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持續了一個禮拜的收割時間,那一片金黃的顏色才一點一點地被收進了家裡的谷庫,此間田間地頭上到處都堆着一叢叢枯黃的稻草,青蛙最喜歡的就是隱藏在稻草下面,範曉月最熱衷做的事就是挪開稻草滿田野捉從裡面跑出的青蛙,範皊這邊在忙着將捆好的稻草一擔一擔地挑回家,那一邊弟弟範曉星小小的身子則坐在田埂邊玩着泥巴,水田裡範母一邊拿着農具灑秧苗,一邊大聲訓斥範曉月的偷懶打滑,範曉月撅撅嘴,將手中提起的稻草放下,慢吞吞地走到範皊旁邊挑起旁邊那一擔更小點的稻草。
夏日裡只要水田有水,剛發芽的谷種長勢特快,一個禮拜後便是綠油油一片秧苗,農民便要趁剛灑下谷種的當口將田裡的花生收完,再犁好田耕好地以備能夠及時插秧。清晨天光剛亮範母便將兩個女孩叫醒去田地裡拔花生。清晨整個村莊安靜地籠罩在一層薄霧之中,遠處有雞鳴犬吠之聲,隨着太陽早早地出來,悶熱的暑氣也悄悄地開始由地表往上升。
等她們來到地裡時,別的田地上已經有比她們起的更早的莊戶。範皊一一和她們打過招呼便和妺妺開始低頭用手拔花生苗,前日下過幾場雨,枝葉上到處都掛着晶瑩剔透的露珠,在太陽的照射下閃閃發光,土地鬆散,倒也不用費多大的力氣,輕輕鬆鬆就拔了出來。
也不知拔了多久,範曉月有些受不住,周圍一絲風也沒有了,她擡頭看了看已經升得老高的太陽,抹了一把額間的汗水,開始偷懶耍滑起來。她東張西望地四處瞄了瞄,這會兒別的人家大多數已經收工回家吃早飯,田地裡除了她們姐妺兩個已經看不見別的人影。只見她突然中蹲了下去,在一片綠油油的花生地裡慢慢地挪向另一塊別人家的地裡。在別人家的地裡東翻西找,不一會兒胸前的衣服兜住了一包東西,依舊蹲在田地裡一搖一擺地來到範皊身前。
“姐,你看。”範曉月將衣服打開,拿出兩個鉢盂大的香瓜遞了一個給範皊。
“哪裡的?”
範曉月指了指旁邊的田地:“金秀嬢嬢家的,前兩天我就瞄好了。”
“這樣偷摘人家的瓜會不會不太好?”
範曉月將香瓜用袖子擦了擦,張口就咬,眼皮一掀地看着範皊:“我們以前偷的還少嗎?”
範皊被這話一噎,一時竟然無言以對。以前村裡每家每戶都喜歡另闢出幾塊地用來栽種瓜果蔬菜,那時地裡肥料下得足,結出的果子又大又甜,卻也因此引來了不少偷瓜賊,經常將瓜苗踩死,未成熟的果子摘了扔的到處都是,後來鄉親們便想出將瓜種灑在了花生地裡,與花生一併種在一起,一則碧綠花生苗可以用來爲瓜果遮陰,二則不易被偷瓜賊發現。母親也會將種子灑在花生地裡,不知是她下的肥料不足還是花生苗擋了瓜秧的雨露,那些果子長勢甚小歪劣,那時因沒得吃,兩姐妺經常偷偷幹起偷人瓜果的勾當。
“以前不是小,不懂事嘛。”範皊這話說的言之鑿鑿卻明顯有點底氣不足。
“姐,我怎麼發現你現在學習成績上去了,連傻氣也一同提上去了?”
範曉月懟起人來的時候甚少嘴下留情過,範皊懶得與她爭辨,將花生苗抱到一堆,用稻草綁成的繩索捆綁在一起,一根竹杆往中間一穿,挑起花生就往家去。範曉月掮起鋤頭,一手拿起地裡間範皊沒吃的甜瓜,連忙跟在後面:“你不吃,我帶回去給曉星吃。”
院門口就聞到了一股飯香味。範曉月在院裡剛放下農具,就一留煙跑去㕏房裡嚷嚷着餓了,要吃飯。範曉星在廚房門口的洋井裡使勁地搖着井把,井裡的水隨着他的力氣斷斷續續地從井口涌出流入下面的水桶裡,範母在廚房裡一邊炒着菜,一邊大聲嚷嚷地說一些鼓勵範曉星的話語。範皊在旁邊拿着臉盆,舀了一勺桶裡的水洗漱,範曉星看見後立即大喊大鬧着不讓範皊舀裡面他抽出來的水。
“怎麼了怎麼了?”範母連忙出來,只見範曉星一臉惱羞成怒,胸腔起伏不定地瞪着範皊,手中的瓢勺正滴着水。範皊一動不動地站在另一邊,渾身上下早已經溼透,水珠正順着頭髮和衣服不斷往下滴着水漬。她眼眶泛紅,心中着實大惱,拿起旁邊的另一把瓢勺舀上水就想往範曉星身上潑去。
範母還沒來得及訓斥二人,就見範曉星連忙將手中的瓢勺砸向範皊,只聽得悶聲一響,範皊只覺腦袋一痛,隨即又是瓢勺砸在地面上的聲音。那瓢勺本是曬乾蔳瓜做的,特別堅硬,幸虧範曉星才四歲,力氣不是很大。範皊捂着頭蹲在地上,只覺得腦袋一邊都是嗡嗡地痛,她忍住想要哭的衝動,卻無法忍住眼眶裡的淚水。
範母大聲訓斥着範曉星,趕忙上前揉開範皊的頭髮,查看腦袋被砸的重不重,好在只是起了個大包。塗點消炎藥應該問題不大。
“範曉星,你就是我們家的小霸王,就知道窩裡橫。”範曉月站在廚房門口邊上罵道:“從小到大我們所有的人都要爲你讓步。”
範曉星起先是因範母的訓斥在哭,這下聽了越發哭的大聲,範母被這一團亂麻攪得有些心煩意亂,又連忙訓斥了範曉月的挑事,又從屋裡拿出一瓶藥水倒在傷口上爲範皊揉擦一翻。範皊當天下午便要返校上課,幾人又快速地吃過早飯, 去田裡忙活了一上午,下午範皊才返回學校。
由於晚上要上晚自習,學生大多數都是下午才返校的,廣播站舒緩而輕慢的音樂早已充滿整個校園,只有即將升入初三年級的幾個班級提前上課,一時間人數倒比平常少了一半多,校園也失去了以往的喧囂與熱鬧。範皊進入大門的時候首先看到的是升旗臺上正有一夥人圍觀在一起,時不時不斷爆發出一陣笑聲。
“看,皮球又在那處罰學生呢?”旁邊和她同時入校門的兩個男生正指着那邊笑嘻嘻。
“皮球”是學校的教導處主任,帶的是上屆的再畢業班,他原名叫陳學禮,個子很矮,肥臉頸縮的,經常戴着一副透明眼鏡,配上他那又圓又大的啤酒肚,顯得異常滑稽。彼時有學生喚他爲河豚,又因河豚不是常見之物,不知道的根本就不明白河豚爲何物,後來爲了通俗易懂大家便開始喚他爲“皮球。”
陳學禮是一個嚴謹治學而又一本正經的老教師,只有當他在背後聽到有學生偷偷喚他“皮球”的時候,他則會變成一副非常不正經的另類模樣。而他的不正經則會表現在揪着那個學生的耳朵讓他站在紅旗下,面朝着教學樓那邊不停地大聲喊上一節課的“皮球”。
學生們當然不會按他所說的去喊,學生其實是非常識趣的一類羣體,他們知道哪些可以說,哪些打死都不能開口的。見學生久久都閉上嘴巴,陳學禮則會換上另一副不正經的模樣,讓那學生學猴一樣去爬旗杆,旗杆又細又滑的,往往學生爬了大半天還是在原地一兩米處上竄下跳的,而他像一個站在旁邊的耍猴人。當然大多數學生是情願在操場上從早上站到晚上也不情願自己像只猴一樣任別人觀摩。這天下午則遇到了那麼一隻“猴精”。
那“猴精”爬到大概有四五米處的時候,陳學禮在旗臺下則會忍不住和其它學生一齊鼓掌喝彩,他讓那學生下來並笑眯眯問道:“看來閣下還是有兩把刷子,不知可會翻跟頭?”那學生聽了毫不掩飾自己的才能,當下起起把式,翻了好幾個跟頭後,拍了拍手上的灰塵,依然直挺挺地站立不倒。陳學禮不住點頭讚歎,將那學生又引至學校一旁的公告欄旁邊,令他在那裡一直倒立。
夏日天氣炎熱,雖上有樹蔭遮蔽,那學生倒立不過兩分鐘,早已汗溼頰背,豆大的汗珠不住地流向頸項臉頰再順着髮尾滴落在地。陳學禮卻是皮笑肉不笑地一面詢問他的名字班級,一面和他閒談起這一身本事是如何練來的。那學生一面咬牙回答,一面雙手奮力地支撐着身體。在堅持到五分鐘之後身體不受控制地開始搖擺起來。
“哎哎哎,穩住了,穩住了。”陳學禮連忙焦急喚道。
“對對,要穩住,別倒下來。”旁邊圍着一夥看熱鬧的同學。
那學生臉色明顯已經漲的通紅,陳學禮的聲音在他耳邊開始有些聽得不大清晰,他只覺得耳鳴腦漲,兩眼開始變得昏花,終於撐到大概十分鐘左右,他開始向陳學禮求饒:“陳老師,對不起,我錯了。”
陳學禮不爲所動,依然和他討論着倒立的好處,並問他是否知道倒立是五禽戲中猴戲的一種。那學生以前只是好玩學的這些,哪裡知道什麼猴戲,此刻卻很肯定自己就是一隻被耍弄的猴子,終於在承受了自己身體的極限之後,從牆上面倒了下來回正身體後癱坐靠在牆上大口喘着粗氣,一副任君宰割的模樣。陳學禮擡起手腕看了看錶道:“才幾分鐘你就受不了了?”
那學生生無可戀氣喘噓噓地看了陳學禮一眼,此刻的陳學禮又恢復了他平日嚴肅而一本正經的模樣,他眼神冷厲地盯着他。
範皊只遠遠地瞥了一眼,只是一眼也令她覺得這樣的場景熟悉的有些令她心驚。不遠處傳來學生求饒的聲音:“陳老師,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您就原諒我這一次吧?”
“原諒?你說怎麼原諒你?”
“要殺要剮隨便處置?只求給個痛快。”
“那你說是殺了你還是剮了你?我給你選擇。”
……
範皊從旁邊的走道穿過,略微低着頭看腳下的路,儘量不讓那些聲音影響到自己的心神。廣播站播放的是一首她最喜歡的英文歌曲《斯卡布羅集市》,莎拉布萊蔓空靈天籟般的嗓音將曲調的悽美婉轉,韻律的悠遠演唱的淋漓盡致。歌曲唱到一半就中斷了,接着傳來廣播站播音員的聲音:下面請欣賞二年級六班的嚴英英同學爲二年級二班的範皊同學點的一首《朋友》。
範皊頓了頓腳下的步子,有一瞬間她覺得自己肯定是聽錯了,她有些茫然無措地看了看四周。周圍只有三三兩兩和她一齊進教室的同學。很快回蕩在校園裡的是一個女歌手聲情並茂的歌聲,不知道是不是碟片老舊的原因,範皊並沒有聽得很清楚裡面的歌詞,只聽得旋律是歡快輕鬆的。
“嗨,範皊!”有人在身後拍了她一下。
範皊回頭,面前出現的是朱紫琳一張笑靨如花的臉。
“你怎麼變得這麼黑?暑假挖煤去了?”朱紫琳一臉吃驚地看着皮膚有些黝黑的範皊。
“煤倒是沒挖,天天享受着日光浴呢。”
“真的假的?改天也帶我去”
範皊微笑着答應。朱紫琳面如銀盤,脣紅齒白的,一看就是家境較好,從小養尊處優慣了,她想像不出朱紫琳拿着一把禾刀,撩起兩隻褲腳,露着兩截白花花的小腿站在水田裡會是一副什麼模樣,會不會連頭髮也凌亂地粘上一些稻杆草葉,還有那白嫩嫩的胳膊細腿上被敷上一片片淤泥或者有一道道被稻草劃傷的紅痕?
朱紫琳哪知道範皊此刻在想像着她一副幹農活的模樣。大大咧咧地將手攬過她的肩頭道:“嚴英英爲你點的這首歌怎麼樣?好聽吧,那可是我鼓勵她爲你傾情奉獻的。”
“謝謝,這歌很好聽。”
朱紫琳興奮道:“我就說你是一個有品味的人嘛,那可是毛大姐唱的歌,就嚴丫頭還一臉不樂意,嘰嘰歪歪說這歌老土。”
“你們今天沒在一起?”
朱紫琳收了收臉上的笑容問道:“範皊,你能告訴我爲什麼不回嚴丫頭的信嗎?”
範皊微垂着視線道:“我只是代人過問一些事情,可能是人家覺得想問的問題已經有答案了吧。”
“那個人是你嗎?”
範皊先是一愣,隨即擡頭凝視朱紫琳:“爲什麼你會這麼認爲?”
朱紫琳笑了笑,但那笑容卻不達眼底:“我就是這麼認爲的。”
“不是我。”範皊略思索了一下道:“信中已經寫明瞭那是一個已故的人。”
“你以爲你這樣說我就會信嗎?”朱紫琳道:“就算我信了你覺得嚴丫頭會不知道嗎?嚴丫頭已經爲自己想不起的這個朋友而自責不已,她讓我告訴你明天下午放學後在學校背面的那片樹林里約你見面想當面問清楚。”
範皊抿了抿脣,沒有回答朱紫琳,而是快步地往教室走去。身後傳來朱紫琳有些着急的聲音:“範皊,你不回嚴丫頭的信她已經很難過了,事情是你挑起的,你有義務給她一個合理的解釋。”
坐在教室裡,心緒有些煩躁,眼前的書怎麼也看不進去,滿腦子都是朱紫琳最後說的那句話,範皊草草收拾了一翻課桌上的書本後,拿出幾本假期前在落庭那借的書去還,順便再和大姑姑父他們打個招呼。教師宿舍樓處落庭的房門緊鎖着,姑姑那邊書房的門卻開着,她進到裡面,看見姑父正坐在向着門口的那一面沙發上,旁邊是一個和自己一般大小的女孩正坐在實木沙發上,帶着一副透明眼鏡,留着一頭細軟的短髮,也正打量着她這個突然闖進來的陌生人。
“姐……姐姐?”範皊的視線落在那個女孩身上,不大確定地叫了一聲,又詢問似地看了看坐在首坐上的姑父。她有些不確定眼前的女孩是不是表姐落琴,雖然很久沒見過表姐,但眼前的人和她長得太像了,仔細看又不像是表姐。她除了臉頰兩側沒有如表姐般兩個的深深的酒窩,五官和表姐落琴長得簡直太像了,但是眉眼間的神情又像極了表妺落庭不笑時的模樣。
那女孩沒有回答,扶了扶眼鏡依舊擡頭凝視着範皊,然後又看了看另一邊的姑父,李田熙笑了笑,向她介紹道:“這是你大舅舅的大女兒,範皊,比你小一歲。”他又看向範皊:“你沒有叫錯,這也是你姐姐,明明。”
聽到姑父這一番話範皊大概已經猜到了眼前這個叫明明的女孩應該就是大姑被抱養出去的二女兒。她有些羞澀地向她點了點頭並喚了一聲姐姐,明明也站了起來,她穿着一身白色的繡花連衣裙。中等個子,但身子纖細顯得整個人比較單薄。向範皊打招呼:“你好,我叫羅招娣,小名叫明明。”
招娣,範皊有些意外她的名字,她對取這個名字的意義太熟悉不過了,她自己的外婆就叫招娣,舊社會有太多人家的女兒叫招娣,盼娣之類的,大多叫這個名字的女孩要麼就是家裡生了太多的女孩盼望着要生一個兒子,要麼就是家裡重男輕女思想極重。範皊曾聽母親說過大姑的這個二女兒,以前抱養的時候好像那戶人家夫妻倆結婚好幾年都沒生到小孩,她抱過去一年之後才生了一個男孩的。範皊有些同情這個她第一次見面的表姐,不管如何在現代看來取這類名字的父母是簡單粗暴的,多少帶着點性別歧視色彩。書房裡只有李田熙和羅招娣坐在那裡閒聊,並未見大姑和表妺,聽大姑說表姐落琴這個暑假去了實行並未回來。範皊和他們寒喧幾句簡單打過招呼後,將手中的書本放在李田熙身後的書櫃裡就回教室了。
畢業班的課程很緊湊,但是因爲分尖子班和普通班要到九月初正式開學學校纔會出通告,所以初二的學生暫時還是在各自班內學習複習初一初二的基礎課程直到正式開學分班之後再學習初三的課程,複習的方式也基本上都是以考試爲主,剛開始幾天學生們爲着能考個好分數還興致盎然提筆奮寫,然而面對每天幾張幾張的考試試卷,有些學生便開始有些吃不消,或許老師們也知道這種複習方式壓力大了點,對於一些沒做完作業的學生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除了平時的考試,上課的時候老師會拿出初一初二的課本挑裡面的重點難點再講解一番。對於已經學過的內容,很多同學都表現出不大的興趣,都是以一種懶散的態度面對。也有部分同學會借來初三年級的課本開啓自學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