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亮的時候,樑泊雨迷迷糊糊地醒了。雖然身體還不能動,可他很快就恢復了意識。試着想喊,嗓子裡卻又幹又痛,好像被塞進了玻璃渣子。
樑泊雨閉了眼睛,拼命地想要擡起手臂,可最後他憋了滿頭的大汗,卻只是稍稍挪動了一下手腕。樑泊雨大口喘氣,心想書裡寫的那些武林高手想要衝破穴道大概就是這種感受吧。
又運了會兒氣,樑泊雨把全身的勁兒都用在了嗓子上,然後猛然大喊了一聲:“啊──”
果然,沒有半分鐘的功夫,烏力吉破門而入。
安明扳着樑泊雨的嘴,把第三碗綠豆水也給他灌下去了。
“咳咳咳咳……”樑泊雨一頓猛咳之後勉強從牀上坐起來捂住了胸口,“快……快……”
“是要我去追夏大人嗎?”烏力吉急切地看着他。
“我……我要去茅廁……”
整整兩天,家家戶戶都在放鞭炮過新年,樑泊雨卻帶着十幾個人一路追到了會通河東岸東昌府管轄範圍之內。可也正因爲是過年,幾乎沒人在這個時候出入城門,所以樑泊雨他們很快就發現了夏天的行蹤。
路上,樑泊雨又在地上找到了大量的馬蹄印,一開始他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後來纔想起來夏天手裡有一塊建文帝給他的御用令牌,可以調動任何一地的都司人馬。
“大人,看來夏大人是下定了決心要逃呢。”夜裡吃飯休息的時候林木突然說。
“你怎麼知道。”看樑泊雨不說話,安明問了一句。
林木轉頭看他,“要不他幹嘛要調兵馬?就是怕咱們追上他把他帶回去嘛。而且兩天了,他們跟咱們一樣:只停下休息了一次。”
“啊?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咱們來的路上,只在一片樹林的空地上有人的腳印和馬蹄凌亂的印記……”
林木興致勃勃地跟安明仔細講解了起來,樑泊雨心煩的要命,站起來走到遠處去跟烏力吉坐在一起了。
烏力吉拿了個皮囊在喝酒,見樑泊雨來了,用袖子擦了把嘴,一伸手把酒囊遞了過去。
樑泊雨接過來喝了兩口又還給他。於是兩個人就這麼你一口我一口、安安靜靜地把酒喝光了。
最後樑泊雨拍了拍烏力吉的肩膀,嘆了口氣,擡頭向後一仰,靠住身後一棵橫倒在地上的樹幹開始閉目養神了。
唉──還是烏力吉好,不該說話的時候從不多嘴。
休息了差不多一個時辰,樑泊雨下令繼續上路。
天亮了,他們終於看見了波光粼粼的會通河河面。
這會通河建成於元至元二十八年,在明洪武二十四年的時候曾因黃河決口被毀,但眼下從益都去金陵的話還有東昌到兗州一段河道可走,可以比密林叢生的陸路節省將近半天的時間。
其實樑泊雨一開始不能肯定夏天會走水路,甚至也不能確定他就是要去金陵。可當他發現夏天是找了一隊多於自己的人馬想要攔阻他的時候,他就猜到夏天的想法了。
人多,速度必然就慢,而且夏天不可能把人帶離益都太遠。那麼如果他走陸路,就早晚都會被追上。可要是他走水路,那他要去的地方就只可能是金陵。而且只要他帶的人能截住樑泊雨拖延出半天的時間,能讓他先一步上岸到達徐州地界,那麼樑泊雨就無論如何也沒法再追上他了。徐州有重兵把守,樑泊雨就是再有膽子也不可能帶着十幾個人就跑去送死。
很快,樑泊雨發現了夏天。可他還是晚了一步,夏天已經在船上了,而且那船已經離開碼頭有一段距離了。樑泊雨估計得沒錯,船上只有夏天和唐小三,岸上是一百來個護送了他們一路的益都守軍。可這些人沒攔樑泊雨。
因爲是過年,碼頭上本來就沒幾條船。有事急着過河的人都早早地來把船搶光離開了河岸。夏天那條是原來租了船的人見他帶着兵馬過來沒敢跟他搶,直接把船讓了。所以現在岸邊一條船都沒有。
夏天早已到了河水可以沒過人影的地方,而且正直數九寒天又是早上,河裡冰冷刺骨,習慣冬泳的人也不可能在這個時候追得上他的船了,何況是泳技平平的樑泊雨和都是騎兵出身的其他人。
“子矜!”樑泊雨衝到碼頭上扯着嗓子開始拼命大喊。
夏天讓船家把船停住,負手站到船尾看着頓足捶胸的樑泊雨不出聲。
“子矜!”
“你回來!下船!”
“你是要去金陵嗎?!”
“子矜!”
……
樑泊雨喊個不停,夏天卻一句話也不說。
“子矜!你快點兒回來!”
“你到底要去幹什麼?!”
夏天要轉身。
“子矜!你非要走的話……”
“爲什麼把這個留下?!”樑泊雨舉起了手裡的青霜劍。
夏天慢慢皺緊了眉頭,“那個對你更有用。”
“你說什麼?!”
距離遠,夏天聲音不大,樑泊雨沒能聽清。
“開船。”夏天轉身彎腰、掀了船篷的棉簾要往裡進。
緊接着“咕咚”一聲從身後傳來。“大人!”“大人!”……
碼頭上響成一片。
夏天停住了動作。
“大人!樑大人跳水了!”連唐小三都急得跳腳了。
夏天咬了下牙,“有烏力吉呢,他死不了。”
就這麼一句,沒回頭他便徑直進了船篷。
這是個小碼頭,不高,木架下的水只到樑泊雨腰間的位置,可水溫卻冰冷得讓他感覺心臟似乎都驟停了片刻。
“不許走!”適應了一點兒他又開始喊。
船家被樑泊雨的舉動嚇住,抓着船櫓不敢動。
“開船!”夏天在篷壁上砸了一拳。
船動了,樑泊雨顧不上已經有些刺痛的身體,“稀里嘩啦”地向前撲騰起來。可沒走了幾步,水就齊胸了,樑泊雨不敢動了。
又“咕咚”一聲,烏力吉也跳進水裡了。
樑泊雨還在喊:“子矜!”
“你給我回來!”
“立刻就回來!”
“你別想逃!”
“你逃不掉的!”
“我早晚能抓住你!”
“子矜!”
“夏子矜!”
“夏文敬!”
“夏天!”
……
樑泊雨的嗓子很快啞了。
從來沒見他這麼歇斯底里過,所有的人都嚇傻了。最後烏力吉終於忍無可忍,走到他的身邊,二話不說夾起來就往回拖。
樑泊雨立刻跟被鉤住了的魚一樣,前撅後翹地垂死掙扎起來。
“放開……咳咳……放開我……我要……咳咳咳……我要砍了你!”
樑泊雨被嗆得眼淚鼻涕和着濺起的水花淌了滿臉,烏力吉總算把他拖回到了碼頭旁邊。然後烏力吉就着浮力把他攔腰抓起來,安明和林木幫忙又把他拎了上去。
坐到碼頭的木板上,樑泊雨捋了一把臉上的水,然後用手撐在身後不動了。烏力吉爬上來跪到他的跟前把青霜劍舉過頭頂,“大人,您砍了我吧。”
樑泊雨不看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河面上越來越遠的船影,彷彿石化了一般。
唐小三從頭至尾目睹了樑泊雨的狼狽至極,竟忽然很想勸夏天掉頭回去。可他現在不敢隨便進到船篷裡去,更別說勸了,於是只好蹲到船邊上吹起了冷風,吹到牙齒磕架。
“小三兒,進來吧。”夏天的聲音突然棉簾子後面傳了出來。
唐小三鑽進船篷,小心翼翼地坐到了邊上。
“大……大人……”
“我累了。”
夏天向後一靠,閉上了眼睛。
唐小三沒法再說什麼,只好趁機偷偷打量他:臉上看不出什麼異常,長長的眼睫隱藏在了眉弓的陰影之下,嘴脣依舊沒什麼血色,亦如這一路以來的蒼白。可他面上的冷酷卻沒擋住唐小三探究的目光。順着他衣袖看下來,唐小三在他的衣襟前擺上清楚地看見了幾點洇溼的痕跡。
樑泊雨身上的衣服都快凍硬了,船也看不見了。他站起來接過烏力吉手裡的劍,很平靜地說:“走,回去。”
“可是大人,您的衣服……”
“你的不也一樣?我挺得住。”
樑泊雨把劍掛上轉身要走,擡頭卻發現隨着夏天來的那些人正在不遠處虎視眈眈地盯着他。
糟了,他們知道我是誰的話……樑泊雨把手握到了劍柄上。
烏力吉騰地一下站了起來,其他的人也立刻都握住刀站到了樑泊雨的身旁。
這時那些人裡一個貌似領頭的說:“夏大人上船的時候有令:不得傷害追來的人。”
他旁邊的人看看樑泊雨手裡的劍,“可他拿的不是燕王反軍的大將、樑崢的青霜劍嗎?”
“你沒聽他說是夏大人留給他的嗎?”
“可夏大人怎麼會有樑崢的劍呢?總旗大人,萬一他是,這可就是到了嘴邊的肥肉……”
“住口!夏大人怎麼可能跟反賊相通?!走,撤!”
說完那人一揮手,帶着所有的人馬走了。
樑泊雨鬆了口氣,放鬆下來也一揮手說走。
安明跑過去牽馬,“趕緊先找個地方生火。”
路上碰到有個人牽着夏天和唐小三騎的馬在急匆匆地趕路,樑泊雨讓人攔住去問怎麼回事。那人緊緊攥着繮繩,“他……他們搶了我的船。反正這馬他們也不要了,理應歸我。”
樑泊雨抖抖繮繩走到他的身邊,“你看不出這是軍馬嗎?”
“啊?我……”那人看着來者不善的十幾個人本來就有些害怕了,再看見大冷天裡溼漉漉的樑泊雨和烏力吉頓時連說話的勇氣也沒了。
樑泊雨擺擺下巴,林木手下的一個人過來把馬收了。樑泊雨從懷裡掏出一沓已經硬邦邦的大明寶鈔朝那人頭上敲了敲,“以後記住,是自己的就不要讓給別人,尤其是當有人要坐船逃跑的時候。”
然後他把寶鈔丟到地上,“晾乾了要是還能用就歸你了。”
說完樑泊雨一夾馬走了,心裡還在想:老子的脾氣果然已經好多了!
不到正月十五,樑泊雨他們就回到了北平。對於他突然失蹤了將近一個月的事燕王沒多問。至於安明,樑泊雨對外說是無意中碰到的一位江湖神醫,就順理成章地把他留在了身邊。
夏天離開,安明總覺得跟他對夏天說的那些話有關,所以很是過意不去,就常常問樑泊雨爲什麼不繼續去把人追回來。樑泊雨開始不說什麼,總是一笑了之,不怎麼在意的樣子。後來有一次兩個人喝酒,安明又問,樑泊雨才說。
“讓子矜到了徐州就相當於放虎歸山。他走得那麼決絕,顯然是鐵了心不打算再回來,人少了過去沒用。那邊都是朝廷的兵馬,現在又這麼個局勢,我總不能帶兵過去。所以我決定還是等着跟燕王一起打進金陵去好了。”
“嗯……”安明轉轉酒杯,表情有些尷尬,“那你知不知道靖難之戰打了多久?”
“不知道。不過看燕王這勁頭兒再加上李景隆那個熊包,我估摸着最多有一年該差不多了吧?”
“唉──”安明嘆氣:就知道是這樣。
“四年。”
“什麼?!”
“我說四年。”
“不可能!”樑泊雨把酒杯往桌上一撴,“就憑李景隆,他能跟燕軍對抗四年?!”
“朱允炆那邊兒又不是隻有一個李景隆。來之前走得匆忙,手頭沒書,網上的資料我就掃了一眼,細節我沒有記得很清楚,但你等着吧,到時候你就知道了。李景隆確實是個繡花枕頭,可他手下還是有不少英雄好漢的。”
樑泊雨傻了:四年?難道他不知道嗎?!就這麼走了,真不想再見我了?到底爲什麼啊?!難道還在爲了我逼沈憲放人的事生氣嗎?不至於啊!早知道這樣,我那天就應該直接游過去,我就不信他真能讓我凍死!
媽的!血淋淋的教訓,不學歷史害死人啊!
金陵。
夏紀揹着手煩躁地在屋裡走了整整一上午。
“老……老爺……”唐小三怯生生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什麼事?”夏季停下腳步,皺起眉頭看向關着的門。
“大人他……飯也不吃……”
“餓死他!”
門外靜了一會兒,響起了唐小三走遠的腳步聲。
夏紀抓起桌上的一個茶杯狠狠地砸到了地上。
前一天晚上。
夏紀正在書房裡看書,下人忽然急急忙忙跑進來說少爺回來了。夏紀很高興,沒想到他真能自己回來,慌忙放下書站了起來等着他人進屋。
夏天進來之後夏紀難得地笑着走過去拍拍他說:“回來了就好。累了吧?你先去歇歇,有什麼話明天再說。”
可沒想到的是,夏天看他一眼,接着竟然撲通一下跪到地上了。
夏紀嚇了一跳,“你……這是幹什麼?!”
“父親,孩兒有一事相求。”
“什麼事啊?你先起來,這是幹什麼?!”夏紀說着要去拉他。
可夏天胳膊一聳,垂下了眼皮,一副豁出去了的模樣看着地面。
“我求父親以後把濟南和金陵兩地的情報送給燕王。”
“你說什麼?!”夏紀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還有,我求父親讓沈大人和他的人以後能暗中保護樑未平。”
夏紀差點兒沒當即七竅流血,“是你瘋了還是我瘋了?”
“未平不能死……”
“屁話!哪個人就能死?!哪個人就該死?!樑總督那兒我都不敢說用錦衣衛的情報幫他,你現在居然敢讓我把濟南和金陵兩地的情報給燕王?你知不知道這是什麼罪?!啊?!你知不知道?!濟南是軍事要地!破了濟南就能直抵金陵!你怎麼不乾脆直接讓我去行刺皇上?!你還讓我用錦衣衛的人去保護樑崢,我……我乾脆殺了你算了!”
夏紀氣得不知該怎麼辦好,真的拔出刀來架到了夏天的脖子上。
“父親不答應,我就不起來。”
“你……”
夏紀咬了會兒牙,“咣噹”一聲丟了刀,從夏天身邊走過去一腳踹開房門,“那你就跪死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