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卜大爺有了不祥的預感,三天來心總慌慌的。

閨女守茹出門子那日,原以爲要有場痛快淋漓的哭鬧,卻沒有,卜大爺便覺着怪。守茹走後,卜大爺要和仇三爺商量重開西城36家轎號的事,仇三爺又是一副很躊躇的樣子,就更讓卜大爺起疑了。他還以爲仇三爺的躊躇是因信不過馬二爺的承諾,便說,馬二爺雖道不是東西,說話卻是作數的。卜大爺要仇三爺把36家轎號的轎頭管事都招來,一起合計合計,仇三爺這才說,還是先別急,待卜姑娘回門後一塊合計吧!

這是啥話?卜大爺想,他的轎號和閨女有啥關係?

沒想到還真有關係,且是大關係!他卜永安自己作孽,親生閨女趁火打劫,把他這個當爹的賣了!仇三爺、麻五爺,可能還有馬二爺,都參予了這場慘絕的扼殺,裡裡外外只瞞着挨殺的他。

回門時,院門口再次落下許多轎,有卜守茹從馬家帶來的,有麻五爺和麻五爺手下弟兄坐的,還有一乘八人擡的綠呢官轎,是空的——麻五爺進門就指着綠呢官轎吹:這可是好轎!連知府鄧老大人都不攤坐的,他五爺一者有面子,二者又花了大價錢,才從退隱的巡撫大人府上借來了。

卜大爺問:“借來幹啥?”

麻五爺大大咧咧說:“幹啥?給你坐呀!你家守茹那真叫孝敬!昨兒個就和我說了,你爲轎子苦了18年,身子骨全毀了,回鄉咋着也得有乘風光的好轎!卜大爺,我可是真妒忌你呢,有這麼好個閨女。”

卜大爺傻了眼,坐在堂屋太師椅上直着嗓子叫:“誰……誰說我要回……回鄉?誰說的?”

卜守茹走到近前,冷麪看着卜大爺:“爹,我說的。我還對五爺說了,你老這麼累着,我做閨女的於心不忍,這西城36家轎號我就管了,你只管到鄉下歇着享清福吧!”

卜大爺身子動着,手直顫:“妮兒,你……你可還是我的妮兒?”

卜守茹說:“這叫啥話?我咋不是你的妮兒呢?你對我的好處,咱石城82家轎號的人誰不知道?不因着你是我爹,對我好,我能讓五爺費神弄這綠呢大轎?爹,你不是不知道,當皇上的命官也得當到五品才能坐這綠呢轎呢!”

卜大爺抓起八仙桌上的茶壺朝卜守茹摔過去:“你……你這賤貨,你是要我死!”

卜守茹身子一閃,躲過了,茶壺在卜守茹腳下碎了,壺裡有茶水,溼了地,也溼了卜守茹的粉紅繡花鞋。卜守茹擡起腳,用絹帕揩着沾在鞋面上的茶葉片兒,又擡頭瞅着卜大爺說:“爹,你真是不識好歹,你想想,我這麼着不是爲你好麼?你今兒個敗了能賣我,明兒個再敗了可咋辦呢?你可再沒閨女賣了……”

卜大爺吼道:“老子不會再敗了,不會!”

麻五爺插上來說:“卜大爺,話不好這麼講,不說你這人已是廢了,不能再伺弄轎子,就算你沒廢,也不好說這大話的!”

卜大爺衝着麻五爺眼一瞪:“你他娘少管閒事!”

麻五爺笑了:“我可不願管,偏是你找我管的!現在呢,你不讓我管也不行了,我替卜姑娘做了主,就得管到底。我看了,你這閨女還就是比你這獨眼龍強,有心計,也有能耐呢,五爺我都服氣,你還不服?”

卜守茹道:“五爺,回鄉下享福是好事,我爹知道的,你可別說這種話氣我爹!”旋又對卜大爺說,“爹,打從我落生,你可是沒回過家哩,我娘死時你沒回,接我時也沒回,只派了我巴哥哥和仇三爺。今兒個,你也該回了,看看我孃的墳,給我娘燒點紙,啊?”

卜大爺到這地步了,還心存妄想,恓惶地看着卜守茹說:“妮兒,我……我當着大家的面說清,我……我把轎號都給你,你別讓我走,允我留在城裡幫你的忙……”

卜守茹搖搖頭道:“不必了,仇三爺會替我照管轎號的,他有腿,你沒有,這沒辦法……”

卜大爺問仇三爺:“你能照看好西城36家轎號?”

仇三爺不敢看卜大爺,低着頭說:“我……我不知道,卜姑娘讓我管,我就得管,好歹都是你們卜家的人。”

卜大爺獨眼裡流出了淚:“好,好,你們早把圈套做好了,我知道。我……我不說別的了,只一條,你們讓我留下來,任啥不管,讓我能天天看到那些轎,成麼?”

仇三爺瞥了卜守茹一眼,對卜大爺說:“這……這得問卜姑娘……”

卜大爺便對卜守茹道:“妮兒,你說句話!”

卜守茹一聲不吭。

卜大爺這才知道自己完了,得帶着他的一隻獨眼、兩條斷腿還鄉了,他在城裡18年的拼殺至此完結。而造成今日這局面的正是他自己,他生下了卜守茹這麼個孽障,又把這孽障聘給了馬二爺,極完整地鋪排了自己的全面失敗,連一點餘地都沒給自己留!

伴着一聲絕望的嚎叫,卜大爺身子一挺,把八仙桌推開,衝着卜守茹撲了過去。

然而,今日的卜大爺已不是往日的卜大爺,那個用大腳板踩着麻石道和人拼命的卜大爺已不復存在,卜大爺的兩條腿再也不能牢牢站在地上了,離開太師椅,卜大爺便轟然一聲栽倒在方磚鋪就的地上。

卜大爺倒在地上拖着鼻涕掛着淚罵:“卜守茹,你這個賤貨!老子只要還剩一口氣就……就和你沒完!老子要把你,把……把……馬二都宰了!都宰了……”

卜守茹不動氣,看着卜大爺說:“爹,你咋罵也還是我爹,你不仁我得義;你不養我的小,我得養你的老。天不早了,咱得起轎了……”

卜大爺像沒聽見,直挺挺睡在地上,潑婦似地喊:“……都來看喲,都他娘來看喲,這就是養閨女的報應!閨女就是這麼葬送她爹的啊……”

卜守茹這才火了,腳一跺,叫道:“你也鬧得太不像話了!”轉而又對麻五爺說:“五爺,快把我爹擡進轎去!”

麻五爺手一揮,院裡站着的人過來兩個,和麻五爺並卜守茹一起,硬把卜大爺架上了綠呢大轎。

卜大爺被扔進轎裡了,還在罵,罵閨女,罵馬二爺,也罵麻五爺和仇三爺。麻五爺被罵得心煩,就找了團裹腳的破布,要把卜大爺的嘴堵起來。卜守茹不讓,說是挺好的事,別弄糟了。

起轎前,卜守茹張羅着一路上要帶的東西——去一趟就80裡地,吃的、用的都需不少,還有必不可少的盤纏。

正收拾着,卜大爺那邊又出了鬼,這癱子從轎裡爬了出來,獨眼亮得嚇人,還狼一般地吼,說是要去見馬二爺。麻五爺和仇三爺兩人都按不住。

麻五爺說:“卜姑娘,得捆哩,嘴也得堵上,要不,走在路上太招眼。”

卜守茹遲疑了一下,道:“……手脖上纏點布片,別勒疼了他。還有堵嘴的物什得乾淨……”

麻五爺和手下的人找來麻繩和布,把卜大爺捆了,又給卜大爺堵了嘴,再次把卜大爺塞進轎裡。

卜守茹待麻五爺弄好了,才撩着轎簾對卜大爺說:“爹,你可別恨我,我這也是沒辦法!我不能讓你再呆在城裡給我丟人現眼了!”

卜大爺被捆得肉糉子似的,嘴上又塞着布,啥也說不出,只能用那隻獨眼狠狠盯着閨女看。

卜大爺的眼光中充滿瘋狂和仇恨,讓卜守茹至死難忘。

這時,又發生了一樁意外的事。

臨走了,偏有人來找麻五爺,還帶了個秀才模樣的人來,秀才很年輕,手臂上有傷,不像跌破的,倒像洋槍打的。秀才要出城,說是綠營的官兵在追他。麻五爺便找卜守茹商量,要那秀才坐卜守茹的花轎出城。

卜守茹問:“那秀才是啥人?”

麻五爺支支吾吾不說。

卜守茹道:“你不說,咱就不帶,一個爹已夠我煩的了!”

麻五爺迫於無奈,才說:“這人是革命黨,到咱城裡運動劉協統的新軍起事,被發現了,咱不救他,他就險了,鬧不好得掉腦袋!”又說,“卜姑娘,你別怕,革命黨的人我見得多了,並不都是奸人哩!”

卜守茹知道麻五爺的世面大,和啥人都有瓜葛,日後正好能幫她做事,便說:“我纔不怕呢,舉凡你五爺信得過的人,我自是信得過。”

那日是和革命黨同坐着一乘四擡轎子出城的,革命黨靠着轎子的左側,卜守茹靠着轎子右側;卜守茹盯着革命黨看,革命黨也盯着卜守茹看。這一來,卜守茹的心就慌慌的,不是怕被官府發現,而是怕自己會鬼使神差跟革命黨走——那革命黨是在官府緝拿告示上見到過,很像巴哥哥,只是比巴哥哥文氣些。

革命黨在轎子裡說,南洋各處的革命黨已紛紛起義,滿人的朝廷長不了了。卜守茹點點頭沒作聲,更沒敢多打聽。那當兒,卜守茹不知道這話對她未來生命的意義,只覺着這個革命黨怪大膽的,敢說滿人的朝廷長不了,聽完也就忘了。

轎子出城二里,到了大禹山山腰上,革命黨下了轎,和麻五爺拱手道別了,卜守茹纔想到:她的巴哥哥哪去了?會不會也投了革命黨?巴哥哥若是投革命黨,是不是也要這般東躲西藏?

再上轎時,石城已被拋在身後了,回首望去一派朦朧,可卜守茹分明從那朦朧中看到了縱橫交錯、高高低低的麻石街路,那是父親用血肉栽種過的莊稼地,如今輪到她來栽種了,她認定她能種好,能在那麻石街路上收穫自己和父親的雙份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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