跑着給王保柱配製新的治便秘的藥。在跑這些事時她顯得精力無窮,仍然是一邊爭吵,一邊配製;一邊毀壞,一邊建設……但王保柱的便秘卻是無法治癒的,無論吃什麼藥都治不了。
有一次,王保柱在廁所裡整整蹲了三個半小時。倪桂枝忍不住跑到廁所門口,大聲說:\你屙石磙呢?!\
王保柱脹着臉在裡邊說:\你別管!\
倪桂枝又說:\你屙石磙呢?!\
王保柱罵道:\滾!\
十一
更名爲黃獻枝的黃二妞再回到槐樹街的時候,已是八十年代了。
這時,黃獻枝由市委副書記的夫人躍爲地委副書記的夫人。她是在丈夫升地委副書記的第三天回到槐樹街的。她穿着體面是不用說的,一張微微胖的臉白潤豐腴,一走就走出了一片燦爛。槐樹街人的讚歎恭維更是不用說的。老太太們說起來更是接駕一般的榮耀。一個個說:\看看多有福!看看多有福!\
當黃獻枝回槐樹街展示榮耀的時候,倪桂枝正在男廁所門前蹲着。倪桂枝蹲在那兒,朝裡邊問:\仨鐘頭了,咋回事?\
王保柱急頭怪腦地說:\回去吧,你回去吧!\倪桂枝便罵起來了……
那時,黃獻枝正一家家訴說榮耀。她也僅僅是訴說了三個小時。三個小時之後,地委一輛小轎車接她來了。小轎車直接把她拉進了醫院。在醫院裡,她看見了她的新任地委副書記的丈夫。丈夫是在和一些老同志喝酒時突然病的。黃獻枝撲到病房前,聽見丈夫正喃喃自語:\桂枝,桂枝……\
黃獻枝馬上說:\我是獻枝,你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