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頭走過來的是一個稍顯得瘦弱的書生,一身布衣看上去倒還乾淨,頭髮梳得抻抻展展的。他一手抱着幾卷像是捲起來的字畫,肩上還掛着類似桌子的木料,一手扶着一個老大娘,慢慢地朝李欣這邊走過來。中間碰到一些行路匆匆的人,書生都儘量地避開,身體護住老大娘,時不時低頭詢問老大娘些什麼,面上倒還一直掛着笑。
李欣走到關文旁邊,朝書生那方向努了努嘴,笑道:“阿文,你看那是誰?”
關文這邊麂還沒賣出去,實在是因爲關文喊的價過高了,一般人買不起。不過這種野物很少能捉到,關文現在是在等大戶人家能出得起他要的價錢的來買,也並不心急。
聽到李欣笑問,關文擡起頭來朝她示意的方向望去,頓時也笑了,“那不是韋書生嗎?”
韋書生,那日在碼頭上李欣好心出言相助,陰差陽錯地被認爲是他救命恩人的韋行知。
“要不要去打個招呼?”李欣笑道。
關文正要點頭,李欣忽然攔住他,踟躕了下說:“還是算了吧。”
見她欲言又止,關文奇道:“難得遇見熟人,去打個招呼挺好的啊。”
李欣苦笑了下,“要是尋常時候我倒是很樂意去跟人打個招呼攀個關係,可……”說着聲音略低了些,“可我心裡總覺得對不住人家。人家送字畫當做謝恩,到咱們手上轉手就賣了出去……雖然說他知道的可能性很小吧,但我就是對他有種虧欠的感覺。覺得辜負了人家一片心意。”
關文默默地點點頭,垂了首不說話。李欣安撫地笑笑,“看他注意力不在別處,只盯着那老大娘。也好。要是跟咱們招呼上了。反而尷尬。”
然而事與願違,韋行知偏偏這時候擡眼向這邊望了過來,而李欣也正好扭頭去,二人視線恰好對上。
韋行知當即驚喜道:“那位大嫂子!”
一句話就將李欣釘在原地,韋書生扶着老大娘慢吞吞移了過來,李欣少不得掛了笑臉道:“韋兄弟也來趕趟啊?”
“是,來賣字畫。”韋行知臉上浮起一絲笑意,“有緣千里來相會,大哥大嫂。我們又見面了。”說着對着那老大娘的耳朵說:“娘,這就是我跟你說的,出言救過我的那位大嫂。”
聲音略有些高。想來是因爲那老大娘耳背。
李欣有些莫名,怎麼看這老大娘都該是這韋書生的奶奶輩了,韋書生卻叫她娘?
老大娘卻不管其他,立馬便樂呵呵地衝李欣鞠躬。這李欣可哪兒受得起啊!連忙上前去扶她,一邊說道:“不過就是說了句嘴,難得韋兄弟還記得,大娘不要這樣,這不是折我的壽嗎這!”
老大娘固執地拉住她,“禮不可廢,你是我們韋家的恩人!”硬是將那躬鞠了下去。
李欣無奈地受了人家一禮。心裡甭提多彆扭了!韋書生扶住老大娘說:“大嫂莫要見怪,我娘是講禮的人,禮多人不怪,她老人家一輩子都這樣了,改不過來了。”
又見李欣和關文旁邊背篼裡有隻麂。驚訝道:“大哥獵了野物?”
關文忙道:“前頭去山上逮到的。今天拿來賣。韋兄弟在哪兒擺攤?”
韋行知伸手指指,也在這趟地兒不遠處。那兒有一塊空地,不過下面是一灘水,環境並不好。
韋行知道:“家裡的墨不夠用了,便出來賣字畫,幫人寫書信什麼的。我娘怕我再挨欺負,執意要跟我一起出來。上次的事情把她嚇着了。”
李欣聽着有些心酸,“大娘年紀大了還是在家歇着好,您跟着出來讓韋兄弟更擔心不是?有了上次的教訓,想必韋兄弟也會處處當心的。”
“我也是這樣說,娘就是不放心。”韋行知攙住他娘,笑道:“讓大嫂你看笑話了。”
李欣搖搖頭,這才發現沒告訴人家自己姓甚名誰。要結交的話還是互通姓名的好。李欣便道:“韋兄弟別客氣,我家當家的姓關,單名一個文字,我孃家姓李。你要是不嫌棄就叫他一聲文哥,叫我一聲嫂子就好了。”
韋行知趕緊道:“文哥,嫂子。”
“阿文現在沒什麼可忙的,讓他幫你弄弄你那攤子。”李欣笑着讓關文去幫忙,關文也熱情地接過了韋行知肩上和胳肢窩下的東西去擺攤。韋行知不好意思地道:“麻煩文哥和嫂子了……”
“不麻煩,舉手之勞而已。”李欣笑着幫韋行知扶了他娘過去,找了個地兒墊了點兒草讓她坐了,猶豫了一下還是問道:“韋兄弟,你家就你們母子倆?”
韋行知點頭道:“我十歲那年爹過世了,現在家裡就我和我娘。”
李欣不好意思地道:“抱歉啊……”
“沒事兒,這些年都那麼過了。現在雖然貧苦些,但好在日子也平淡。我娘常說平安是福,現下能有口吃有口喝就不錯了。”
韋行知靦腆地笑笑,“不瞞文哥和嫂子說,我家也算是書香世家,只不過家道中落,爹孃頭些年經歷了很多磨難,前面幾個哥哥姐姐都沒能立住。我娘四十歲上的時候纔有了我,爹孃都很疼我,從小爹就教我孔孟之道,希望有一天我能重新光耀門楣。明年大比,現下我還要籌措去省城的路費花銷,爭取能在明年秋闈的時候考上舉人吧。那樣的話,家無恆產,好歹也有了一絲進項。”
李欣訝異道:“韋兄弟是秀才?”
“是,兩年前考的,生員中是廩生第五。雖然有公家發的糧食,但也禁不住坐吃山空。所以這兩年我也陸陸續續賣些字畫。”
李欣感慨道:“韋兄弟心志堅定,有氣度。定能高中。”
韋行知這纔有些赧然,十**歲的男孩子到底還稍顯稚嫩了些,聽李欣這般誇自己繃不住笑道:“謝謝嫂子吉言。”又忽然像是想到了,情緒略有些低落。“當今喜歡策論人才。言之有物的學子頗得當今的青睞。這方面我很薄弱,詩賦上卻比較通一些……”
“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各人有各人的強項,能在自己有自信的領域發揮所長就足以能光宗耀祖了。”李欣客氣地道:“韋兄弟,我看好你。”
關文也在一邊笑道:“韋兄弟一定成的!”
韋行知雙眼一亮,李欣不知道他竟然將自己那句謙虛客套的激勵話當成了金科玉律,成了他的勵志名言。
韋行知他娘笑呵呵地道:“我這兒子懂事明理,現如今都十八了,我說給他說門親事。他愣是說不忙,說要等着衣錦還鄉的時候再考慮……”
“娘!”被他娘說這等事,韋行知略顯尷尬。“未立業,如何成家?娘又叨叨這事兒了。”
“我心急嘛……”
韋大娘嘟囔兩句,埋頭去摳腳踝,想來是有些癢癢。李欣眼尖,見韋大娘露出的一截小腿、腳背上有白色的斑狀物,料想應該是皮癬。
李欣關切地問道:“大娘,您這是皮癬吧?”
“郎中說是白疕,也吃着藥,就是不見好,癢癢地慌。”韋大娘搓了搓腳。好奇地問:“皮癬是啥?”
李欣一噎,一時之間不知道怎麼回覆。韋書生笑道:“嫂子說的是乾癬吧?沒錯,我娘就是這個病。吃了兩帖藥了,病情好歹是緩了些,但還是不見好。”
韋大娘嘆道:“人老了。毛病就多了。虧得我這兒子孝順。有那些個不孝子孫的,爹孃老了走不動了。給口吃的都要哼哼哧哧抱怨。”
李欣點頭說是,又誇了韋行知兩句,少年書生不好意思地擺放着字畫和紙張,從桌面下摸出硯臺、鎮紙、毛筆和墨條,從懷裡掏了筆擱放在上面。
“大娘要是覺得吃藥不見好,可以吃點兒絲瓜試試。”李欣倒是想起兩個治這種病的偏方來,“絲瓜吃了對身體好的,堅持吃下來癬症也能消些。要是癢癢地難受了,還可以把蒜搗成泥敷上去,敷個個把時辰,揭開以後拿蒜瓣搓搓磨磨,也就不癢了。”
韋行知一邊忙着一邊聽得很認真,還邊點頭邊說:“嫂子說的這些我都記着了,回去就讓我娘試試。”
李欣笑道:“韋兄弟,你也多注意,這癬症也可能會傳染給周圍親近的人,每次你幫了你娘以後注意洗洗手什麼的纔好。”
韋行知自然忙不迭說是,笑道:“嫂子懂得真多。”
“也沒什麼,以前見過人家這樣弄,都是些生活經驗,也不知道有沒有用處,總歸能試試是好的。”李欣含糊地答應一聲,耳邊聽見阿秀在叫她,忙轉過頭去,見阿秀衝她直招手。
李欣便道:“韋兄弟,大娘,我家小姑叫我過去,我先去那頭看看。”
韋大娘要站起來送她,李欣忙按住她,“大娘坐着,我要是沒事兒過來陪您說說話。”
說完便跟關文和韋書生招呼一聲疾步走了過去。
阿秀正站在那頭,嘴角抿着笑,阿妹安靜地坐在一邊,頭朝前望着李欣來的方向,見李欣過來了,輕聲叫一句“大嫂”。
李欣這才發現攤子前面站了個衣着比較華麗的婦人,約有四十歲的年紀,臉上雖然有了皺紋,但皮膚還是顯得光滑細嫩,端着貴婦人的架子,頗有一股雍容之氣,全身上下不見多餘的首飾,只腕上一個玉鐲子,耳朵上一對金耳環,連頭上髮飾都只有一根珠釵。身後站了兩個體形健壯的僕婦並一個十七八歲的丫鬟。
一看便知是這貴婦人起心來逛集市的,那丫鬟顯得有些如臨大敵,老是朝着左右觀望。
見李欣走過來,阿秀笑着說道:“大嫂,這位夫人要買你編的這個結子呢!這是最大的,我不知道要賣多少價錢。”
趁着那幾人不注意,阿秀還悄悄對李欣眨了眨眼睛,古怪機靈得很。
李欣心裡好笑,怕是這丫頭將這位夫人當成冤大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