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天雨地溼,趙軍暫停了對平陽城的攻擊;但雨很快就停了,石虎便利用等待土地晾乾的機會,再發人力,以打造更多攻城器械。至於城內,則加緊修復崩塌的城壁,並且組織人手潛出城去,清理壕塹內的屍體,譭棄羯軍鋪成的道路。
兩日之後,天干氣燥,石虎乃再次命將擂鼓,列陣前出,攻打平陽城壁。同時他還命令張貉等其餘三門,也都同時發起進攻。
因爲前兩天的攻防戰,趙軍先驅百姓擋箭,繼而奮勇前出,險險就將攻城器械運到了城壁之前,在石虎想來,倘若天公作美,不突然間降雨,再須片刻即有望破城。那麼今日四門齊攻,勝算就很大啊。
若能在晉人援軍抵達之前,便先拿下平陽堅城,想必裴先生的臉色會很有趣吧……
然而他立馬陣後,指揮攻城,卻本能地察覺出有些不對來……今日雖然沒有足夠的百姓扛在前面,但行軍速度也不至於這麼遲緩吧?難道歇了這麼兩天,士卒體力、精神不但不振,反倒疲憊了不成麼?
即命親衛前至陣前督戰,並且鼓舞士卒的戰意。
此次花費了比前兩日將近一倍時間,羯軍方始在塹壕上填出幾條道路,而傷損數量倒是前日的兩倍——倘若不算那些遭雷劈的死傷。隨即雲梯迫近城壁,城上乃使撓鉤抵拒,復投下滾木檑石和火瓶來,時候不大,便有三具雲梯燃起熊熊大火。石虎不禁搖頭道:“晉人實有引火之秘方,我若能得,何至於此啊!”
裴該是在防守大荔的時候,首次運用的火藥,消息很快便傳揚開去,祖逖乃遣人去懇請裴該,討要秘方。裴該關照來人說:“此物名爲火藥,引火助燃,較柴草、脂膏等更強十倍,然而製作不易,更恐爲胡賊所探知……”所以最終相贈祖逖三石火藥,並告知使用之法,至於是如何煉製的,則秘而不宣。
即便裴軍重將,也很少有人知道火藥的煉製之法,遑論具體配方。
裴該知道,煉製火藥在技術上並沒有太大難度——只要懂得原理,反覆試驗,總能找到合適的配方——是很難保證技術不外散的,但方與胡、羯爭戰之時,能夠遲一日與敵共有,我方就多一道撒手鐗啊,能瞞一天是一天!
石勒得知此事後,果然命程遐遣人去偷取秘方。程子遠也曾寫信給王貢,或者誘引、試探,或者直接討要,可惜王貢根本不加理會——而且就連王子賜本人,其實也不清楚火藥的配方啊。
繼而裴該又“發明”了“虎蹲炮”,各方探求其術乃更爲殷切——只是很少有人把這兩樣東西聯繫起來。到目前爲止,程遐所打探到,並且提供給石勒的情報是:“裴文約引火秘術,所用之物名爲‘火藥’,乃曩昔魏將郝昭所傳,取關中獨有礦物,加以炭粉煉成……”至於這獨有礦物究竟是啥,就根本打探不出來了。
張賓則估計:“礦物可燃者,或許是指石涅?”石勒乃命鎮守太原的石虎挖掘數百斤石涅送至襄國試煉,結果當然是——完全不對路啊。
既然不知道配方,那就難以籌謀應對之策,只能用傳統防禦火把、火矢的手段來加以抵禦——比方說在雲梯上塗抹溼泥,並備有水罐。然而正當暑期,赤日炎炎,預先鋪上的溼泥,等抵近城壁時就已經被大致晾乾了,而填塞有火藥的火瓶碎裂後,燃燒速度又非常之快,那真是防不勝防哪。
至於用來撞擊城門的衝車,也很快即被城上用滾木檑石及火瓶所毀。羯軍忙碌了大半天,拋下數百具屍體,最終竟無一人可以登上城頭。
戰至午後,士卒皆感疲憊,石虎被迫鳴金收兵。再問其它三個方向的情況,結果還不若北門爲佳,竟然連塹壕都未能稍越——此乃羯將多數都不擅長攻城之故也。
石虎即問前線諸將,說我今天在陣後瞧着,士卒們動作遲緩,顯得有些疲沓,究竟是何緣由哪?諸將乃紛紛稟報其情,最終綜合起來,原來是不知道從哪兒傳播出來的謠言,動搖了軍心士氣。
謠言內容,大致如下:
平陽爲河東之鎖鑰,裴該不但使重將劉央等鎮守,更四處尋訪能人異士相助。其間聽聞終南山麓有樓觀,道士樑諶曾受關尹喜之後尹軌傳授水石還丹、煉氣隱形等秘法,乃親往求見。孰料樑諶恰於去歲白日飛昇,羽化登仙了,唯訪得其高足彭某。在裴該反覆求懇之下,彭某乃於半月前北入平陽,受到劉央的盛情款待。
那麼彭某有何法術,可以協助守城呢?據說彭某入城之時,以大船載來兩具銅柱,自稱乃是秦始皇所鑄十二金人之殘臂,可以上通穹蒼,喚請雷神,落雷殛殺來犯之敵。劉央即將此二柱安置在北城之上。
至於怎麼施法,怎麼落雷,所殛何人,也有說道。彭某雲,雷神素所殛者,不忠不孝之徒也,且須依天干之數,非其時而不殛。具體到攻城那天,歲在己卯,月爲辛未,日爲甲辰,則生日帶甲、己、辛三天干者,必然難逃劫數。
於是先將城內犯此三天干之人,全都驅之下城,命躲藏於房屋之內,彭道士即在城頭施法。轉瞬之間,雷聲隆隆,烏雲密合,隨即先後落下三道驚雷,中者立僕,且雷勢甚強,即身周之人亦不能倖免……
但是很可惜,兩道落雷打入城外羯陣,第三道卻莫名其妙地落到了城頭……事後調查,應該是某小兵或者隱瞞了自己的真實生辰,或者因爲出身低、文化淺,自己都沒能記住確切的生日……驚雷甫落,城上便即火起,城壁崩塌數尺!彭道士也因此站立不住,踉蹌倒地,其法自破——所以纔再沒有第四道驚雷打下來。
劉央自然是勃然大怒,當即反覆審訊和遴選士卒。彭道士也建議,秘法不可再出疏漏,當在攻城甚急,城上危在旦夕之時,他再登城施法——他一上城,多半士卒就要先退下去,免得再打着自己人。
這事兒傳得有鼻子有眼的,導致羯兵羯將人各驚惶。要說這年月不迷信的人,百中無一,具體到文化水平低的普通士卒,則恐怕一萬個裡面,就有九千九百九十九個篤信各種怪力亂神。前日“落雷”,雖說也就打死打傷不到一百人,但據說死狀甚慘,皮焦骨碎……多半羯兵並不畏死,但誰也不想死得如此悽慘不是麼?
而且謠言越傳越邪乎,很多人乃堅信當日被雷打死的有上千同袍,只是被各級將領瞞報了真實數字而已……
因而今日再度攻城,事先就有很多犯了天干——今天該丁、己、壬——的士卒裝病,不肯上陣。更要命的是,其實很多大頭兵並不清楚自己具體是哪天生人的,即便知道,也算不清楚干支,由此而瑟縮的那便更多。
即便確定自己並未犯此天干之兵,也擔心身旁的同袍是不是記錯了生日哪——那雷可是一打一片的,要不然怎麼前日兩雷落地,便即死傷上千呢?就連城上晉人都難免犯錯,那我身邊的同袍真的可靠嗎?
由此而心懷畏懼,打起仗來自然難免疲沓了。
當下石虎聽了諸將之言,不禁勃然大怒道:“此乃晉寇惑亂我軍心之詭計也!”下令徹查謠言的來源。
這些謠言,自然都是歐陽根編造出來,並且利用那些被驅趕出城的胡戎,散佈到羯軍中去的。要說造謠編故事,歐陽根乃是行家裡手——裴該在事後聽聞此言,都不禁心道:“大才啊!擱兩千年後,必能在某點成爲暢銷作家!歐陽巨巨,我把膝蓋獻給你……”
這謠言七分虛、三分實,普通羯兵又怎麼可能辨別得出真僞來?
首先,“將軍炮”入城之事,很多人都瞧見了,勢必難以隱瞞;而押送“將軍炮”的乃一彭姓士人,估計也不難打聽得到。於是乃詭稱“將軍炮”爲十二金人的殘臂,還說彭某是樑諶的高足——雖說樓觀派於此時尚未顯名,終究樑諶就在關中,北人聞其名者,比知道丹陽葛稚川的要多得多了。
他用一整套妖言,近乎完美地解釋了爲什麼落雷三下,會兩下打中城外,而一下打中城內。再夾以雲山霧罩的天干之說,是爲了使羯兵擔心,自己會不會是那當殛之人……你要說天雷是無差別亂打的,對於久經戰陣的士卒來說,反倒有可能橫下一條心來,混當無事。
而且你今天可能不犯天干,敢於昂然上陣——先不論是否懷疑身旁的同袍——那麼明天呢?後天呢?總有一天可能輪到你吧。
最要命他還說,晉人因爲一朝失誤,導致不敢再輕用秘術,而要等待城池危急之時。這樣一方面可以完美的解釋,爲什麼今日再攻平陽,而天雷不落——否則的話,隨着預想中的天雷久久不肯落下,羯兵將會逐漸擺脫謠言的困擾;另方面,也使得羯兵越是靠近城壁,便越是提心吊膽……
——而若羯兵攻上了城頭,城池真的即將陷落,到那時候,他們是否能夠醒悟過來,也都無關緊要了——反正都是一個“死”字。
……
石虎下令徹查謠言的來源,但其實不用查,想也能夠想得到。
前日深夜,近千胡戎被驅趕出城,部分直投趙營,部分想要逃逸,卻爲羯騎或俘或殺,生死關頭,自然會想要用這般城中“秘辛”來哀告饒命。石虎雖然下令殺盡了逃出北城的胡戎,卻並未能夠第一時間發現和阻止謠言的散佈……
至於其它三個方向,守將多半都命監押這些胡戎過來,詢以城內之事,固然他們未必會把謠言當真,身邊卻總有些將信將疑的親兵,難免一傳十而十傳百……白晝城上、城下落雷,這事兒很詭奇啊,很驚悚啊,誰還沒點兒好奇心,不想打問一二麼?
石虎以下各級趙將,多半是不信此事,認爲乃妖言惑衆的——他們雖然也迷信,終究見識比普通士兵要廣一些,分辨能力要強一些,否則張貉等將最晚第二天就會向石虎彙報了。他們難免會想啊,此事如此神叨,真僞難辨,我要是倉促稟報太原王,多半會受到申斥……還是先不提爲好。
直到今日攻城,發現這謠言真的影響到了士氣,戰後檢討,這才綜合所聞,告知石虎。
石虎當即怒斥,這是晉人的詭計!但他轉過臉來,卻也難免疑惑,就問幾名參軍,說你們都是讀書人,所見古書上有這般召喚天雷以殛敵軍之事麼?參軍們盡皆搖頭,隨即朱軌就說了:“聞晉軍中有‘虎蹲炮’,可以傷人於百步之外,中者立僕,得非實爲此物乎?且晉人能用‘火藥’,水火無情,難免自傷,或者以此作矯飾也。”
他這猜測就比較接近了,但因爲情報來源有限,還是沒能把“虎蹲炮”和火藥聯繫起來。
石虎點頭道:“必如參軍所言!”不管你說得對不對,反正這傳言已經動搖了我的軍心了,我就必須得一口咬定是假的。當即傳令,要諸將嚴禁士卒再議論此事。
王續獻計道:“晉人最欲殺者,大王也,大王乃可自稱生於甲日,自犯天干。倘若果然施秘術以召天雷,自然先殛大王,而大王安然無恙,可見其言不實。”
石虎連連點頭,說對對,我就是甲日生的嘛——諸將都要統一口徑,下去這般對兵卒分說。
然而謠言止於智者,從來傳謠容易而闢謠爲難——再說你也沒有闢到點子上。羯兵們因此禁令,乃不敢再明着紛傳謠言,但就此而打消疑慮的幾乎沒有。不僅如此,即便大頭兵也是有腦補之能的——
故此很快又有傳說,這落雷有距離,有範圍,太原王端坐陣後,那自然打不着他;又有傳說,太原王殺人太多,兇焰彌天,就連雷神都難免畏懼,或許不敢殛他,但殛咱們就沒啥心理負擔啦……
關鍵是石虎待下無恩,純粹凌之以威,所以士卒們只是怕他,卻未必信他;再說太原王只是善戰,又並非真有王霸之氣,更不懂風水術數嘛……倘若換了關中大司馬三軍,卻多半會相信類似闢謠,因爲大都督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啊,而且據說大都督還能觀星,斷人生死……
由此士氣始終難振,相反城中晉人反倒因爲兩度順利擊退羯兵,士氣高昂,戰鬥力無形中提升了一個檔次。此後數日間的攻防戰,劉央等將守備頗爲得法,石虎始終難以破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