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車上沒有座位(1)
車廂裡很擠,他仄着身子走,拎着的提包總撞他的腿肚兒,想換一換手吧,卻又不能,背上還壓着一個包呢,就只好這麼推推搡搡地跟着擠。
到處是臉,淌着熱汗的、油油紅紅的臉,連說話的口腔都是油浸浸的。很濃很濃的煙霧,這兒一股,那兒一股,從男人的嘴巴里冒出來;還有嘎巴脆兒的嗑瓜子的聲音和扯燒雞的大嚼;接着他又想到了"狐狸",沒有狐狸,是女人身上那種能薰死人的狐臊味。這也叫香水嗎?挪挪,往前挪挪。乖乖,又是這邊的一明,那邊的一閃,女人們的金項鍊、鑽石耳環都在眼前晃,叫人不敢看。
吃飽了。他想,人們吃飽了才這樣。
部隊一直在山溝裡呆,他這個老兵也一直在山溝裡轉。都是些沒人煙的地方,報紙很久很久才送那麼一次。他知道的事很少。但他現在轉業了。當了近二十年的指導員,做"政工"的,這角色現在不那麼吃香了,他也知道一點點。可他當年也曾紅過,那會兒,他做戰士的思想工作是有名的,每個人一生中都有過光輝的頂點,他的好時光已經過去。年齡大了,再也提不上去,兩個包就這麼一背一拎,上路。年初,先走一步的連長來信說,五個月了,他還在"安置辦"掛着,連分八個單位都沒人要。他呢?
不想吧。這會兒,在這擁擠的車廂裡,他顧不上別的,只求能儘快找一個座位。
推推搡搡,就這樣挪到了車廂中間。他看了,這節車廂裡沒有座位,連行李架都被那些鼓鼓囊囊的旅行包塞滿了。他不知道該不該往下一節車廂走。
那些坐上位兒的人,各自瀟灑自如地伸着、蜷着腿,擺着最舒服的姿勢三三兩兩扁閒話。整個車廂裡瀰漫着一種肆無忌憚的熱烈和蓬勃的生氣。那些嘴巴里甩出的新詞兒,一串一串的,像洋文一樣,叫人好久也聽不出個頭緒。他雖然也很想和他們說說話,可車廂裡全是熱騰騰的生臉。那邊倒坐着一個穿軍裝的,但一看就知道是個新兵蛋子;帽子歪着戴,風紀扣也沒繫好,細細白白的臉上連一點灰星兒都沒有。一個轉業的老兵和這樣一個剛參軍的新兵有啥可說呢?於是,他舔舔乾裂的嘴脣,望着窗外。
焦枝線,一個山洞接着一個山洞;山坡上,萋萋荒草中,一個墳頭連着一個墳頭……
二十年前,那是一張粉嘟嘟的小臉,那是一個年僅十七歲的小兵,那是一副甜潤潤的嗓子……
在河南的一個小縣城的接兵站裡,他問:"你叫什麼名字?"
"胡立明。"
"高中畢業嗎?"
"高中畢業。"
"當兵可要吃苦哇!"
"俺不怕苦。"
"那一位呢?"——旁邊,不遠的樹下,站着一個穿花格格衫的姑娘,撲閃着兩隻水靈靈的大眼睛。
胡立明的臉紅了:"訂婚……才……才三天。"
也許,他是應該走開的。讓胡立明和他那才訂婚三天的未婚妻談點別的什麼。可他沒有,他開始和他談思想了,很認真地談。胡立明眼裡不時進出激動的火花,也是很認真、很認真地聽着。直到快集合的時候,他才說:"去吧,告別一下,正確對待。"
胡立明去了。兩人就那麼面對面地站着,很久,他掏出筆來,在手上寫了"倩"、"茜"兩個字:"我要給你寫信,是用這個倩,還是用這個茜?"
那姑娘低下頭去,很固執地也在手上劃了一個"欠"字:"俺還是這個欠。"
胡立明後退了兩步,說:"欠,咱們,共同進步吧。"
那時候,人們就是這樣說話的,就是這樣的語,是那純之又純的心靈裡出來的聲音。胡立明跑進隊列了,再也沒有回頭。他聽見了、記住了那姑娘的名字,不是"倩",也不是"茜",是"欠"。欠賬的欠。
就這樣,坐了五天五夜的悶罐車之後,他把胡立明從河南的一個小縣城裡帶到了一個荒無人煙的山溝。下了汽車,站都站不穩的胡立明一聽到崩山的炮響,便一猛子躥到山坡上:"俺可趕上了。指導員,金門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