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金角銀邊草肚皮

bookmark

裴嶷抵達淮陰已經一月有餘了,也一直在等着裴該回來,但裴該既歸,他卻並不主動前往城外迎接。道理其實很簡單,他並非徐州之吏,跟裴該沒有君臣關係,所以論公不當遠迎;而若論私,哪有叔叔去迎侄兒的道理啊?

裴該與卞壼並騎入城,向他詢問自家這位叔父的情況。卞壼就說了,當日裴文冀到來,我盛情款待——裴嶷雖然辭去了昌黎郡守之職,但終究曾爲兩千石,與卞壼名爵相若,而且他又出自裴氏高門,即便跟裴該沒有親眷關係,卞望之也是不敢慢待的呀——並且爲他叔侄安排好了住處。

裴嶷帶着兩個侄子,就跟當年的裴通那樣,在城裡城外到處轉悠,還多次拜訪卞壼,詢問他相關徐州的民情、政事。裴該出征,卞壼既負責留守事,又要管本職的廣陵郡,幾乎忙得腳不沾地,裴嶷見此情景,就主動提出來,願意爲卞壼分擔部分政務。

但是這位裴文冀做事很小心,絕不逾越本分,他只是就相關政事給卞壼出出主意,幫忙整理和撰寫一些文書罷了,卻從不自作決斷,甚至不肯在文書上署上自己的名字。因而卞壼對裴嶷的印象很好,對裴該說:“令叔父有賢守之資,堪爲使君臂膀,萬不可使其颺去啊!”

他還提到,就在十數日前,裴嶷來找自己,說打算就在淮陰附近擇一處好地,安葬自家兄長裴武,希望卞壼能夠幫忙推薦和做中購買。裴該聽了這話,心中不禁一喜:這是不是說明叔父有長留徐州之意呢?

中國人講究入土爲安,人死後三日大殮,便須選擇吉日下葬——停靈時間夏短冬長,但若沒有特殊情況,很少有超過一個月的。裴武既歿,理論上就當歸葬河東聞喜祖居地,但一來山高水長,路途遙遠,二來河東見爲胡虜所佔據,平安回去的可能性太低,所以只得退而求其次,先葬於別處,等有機會了再遷葬。那麼爲什麼不暫時埋在玄菟呢?恐怕是因爲玄菟郡太過偏遠了,即便將來有機會遷葬,難度同樣很大啊。

所以裴嶷就被迫按照某些草原民族的風俗,先把兄長火化了,撿其遺殖,一路護送着來到徐州——骨灰比較好帶,也沒有腐爛之虞。等到了徐州,這裡距聞喜相對要近一些,就可以擇地入土啦。

不過,倘若裴嶷只是途經徐州,在見過裴該以後還想繼續往南跑,大可不必這就安葬裴武。既然向卞壼打聽好墓地,分明有久居之意啊!

因此裴該進城後不久,把相關軍政事務草草地安排了一番,便即整頓衣冠,來拜裴嶷。裴嶷知道他會來,早就安排兩個侄子在門前等候,裴該與之見禮,敘了敘年齒——裴武的長子裴開比裴該大三歲,次子裴湛則比裴該小兩歲。

裴該見堂兄弟們都生得相貌堂堂,亦頗有英武之氣,但很明顯沒見過太大世面,行禮之際,動作、表情都顯得頗爲稚嫩。他心說我不記得有你們倆了,就理論上而言,你們將來都會是前燕之臣,但既然到我徐州來了,那就別走啦,遼東偏遠蠻荒之地,還回去幹嘛呢?

雖然是初次見面,但看上去是兩個老實頭——尤其相比那個關西來的裴通——即便不能付以重任,終究是親眷,一筆寫不出兩個“裴”字,驅策、差遣起來,應該會比較方便些吧。

二子引裴該入宅,裴嶷在二門迎候。裴該見他這位叔父,論相貌與裴開極其相似,就彷彿裴開老了十、二十年一般,但風儀、舉止卻要老成得多。裴該上前大禮參拜,裴嶷急忙雙手攙扶:“文約,我叔侄契闊已久,能得再見,真恍然若夢也。”

當下將裴該讓入正堂,請登牀榻。裴該讓裴嶷,說:“叔父在此,哪有侄兒上坐之理啊?”裴嶷固請,說:“於公,卿爲青徐都督、徐州刺史,且襲兄爵爲鉅鹿郡公,我今不過一布衣而已;於私,卿爲文行公(裴潛)嫡傳,爲大宗,我是小宗——文約自當上座。”

裴該推卻不過,只得登上榻去,但是隨即就往左手邊縮了一縮,請裴嶷同榻。這架榻是纔剛流行起來的式樣,離地既高,又長近八尺,足夠兩人並座——其實還是裴該在徐州引領起的這股流行風,既方便垂足而坐,坐累了歪身一倒,就能當後世的牀使——他可不習慣總是打地鋪。

裴嶷不再推拒,便即登上榻來,裴開、裴湛則各取枰來,坐在下首。

寒暄幾句,裴該詢問裴武是何時故去的,又問了問裴嶷叔侄一路行來,可還平安順利否?終於裴嶷開口了:“文約,前此陶德到玄菟,言卿受命鎮定徐方,上奉天子、下安黎庶,內定塢堡之亂,外拒胡羯之侵,短短數載,便已路不拾遺,我還不怎麼相信,只當部曲恭維主家之語……”

裴該道聲慚愧:“該本無才德,全得卞望之等輔佐,才能粗定數郡而已,陶德大言吹噓,倒叫叔父見笑了。”

裴嶷搖搖頭:“文約不必太謙。我等自遼東而至廣陵,數千裡間,所經處田畝荒蕪、百姓流離,幾乎無州不戰、無郡不荒,尤以青州爲最——即便邵嗣祖(邵續)號爲賢守相,也不過安保厭次一城而已,郊外五十里,路邊乃多見白骨,赤瞳野犬日夜逡巡……徐州南部數郡則不同,百姓多能安堵,雖亦不免時見荒田,但一望亦多稻麥,時近收穫之期,蓬勃之象實在喜人。雖得諸守相之力,然文約爲一州之主,又豈言無功呢?”

說着話笑一笑:“天下賢守相,難道齊聚徐方不成麼?總是刺史督導有方,始得如此。”

裴該心道你還別說,真是“天下賢守相都齊聚徐方”了。卞壼、陶侃都是合格的民政官員,自不必提,就連熊遠也只是經驗不足而已,靠着勤奮足能夠彌補一定的差距;而且雖然自己不願意承認,臨淮的庾冰也勉強還算看得過去……邵續那種所謂的賢守相,主要還是打仗打出來的,不是種地種出來的,加上週邊強敵環伺,則樂陵當然不能跟我轄下各郡國相提並論嘍。

嘴裡仍然謙遜道:“該終究年少,見識短淺,勉強治此半州,若有不當處,還請叔父多多指教。”

裴嶷捻着鬍子笑一笑,便即轉換話題,問裴該:“文約,此番率師而西,說是爲救援長安,勤王護駕,不知戰果如何哪?”

裴該黯然嘆息道:“侄兒哪裡懂得什麼戰事,不過率軍以援祖豫州罷了。可惜豫州才與胡虜交鋒,雖然苦戰得勝,卻無再舉之力,無奈之下,只得暫歸……”

裴嶷微微側過頭來,觀察着裴該的表情:“文約不要誆我,卿出征之前,祖豫州即在郟縣苦戰,卿是得到戰報,方始率軍而西的,二事豈可混爲一談?”

裴該當即圓謊:“乃因豫州所部多爲塢堡之軍,苦戰之餘,彼等鄉氓多有不穩,該才率師前往相助。原以爲有該所部這五千徐州兵,足堪再戰,但豫州卻雲時機尚不成熟,該因此折返……”

裴嶷說:“這也罷了。須知軍行千里,耗費糧秣甚多,既不能挺向虢洛,何不早歸,而要繞至江上啊?聞卿又在宛城擊破第五盛長與杜曾,復下尋陽謀與王處仲一晤——因何而諸多耽擱?”

裴該心說你還真是什麼都知道……想想也對,他的行程自然是不會向卞壼隱瞞的,時常會有書信傳回淮陰——軍行千里,倘若杳無音信,後方的人心能夠穩固得了麼?那麼既然裴嶷一直在幫忙卞壼處理政事,卞望之又對他沒什麼戒心,要打聽到這些消息本不爲難吧。

乾脆也不現編瞎話了,卻注目裴嶷:“叔父以爲,該何以逡巡直至今日,方得返回徐州來哪?”這背後的緣由,我尚且不能對你明言,但你又能夠猜得到幾分呢?

裴嶷聞言,略一回頭,瞥瞥兩個親侄子,隨即吩咐道:“取棋來,我欲與文約弈棋。”

裴該一皺眉頭,心說你這是什麼意思,怎麼突然間想起下棋來了?“該素不好棋,棋力亦低。”

裴嶷笑道:“棋枰若大地,棋子如城邑,縱橫十五道,以象中原沃土。落子爲佈勢,提子如破敵,南北數千裡,都在這尺方之間。爲政者豈可不識弈乎?文約若不熟此道,我可爲卿解說一二。”

裴開兄弟與裴嶷相處日久,一個眼神遞過來,當即就明白叔父的用意了,於是二人一併起身,去取來了棋枰、棋子,然後也不陪座了,躬身退將出去,說是去安排晚飯。

裴嶷把棋枰擺上榻,放置在二人中間,先落下座子,然後問裴該:“卿若先手,會落於何處?”

裴該不知道他在打什麼啞謎,於是隨便在東南角三三的位置落下一子。裴嶷點點頭:“邊角易守,得之可保不敗,文約所着是也……”隨即伸指一點天元位置:“然而真欲取勝,還須挺進中腹。”

裴該大致明白裴嶷的意思了,便即答道:“倘若邊地不固,又如何挺進中腹?還當先厚其勢,纔可逐鹿……爭奪天元。”

裴嶷卻突然間提起裴該先前所落的那個子,擺放到正東座子的外側:“文約落子三三,爲取其角,然而若先置於此處,謀佔一邊,又如何?”

裴該囁嚅道:“金角銀邊草肚皮……邊自然不如角啊。”

裴嶷笑一笑:“東南之角,本在建康;青徐之地,難道不是邊麼?”

裴該捻鬚沉吟,他見也沒有外人在旁,連兩個堂兄弟都退出去了,便即一拱手:“還請叔父明言。”別打啞謎了,你想說什麼,大可直言不諱。

裴嶷面容一肅,對裴該道:“文約,天下雖大,我晉實佔中國膏腴之地,而蠻夷僻處邊角。中腹之勢難成,而一旦成,足可臣妾萬邦,邊夷醜類何足爲慮?然而中國常在,邊夷亦常在,爲其得固守之勢,或山林深密,或朔漠浩瀚,中國難以遠逐……”說着話,擡頭比劃了一下牀榻:“若以此榻爲天下,則棋枰只是中國,中國亦有角、有邊、有腹——其腹,河洛也,得天下之中,據形勝之地。然則中國四角,各在何處?”

裴該隨口答道:“江南、遼東、涼州、南中。”

裴嶷一點棋盤的東南角:“此爲交廣。”隨即在三三位置落下一子:“此爲建康,琅琊大王在焉。”再指西南角:“此爲南中。”也在三三位置落下一子:“此爲成都,巴氐佔處。”

東北角自然是遼東了,三三的位置則是——“幽州王彭祖。”西北角是涼州,而三三的位置是——“關中險塞,天子居此。”

“卿若於四角落子,必死無疑,蠻夷佔處,哪有我衣冠華族的位置?即便如莊蹻君夜郎,趙佗君五嶺,終究自外於中國,不必三世,即等若蠻夷矣。若欲定中國,唯關中、幽州、吳中、蜀地可爲根據。”

又再指指裴該那枚棋子:“卿在徐州,南受建康之要,北爲中原所制。琅琊大王進可圖謀中原,退而鎖閉長江,亦不失爲孫權,卿在徐州,可比何人?陳元龍麼?劉玄德在徐州,陳元龍爲其臣;呂奉先奪徐州,陳元龍爲其臣;魏武帝得徐州,陳元龍爲其臣——因人成事,命不由己。若祖豫州果能抒長安之難,或琅琊大王興北伐之師,底定中原,文約尚可爲中興名宦;然若胡虜得勝,兵臨江淮,卿在徐州,亦不得不俯首稱臣耳——此豈卿之所願麼?”

裴該憤然道:“我終不向胡虜屈膝!”

裴嶷笑一笑:“那便只有拋棄徐方,南依琅琊大王了……然而中流擊楫之誓,猶在耳畔,文約真有面目逃歸江南去麼?”

裴該冷笑道:“若欲苟且江左,了此一生,我又何必北渡?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若天不佑我,唯死而已,絕不生過長江!”

裴嶷雙手合攏,“啪”地拍了一聲:“壯哉斯言。”但話鋒隨即卻又一轉:“聞昔日霸王在烏江,亦云非戰之罪,天不佑護耳,然而……果然是高皇帝得上天眷顧,漢合當興,楚合當滅麼?古來豪傑之士能夠成就其功業者,在勢而不在天啊!”

第六章 一觸即發第三十二章 被人當槍使第二十章 裴氏之熊第十五章 莫名喪敗第四十六章 勤王第四十九章 伐殘漢第五十章 定計西征第十四章 夜襲第二十四章 酒宴第十七章 葛陂定策第一章 迎駕第二十四章 糧道第四十七章 虎毒不食子第四十二章 密謀第二十六章 老子不去!第二十四章 彭曉該當死罪!第四十一章 爭天第十三章 自外於大司馬第三十七章 陽夏城下第四十四章 妖人第二十二章 落雷第五十四章 渡河!第十四章 教育第九章 九原之敗第三十七章 服不服?!第十三章 韋氏與辛氏第一章 天子家事第四章 高蛋白食品第二十二章 落雷第十九章 老驥伏櫪第十一章 許昌城第十五章 彭城內史第一章 河內之戰第四十一章 爭天第十六章 病倒第四十八章 殺人越貨第五十三章 百口莫辯第十二章 求告第十九章 美陽城下第五十三章 薛強壁第十一章 聯宗第五十七章 破虜(下)第三十二章 君命有所不受第五十二章 衣冠華族第五十章 西行求妻第三十章 欺之以方第十一章 假途滅虢第四十二章 石樑之戰第十三章 推恩令第四十四章 崇山遭遇戰第十章 飽飯第五十三章 胡,馬第五十一章 雲臺二十八將第五十二章 僞詔第七章 非我族類第三十九章 鐵戟第十二章 求告第三十二章 君命有所不受第四十七章 姓雖有異,其實一國第四十八章 信物第三十三章 項莊舞劍第十五章 生而異香第十八章 井底之蛙第四十九章 今夕何夕第二十章 運籌帷幄第十三章 改籍作書第二章 國破山河在第六十一章 沉醉第十四章 道家來訪第三十六章 斷水第四十六章 螳螂捕蟬第二章 謁陵與造陵第四十一章 罪狀第三十四章 熊悌之中箭第四十四章 王濬樓船下益州第二十三章 可立周魴之功第一章 襄國之亂第三十一章 驅虎吞狼第二十八章 是天災是人禍?第四十章 薦主第二十一章 賢人君子第五十二章 僞詔第五十七章 臨水三射第三十一章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第四十八章 字謎第十五章 生而異香第三十七章 我有一詩,卿等靜聽第四十一章 連石都未曾投得幾枚第五十三章 退避三舍第十八章 今蘇武第三十二章 浩劫第五十二章 箭在弦上第三十四章 從座上客到階下囚第十七章 如雷如霆,徐方震驚第二章 國破山河在第四章 高蛋白食品第三十六章 是臨時工乾的?第三十八章 反攻倒算第十一章 許昌城第五十章 僞書
第六章 一觸即發第三十二章 被人當槍使第二十章 裴氏之熊第十五章 莫名喪敗第四十六章 勤王第四十九章 伐殘漢第五十章 定計西征第十四章 夜襲第二十四章 酒宴第十七章 葛陂定策第一章 迎駕第二十四章 糧道第四十七章 虎毒不食子第四十二章 密謀第二十六章 老子不去!第二十四章 彭曉該當死罪!第四十一章 爭天第十三章 自外於大司馬第三十七章 陽夏城下第四十四章 妖人第二十二章 落雷第五十四章 渡河!第十四章 教育第九章 九原之敗第三十七章 服不服?!第十三章 韋氏與辛氏第一章 天子家事第四章 高蛋白食品第二十二章 落雷第十九章 老驥伏櫪第十一章 許昌城第十五章 彭城內史第一章 河內之戰第四十一章 爭天第十六章 病倒第四十八章 殺人越貨第五十三章 百口莫辯第十二章 求告第十九章 美陽城下第五十三章 薛強壁第十一章 聯宗第五十七章 破虜(下)第三十二章 君命有所不受第五十二章 衣冠華族第五十章 西行求妻第三十章 欺之以方第十一章 假途滅虢第四十二章 石樑之戰第十三章 推恩令第四十四章 崇山遭遇戰第十章 飽飯第五十三章 胡,馬第五十一章 雲臺二十八將第五十二章 僞詔第七章 非我族類第三十九章 鐵戟第十二章 求告第三十二章 君命有所不受第四十七章 姓雖有異,其實一國第四十八章 信物第三十三章 項莊舞劍第十五章 生而異香第十八章 井底之蛙第四十九章 今夕何夕第二十章 運籌帷幄第十三章 改籍作書第二章 國破山河在第六十一章 沉醉第十四章 道家來訪第三十六章 斷水第四十六章 螳螂捕蟬第二章 謁陵與造陵第四十一章 罪狀第三十四章 熊悌之中箭第四十四章 王濬樓船下益州第二十三章 可立周魴之功第一章 襄國之亂第三十一章 驅虎吞狼第二十八章 是天災是人禍?第四十章 薦主第二十一章 賢人君子第五十二章 僞詔第五十七章 臨水三射第三十一章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第四十八章 字謎第十五章 生而異香第三十七章 我有一詩,卿等靜聽第四十一章 連石都未曾投得幾枚第五十三章 退避三舍第十八章 今蘇武第三十二章 浩劫第五十二章 箭在弦上第三十四章 從座上客到階下囚第十七章 如雷如霆,徐方震驚第二章 國破山河在第四章 高蛋白食品第三十六章 是臨時工乾的?第三十八章 反攻倒算第十一章 許昌城第五十章 僞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