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是春假,剛過了年,樑庸難得回到大寧呆上幾天,正好府上送走了個老僕,他說很久沒出去逛逛了,要親自帶着管家去集市再買個人回來。這話被樑崢聽見了,說沒看過買人,要跟着去。
等到了集市,他們轉悠了半天,最後樑崢被一個專賣蠻夷異族人口的場子吸引了過去。樑庸跟着站到他的身後說:“你倒是會看啊。這些夷人便宜,需要給的工錢也低,有的給口飯吃就行。不過不大好管,而且有些語言不通。”
不過樑崢哪裡知道這些,大寧雖然有不少蒙古人,可是沒見過這麼多長相奇異的人湊到一起。他一時覺得好玩兒罷了。
看了一會兒,本來樑崢想走,可第一撥的人被挑完之後,賣主又拉出幾個來推到臺子上。樑崢一眼就看見了其中一個長得細皮嫩肉、高鼻深目,一腦袋黃毛兒的小孩兒,十一二歲的樣子,一雙大眼睛水盈盈的,好像剛剛哭過。
賣主報了價錢,那黃毛兒最貴。樑崢想:這麼好看,買回去當個擺設天天看着也好。這時樑庸正好問他,“怎麼樣?有你看得上眼的嗎?”
樑崢頓時心花怒放,毫不猶豫地就把胳膊擡起來了。哪知這時在旁邊一直沒說話的徐管家突然來了一句,“看誰會買最貴的那個,準不是好人家兒。”
手已經伸出去,想收是來不及了,樑崢只好手指一彎,指到了站在那黃毛兒身邊的一個壯漢身上,壯漢不是別人,正是二十出頭、人高馬大,一看就滿身力氣的烏力吉。大冷的天兒,他只穿了兩件四下不夠邊兒的單衣,卻不見有冷的意思。樑庸樂了,“崢兒好眼光啊!”
就這麼着,烏力吉進了樑府。能幹得很,不用工錢,只是一頓飯要吃四個人的量,遇上有人胃口不好,多出的飯菜給他解決也不在話下。
進了上晡,樑崢心不甘情不願地帶着烏力吉,一人牽了一匹馬出了樑府。好在臨出門之前樑夫人藉着單獨跟兒子話別的機會偷偷給他塞了好些銀錢,還讓樑崢心裡稍稍舒暢了些。要不按着樑庸的意思,國子監管吃管住,又發衣服給賞節錢,帶夠路上的盤纏就行了。
出了大寧地界,樑崢呼吸到自由的空氣,心情越來越好了。可烏力吉是個悶葫蘆,三棒子打不出一個屁來。樑崢跟他說了幾句話,他不是“嗯”就是“啊”,搞得樑崢又要鬱悶起來。
眼珠子轉轉,樑崢憋出個壞主意。
“烏力吉。”
“啊?”
“你功夫很好是吧?”
“嗯……還行。”
“切!跟漢人學壞了,也會這一套了。”
“呃……”
“你跑得很快吧?”
“嗯……快。”
樑崢眯眯眼睛,“那這樣吧,這麼騎馬走着也怪無聊的。咱們看看你到底能跑多快。”
“啊?”
樑崢把馬勒住了,烏力吉也趕緊停下。
“你下馬。”
烏力吉想了想,乖乖下馬。
“駕!”樑崢突然喊了一聲,在烏力吉的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又用力夾馬,“查一百個數之後再來追我!”
樑崢帶着兩匹馬一溜煙兒地跑了,轉眼的功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跑累了,樑崢跳到地上,把兩匹馬栓好,自己爬上樹挑了個結實的樹椏躺下了。
陽光明媚,春意無限,一陣陣暖風吹來帶着草木抽芽的清香,眼前是一隻只在樹枝之間來回跳躍的麻雀……樑崢的眼皮漸漸沉重,不久周公來訪,到了水鄉澤國,富饒之地。雲裡霧裡,身邊美人無數,人羣之中忽見一頭黃毛兒的瘦小身影……
“少爺!”
樑崢一個激靈,從高處墜落,一把揪住黃毛兒,眼前卻是烏力吉的大臉。
“你想嚇死我嗎?!”樑崢衝着烏力吉大喊。
“我……我……小的叫了您好幾聲了。”
樑崢發現自己是從樹上掉下來之後被烏力吉接住了,“還不把我放下!”
烏力吉鬆開一隻手把樑崢放到了地上。樑崢走到樹旁把馬解下來,剛要遞繮繩,忽然想起什麼,“你追了多久?”
“大概……半柱香。”
“跑着的?”
“嗯。”
“那你怎麼不喘?”
“我不累。”
樑崢把繮繩給他,看怪物一樣地盯了一眼,“你吃什麼長大的?”
“進樑府之前一直吃不飽。少爺的大恩大德小人一輩子也忘不了。”
“別提這個。”樑崢翻身上馬,“吃不飽還長成這樣,要是吃飽了還不把房子頂穿嘍。還愣着做什麼?上馬啊!”
“不用再跑了?”
樑崢扶額,“隨你的便!”一抖繮繩,向前走了。
指誰不好指了他,那時回家怎麼沒把手指斬了?!
半個月之後,終於快到金陵了,借樑庸“吉言”,他們還真遇到了山賊。
五個人,臉上塗了鍋底灰,凶神惡煞地直奔了看起來明顯弱一些的樑崢。樑崢一腳踢飛了一個,其餘四人被烏力吉三下五除二地打傷之後丟到一旁。
雖然是虛驚一場,可樑崢畢竟第一次遇到這種事,甩開那些人又跑了好久依然心有餘悸。烏力吉看出他的慌亂,雖不善言辭還是安慰了一句,“少爺,有我呢。”
短短五個字竟勝千言萬語,樑崢忽然有些感動,心裡也踏實下來,逐漸減慢了速度。
“你到底是不是蒙古人?”樑崢發現烏力吉進府兩年多了,他竟然對他的事情還一點兒也不知道。
“不是。”
“那你是什麼人?”
“好像是畏兀兒人,祖先是回鶻。”
“什麼叫好像?”
“很小的時候聽我娘說過一次。”
“你娘?”
“嗯。”
樑崢等了半晌,烏力吉卻沒了下文。
“你能不能跟我說說你的事?別讓我一句一句地問你。”
“小人的事?很長,怕少爺不愛聽。”
“愛聽,你說吧。”
烏力吉看着前方,眨了眨茶色的眼睛,半天才徐徐張了口。
“我娘是察合臺汗國畏兀兒人,一個朵顏蒙古將軍的奴隸。那將軍把我娘搶去的時候她已經有了我。我六歲那年,娘病死了。本來那些蒙古人就看我不順眼,娘死了之後我就更受欺負了。後來我逃出來被人販子抓了去。被賣掉之後因爲年紀小,幹不了什麼重活又比別人能吃,所以很快就被轉手。”
“八年被賣了不知多少家,直到十五歲時到了古北口,遇到燕王手下的劉千戶。那時我開始比同齡的人長得高了。劉大人很喜歡我,說我四肢修長、骨骼精健,一看就是練武的好材料,多加培養將來一定可以領兵上陣。這樣他就開始教我武功和一些槍法、刀法。三年學成,劉大人說我是武學奇才,別人十年也未必能達到我的八成。於是把我編進他的部隊說要試練一下。”
“可就在那年,蒙古軍叛亂,劉大人戰死,他的人馬幾乎全軍覆沒,我成了俘虜。再逃出來流浪了半年,我想去投軍,可見了我這張臉人家都當我是奸細,說是劉大人的舊部沒有人信。然後我一路往西想找到我娘說過的察合臺汗國,結果半路上餓暈在沙漠裡被駝隊撿去又被帶回了大明境內。很快我就又被賣給了人口販子。見我長得壯,賣家給我標價很高。沒過多久我就被人買走了,可是不到半年,因爲太能吃又不夠機靈就被退回去了。接着兩年我又被賣了兩次退了一次。最後被帶到大寧,就遇見了少爺和樑大人。”
烏力吉嘆了口氣不再說話。
“講完了?”樑崢歪過頭看他。
烏力吉點點頭。
“難怪你只會漢話,原來是老早就到了漢地。嗯……我不明白:小的時候沒辦法。可後來你既然有了一身好武藝,爲什麼甘心就那麼被人賣來賣去的呢?”
“沒有民籍也沒有軍籍,我還能怎麼樣?就是有戶籍,我也沒地沒錢,總不能去落草爲寇。所以還不如當奴僕給人看家護院。”
“嗯……你把賺來的工錢攢下不行嗎?”
“吃那麼多誰肯多給工錢,攢下的那點兒錢還不夠粗手粗腳打破東西賠給東家的。索性後來就不要工錢了。天下再沒有老爺對烏力吉這麼好的,不嫌我吃得多不算,還常常給我賞錢,給我酒喝。”
烏力吉又不說話了,樑崢想想也沒什麼好再問的。
太陽快下山了,不遠處出現了一個村莊,樑崢扭頭看看烏力吉想說到了村子就停下休息。夕陽的餘暉裡卻發現其實烏力吉長得相當不錯,濃眉大眼、高鼻長臉,一頭淺色的捲髮束成了髮髻也是蓬蓬的,就是人黑了點兒。那時見到的黃毛兒長大了未必就能比烏力吉入眼。
“嗯……烏力吉。”
“是。”
“我有時候捉弄你,你不恨我?”
“恨您?我感激您還來不及呢。當初是少爺選了我。”
“真的感激我?”
“嗯,有機會的話,小人願意爲少爺粉身碎骨。”
烏力吉不會說謊,樑崢清楚得很,“粉身碎骨倒不用,我只問你:我爹和我的話,你聽誰的?”
“老爺讓我跟着少爺了,我聽少爺的。”
“那走之前,我爹有沒有讓你看着我,把我在京城的事回去告訴他。”
“有。”
“那你告訴他嗎?”
“嗯……少爺不讓我說我就不說。”
樑崢開心死了,“哈哈!以後誰再敢說你不機靈,我就剁了他的舌頭。你放心,等我離開國子監做了官,一定讓你做我的部下,咱們再也不當什麼下人奴僕,也讓人叫你大人。”
原來做官是有好處的。
烏力吉紅着臉撓撓頭,憨憨笑了兩聲,“嘿嘿……不用當‘大人’,到時少爺不嫌棄小的,還讓我跟着您就行。”
要不是騎在馬上,樑崢現在很想拍拍烏力吉的肩。
“原來你會笑啊?”
一個不小心,烏力吉的故事寫了一章,也不知大家愛不愛看。
莫急,下章就到金陵,夏文敬粉墨登場,倆男豬意外邂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