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bookmark

教室裡一片寂靜,只除了講臺上老師的聲音。

“陳憲。”從面前的花名冊上隨手指了個名字,看他乖乖地站起來,“《行行重行行》。先說出處,再背全詩。”

陳憲的臉色在聽到這個詩名的時候明顯地一苦,連發出的聲音都是少有的躊躇:“呃,《行行重行行》出自……《古詩十九首》。”老師點點頭,“行行重行行……呃……老師,我可不可以換《迢迢牽牛星》?”他大着膽子問。

老師很有點意外,擡眉:“喲,你還要求點播啊?”

偌大的階梯教室靜得只聽得到呼吸聲。他難堪地低下頭,再不敢開口了。

他們這學期新開的古代文學,是個中年女老師上,上課很負責任,每次下課前會勾出一部分詩詞作爲下節課抽背的內容。抽背就是像這樣,近兩百人的範圍裡隨機點,點出來了也未必按上次的順序讓你背,這個算入平時成績。所以基本上所有的人都不能心存僥倖,全都要老老實實地背,也絕不敢隨意翹課。自從新開了這門課,西區隨處可見中文系的人手一本小本子,邊走邊唸唸有詞,背到興起處搖頭晃腦,意將古風學足,也好在酸腐中力顯出中文系的高雅來。

要說到平時,陳憲也不能說很懶散,只不過今天是週一,週末有球賽,都跑投影廳看球去了,平時必備的功課跟偉大的球賽一比就看出了孰輕孰重。所以他只能臨時抱佛腳地在課前十分鐘抓背了一首,滿心指望能混過去。沒被點到當然是萬幸,萬一不幸中獎,好歹也可以糊弄一陣。可惜事到臨頭,還是止不住地心虛啊。自古以來,敢在課堂上跟老師這一身份的人抗衡的學生本來就不太多,絕大多數的都還得規規矩矩安安分分聽指揮。就照從小到大的教育貫徹下來的習慣,敢這樣主動要求更改題目的行爲也很值得老師驚訝一把了。

中國學生對老師永遠是包含着“敬畏”的複雜感情。即使這個老師也許並不兇惡,只不過也不太可親罷了。只是大家不太熟,所以距離感更讓人生疏且害怕。

老師看出了他的窘態,也沒說什麼,只說:“那你找個同學幫忙吧。”言下之意就是將他的改題申請駁回了。

這下四下更是靜得彷彿曠野,只有冷風捲着落葉吹過……陳憲在四周看了一圈,眼光過處,所有人都開始低頭作無知狀,同時還身子下沉,這種狀況明明白白就是兩字——龜縮。

他沒轍地看看老師,忽然看到前排側邊有人舉手,看清之後意外之餘又很有點不甘心,也沒有出聲,直到老師自己發現。

“沈雨濃?你要來幫他?”

沈雨濃站起來:“嗯。”

老師笑笑。第一次上課的時候,她沒被及時通知,把他當留學生來旁聽的,還以爲他的中文不好,所以開始講課前特別關照,跟他說如果有困難可以下課來問。當時他愣了一下,又恍然地笑着點頭,說好。因爲看着十分討人喜歡,又少有留學生能有來旁聽中國古代文學的水平,所以老師多少有點激動,就跟他多聊了幾句,問他名字什麼的。他老老實實答了,這老師還當是別人給他取的中文名,連連表揚着不錯就是有點像女孩子爲什麼不改個男孩子的名字時,很多女生都已經忍不住要插嘴幫他解釋他不是留學生就是中國學生。老師才呆了,而後才聽着沈雨濃不慌不忙地說,他的名字是有講的,不是老媽看錯性別隨意起的,乃是從李白詩“犬吠水聲中,桃花帶雨濃”中來。聽到他口齒清晰又彷彿隨意背出來的這句,老師還真信了。又意外又詫異,從此對他更是留了心。

現在他主動舉手,就讓他起來,不過又多了個條件:再加背一首跟他名字有關的詩。

其實這不是刁難,完全是在跟文學院打聽過這個學生的深淺之後的好奇而已。

所以這個例子告訴我們,老師這種生物只是站得比較高想得比較多看着比較道貌岸然而已,要說好奇心和捉弄人的童心,一點也不比學生的少。

沈雨濃安然背完了那規定的行行重行行,想了想,又微笑地看着她慢慢念出了裴澄《春雲》“薄彩臨溪散,輕陰帶雨濃。空餘負樵者,嶺上自相逢”的詩句。

中年老師給他專注的目光看得都雙頰微微發熱,滿意地讓他坐下,順便也放過了一直陪站的陳憲。

下課之後,陳憲悶悶不樂地收拾好東西往外走,不小心在門口跟人碰了一下,轉頭一看,正巧是正邊走邊跟李雋說笑的沈雨濃,不由一僵。沈雨濃不在意地對他點點頭,又繼續跟李雋笑起來,正是下課高峰,四周圍嘰嘰喳喳的,他跟在後面,千萬個不情願撞上一向光明磊落的個性於是堆積出層層的猶豫不決,想開口,又開不了,心裡更是鬱悶得要吐血。

終於權衡再三,還是慢慢蹭到沈雨濃身邊,擠牙膏似的低低說了聲:“剛纔……謝謝。”

他琢磨着這麼多人,他也未必聽得到,但不管怎麼樣自己也是道了謝,於情於理也算是過得去了,至於他聽沒聽到那自然是他的事,跟自己是沒關係的。這麼面子裡子都保住了的好事,他倒沒去想會不會太阿Q。

誰曾想,沈雨濃還真的聽到了,轉過頭來,還跟以往一樣地對他笑笑:“沒什麼,反正我也剛好只背了那首。要不自己起來,抽到我的時候如果換了另外一首我也要抓瞎的。”

見他居然答了自己,這還是那次跟李雋鬧翻之後他們第一次說話,陳憲呆滯着腦子裡空空的,一時無語。好的是沈雨濃也沒要跟他深談的意思,就只回了這麼一句,又給旁邊的彭慧扯走了,一個勁地追問他到底背了多少關於他名字的詩,是不是他媽媽特別喜歡詩才能給他取出這麼有意境的名字。然後就聽他呵呵地笑,說其實也沒有了,就這麼幾首而已,純粹預備着來糊弄人,免得給人看穿他老媽是瓊瑤中毒者,連累他們兄弟倆跟着丟臉。

那三個人嘻嘻哈哈地漸漸走遠,陳憲的腳步反而越來越重,彷彿剛纔心中的猶豫現在轉移到了腳上,以致遲疑不前。

當初拒絕的是什麼,他已經有點搞不清楚了。

沈煙輕報了到,把學校證明和推薦書交給主編。一刻鐘後,就跟在主編後面來到外面編輯室的幾張桌子前。

主編對坐在桌前正在打東西的一個年輕人指指:“老李採訪去了吧?那小阮,這是來實習的小沈,你先帶帶他。小沈,你先跟着小阮,碰到什麼不懂的,等老李回來可以問。小阮也比你大不了多少,財經版的內容通常都比較枯燥,就靠你們年輕人帶出激情和活力出來嘛。”又說了幾句勉勵的話,就算把他脫手到這塊了,自己晃晃悠悠地又慢慢踱回辦公室。

比他大不了幾歲的小阮看看他,露出個爽朗的笑,指着自己辦公桌旁邊還有空的位置:“坐。”

“嗯,人挺好的。說起來跟王燁還有點像,都是很仗義的性子。”後來沈煙輕在電話裡跟沈雨濃這麼說,“特別有幹勁,而且很有正義感,我覺得挺不錯的,讓我也似乎感染上某種使命感了。呵。”

沈雨濃遲疑了一會兒,才說:“你喜歡就好。”

沈煙輕噗地笑起來:“什麼我喜歡就好,你當我在相親啊。”

“倒不是。只要你在那邊開心就行了。”

“呵呵,還真的挺開心的。這兩天天天跟他們出去跑,見識到很多東西,說出來真是在學校想都沒想到的。”

“別太累了。你胃不好,要按時吃飯。”

“好啦,知道。聽你的聲音倒是比我還累,功課很緊還是怎麼?”

“這兩天挪威有人又要來了,我真覺得又煩又累。”他小聲地說,“如果你在就好了……我有時會去走走環山北路,在那邊找個地方一坐就可以坐兩三個小時。哥,怎麼辦?我還是很想你。只要你一不在,我就心裡發慌,整個人空空的。李雋說我現在看起來就像篇爛透了的散文——形不散而神全散,呵呵。”

電話那邊忽然停頓了一段很長的空格,像是停電了一樣,害他都以爲是不是電話出現了故障。他是看不到他哥臉雖然沒看出紅來卻在發熱的窘態,握着個話筒竟有點無措地不知道該怎麼接。他們之間似乎很少會講出這麼甜的情話,而且會說的那個永遠是沈雨濃。他說起這種話來從來都是不刻意的,往往毫無預兆地冒出來一句,自然得就跟說其他話也沒什麼區別,以至這樣乍聽到就連沈煙輕都說不出話來。第一次真正給沈雨濃堵到無言以對。

“哥?喂?”

“……哦。咳,”開始左右而言他,“那,呃,你這次要跟他們談的是什麼?”

沈雨濃在他看不到的這頭心知肚明微微地笑了:“確定日期吧。我的護照過幾天也可以下來了,再給他們拿去幫我辦簽證就差不多了。”

萊特帶來了拉夫公爵的首肯,同意先跟沈雨濃見過面再談。於是開始緊鑼密鼓地準備他的挪威初行。由於學校這邊的手續還要辦理,所以動身時間暫定在十一月。

話說這頭,小阮接到報道一家汽車進出口公司的任務,這家公司近幾年由初出茅廬到嶄露頭角到大放異彩,過程短暫而快速,引起他們報紙的注意,所以做個專版作爲下期的一個重點。可是本來這家公司也正是悄然發展起來的,新聞資料幾乎等於零,諸如背景、發展等一切素材都要重新收集。而沈煙輕作爲他的助手,在爲他準備材料時意外發現這居然恰好就是王燁他們公司。

後來王燁在對沈雨濃回憶這件事的時候,一直一直苦笑。因爲事情的開始他知道,發展卻不是他能控制,他很後悔當初沒能對沈煙輕嚴重警告其中的利害。可是世上買不到後悔藥,所以註定的事就像佛陀手中的念珠,每一顆的順序,誰都無法改變。

作者有話要說:時間緊,趕文中,潦草態,請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