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文敬回到客棧的時候,樑崢還沒有回來。
昨晚宿醉,睡得不好,夏文敬等了一會兒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迷迷糊糊間覺得有人在給自己披衣服,睜開眼睛是樑崢。
“吵醒你了?”
“歇一下,沒睡。”
樑崢拖出椅子坐到夏文敬身邊,“昨天喝了那麼多,還難受嗎?”
“還好。烏力吉說你讓我等你,還有什麼事嗎?”
“嗯……”樑崢避開夏文敬的眼睛猶豫了一下,“就是……你能不能不要娶曹小姐?”
“你說什麼?”夏文敬眉頭一皺,眯了眼睛盯着樑崢。
“我說,你不要娶曹小姐。”
“還沒醒酒的話也應該是我。你開什麼玩笑?”夏文敬笑得有些尷尬。
“我沒開玩笑。”樑崢正色看着夏文敬的眼睛。
跟他對視了一會兒,夏文敬敗下陣來,雙眼一眨的同時把臉扭向一邊,“你果然是來找麻煩的。”
“子矜……”
“未平。”夏文敬再轉回頭來,抿緊的嘴角流露出決絕的意味,“有些事情,我以爲你懂,可原來是我錯了。你不但不懂,還糊塗得離譜。你知不知道,我們已經不再是小孩了,自己說過的話、做過的事要懂得負責任。當年是你選擇了放手,走得那麼幹脆,義無反顧地沒留半點兒餘地。連當面跟我說句話也不肯,不讓我有任何爭辯的機會,洋洋灑灑一大篇,全是你的前程、你的抱負。正像你當年說的:從小到大,你樑崢想要的東西,沒有得不到的。可是我看這話卻應該還有個後半句:你樑崢不要的,也可以說丟就丟,沒人能讓你硬拿着。”
“子矜,我知道不聲不響地走了七年是我不對。可是……咱們不能不再考慮這些重新開始嗎?”
“重新開始?”夏文敬幾乎要笑出來,“你以爲這是小孩子青梅竹馬在玩兒嫁郎娶妹的遊戲嗎?你知不知道人一輩子有幾個七年?你知不知道七年裡能發生多少事?七年,涼國公死了,被屠三族。穎國公死了,被逼親手殺了自己的兩個兒子。宋國公死了,死前毒死了自己全家。錦衣衛的手上又沾了上萬人的血。越燕閣變成桃花亭,妓院已經變酒樓。你成了都指揮僉事,我成了都御使。你不再是原來的樑崢,我也不再是以前的夏文敬,你我都變了。日本南朝併入北朝,高麗都改國號叫朝鮮了,七年,足夠一國傾覆,也足夠一個人心死了。”
樑崢聽得瞠目結舌,夏文敬顛三倒四地說的這些變故他當然知道,只是被他這麼一口氣說下來,聽着確實覺得相當震撼,讓人不得不感慨時過境遷、世事無常。不過震撼歸震撼,這還不能夠成爲讓他改變主意的理由。
“心死?我不信。你要真的心死了,又何必把我離開的日子算得那麼清楚?如果我沒來,那今天是我離開的第七年一個月又一十天,對吧?”
夏文敬用力點了兩下頭,“我承認,在你走了的很長一段時間裡我想不開過,不理解過,也難受過,每天掐着日子算。可是現在好了,我終於想開了、放下了,想成親想過娶妻生子、兒女承歡的正常日子了。不過算日子的習慣也留下了,但那已經跟你沒有關係了,只是算得久了,一時難再改掉,我就是算到死,也是習慣使然,跟你再無半點瓜葛。而且……我對不起月妍,要不是我遲遲不能釋懷,她也不用等這麼久,不用兩度爲了不順從她父親給她安排的婚事一直跟家裡僵持着。所以,我曾經爲你蹉跎了七年,夠了。現在決不可能因爲你又突然回來跟你再有什麼‘重新開始’,那太可笑也太不真實了。”
原來,他不是跟我沒什麼可說的,是需要說的太多,不知從何說起……樑崢低頭捏住了眉心,“那你怎麼才肯原諒我?”
“原諒?”夏文敬覺得跟樑崢大概是永遠也說不清了,“我說了這麼多你還不明白嗎?我從來都沒怪過你,又何來‘原諒’呢?”
“你從來都沒怪過我?”樑崢盯住夏文敬,滿臉的疑惑。
“對,我從來都沒怪過你。不管你當初離開是因爲什麼,如你信上所說也好,還是另有原因也罷。拋開你我間的情義不講,我始終覺得你的決定是正確的。否則你立不下那麼多戰功,我也查不出這麼多案子。客觀地來說,是你讓我明白了:人活一世,除了兒女情長,還有許多其它更值得去珍惜、去付出精力的東西。”
“這是你真實的想法嗎?”
“是。”
“可我不這麼想。我後悔了,我後悔沒不顧一切地留下來跟你在一起。所以我不會讓自己再犯相同的錯誤,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讓你把曹小姐迎娶過門的。”
“你到底想怎麼樣?!”夏文敬覺得樑崢這話說得有些不可理喻,“還有兩天了,你又能怎麼樣?再說,就算是我不娶月妍了,你又能做什麼?你能讓我一輩子不娶嗎?你能留下來跟我在一起不回北平了嗎?到頭來不還是一樣的結果,何必呢?”
“我能,如果你希望,我可以留下來。我可以進都察院,從七品監察御史做起我也不在乎!”
“未平!”夏文敬騰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於公於私,這都不是你該說的話!朝臣任命、官員調度豈是兒戲?!邊關蒙古元軍虎視眈眈,你怎麼能輕言擅離?都察院也不需要你這半路出家的監察御史。算了,我不想再跟你多費脣舌,要是這些就是你想跟我說的,那麼還有什麼你也不用再說了。我該走了。”
樑崢無可奈何,只好表明自己的態度,“子矜,本來我不想把事情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怎麼?你還想去鬧我成親拜堂的儀式不成?放心,我會讓父親找錦衣衛的人控制好局面,你不會有機會的。”
“鬧婚禮?你也太小看我了。就像當年在國子監,沒有人相信我能制服戚興宗。今天也一樣,我既然來了,自然也有辦法讓你的親根本接不成,而且是再也接不成。”
“哼!你還是那麼愛瘋言瘋語,這點倒是沒變。”夏文敬一甩袖子,走到門口開門離去。
看着門在他身後被關上,樑崢擡手掩了薄脣。
瘋言瘋語?我樑崢的瘋言瘋語都能做到。
當天晚上,樑崢來到曹府讓曹尚書退聘,並提出自己要娶曹月妍。一開始曹尚書當然不肯同意,還說樑崢是瘋子。後來直到樑崢列舉出了戶部數次從地方收上的官銀皆因成色問題延遲了充入國庫的時間,以及戶部有意將問題官銀撥入賑災糧餉,而曹尚書怕皇上遷怒怪罪又隱瞞未報的事,曹尚書才徹底傻了眼,慌了神,並追問樑崢是怎麼知道的這些他們一直嚴防謹守、連錦衣衛也始終沒辦法查清楚的秘密。
樑崢當時想:要是連這都不知道,我不是枉挪官銀?還開什麼永錠莊啊?
不過他只是笑笑說:“這些要是被皇上知道了,大概不會像懲治胡黨、藍黨那般誅上幾族,但曹大人的牢想是要坐定了的。到時候是死是活恐怕就要看您現在的準女婿會不會徇私枉法,網開一面了。您看您是馬上乖乖退聘,把女兒嫁給我,跟樑家結成秦晉之好,然後繼續穩穩當當地做您的尚書大人呢?還是堅持讓女兒嫁到夏家,跟個眼下皇上正處處削權限職,背後又被千人指萬人罵的錦衣衛指揮使結成姻親關係呢?哦,對了,我想我恐怕是沒有耐心等到曹小姐進夏家的門兒了,您要是不答應,我大概今晚就會等不及要連夜進宮。”
聽了這一席話,曹尚書差點沒當場吐血暈過去,又問樑崢爲什麼突然半路殺出來要跟夏文敬搶這門婚事。樑崢讓他不必計較究竟,只說答不答應。
曹尚書別無選擇,只能答應。
樑崢臨走又說:“我知道曹小姐性格剛烈,不過還請未來岳父大人代爲轉告:她要是有個什麼三長兩短,不能活蹦亂跳地跟我回到大寧去見家父,那我一定不會顧及曹家其他人的心情,立即進宮面見聖上,讓她一個人的殯葬變成曹氏上下人盡縞素。”
第二天,曹家退聘,夏家顏面盡失。
第三天,樑崢下聘,要不是被沈憲攔着,夏紀幾乎就要提着刀衝進樑崢下榻的客棧。
第四天,樑崢替曹尚書受了悔婚的五十板笞刑。
三天之後,樑崢借了父親京中好友兵部尚書何大人的一處宅院迎娶曹月妍過了門。
當晚洞房花燭夜,曹月妍睜着哭成了桃兒似地一雙眼睛一個人坐了一夜,新郎倌兒不知所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