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光殿,御書房內,盤龍鎏金的香爐噴着淡淡的煙霧,檀香的味道有安神定心的效用,昭帝靠於龍椅之上,閉目養神,聽着韓嘉呈報盧皓南出城之事。昭帝一字不漏的聽完,睜開眼,陷入沉思,韓嘉不敢打擾他,垂手靜立於旁。
忽然,微風起,門簾動,一個白影飄了進來。
韓嘉大驚,大喝“有刺客!”顧不得多想,隨即欺身上前,右手一探,朝來人身上幾大穴位拂去。
來人也看也不看他,徑直漫步向前走去,拂袖隨隨便便一架,一隻手已巧妙地扣住了韓嘉的脈門。
韓嘉心中更駭,這“分光纏絲擒拿三十六式”乃昭帝親傳,每一招有九種變化,環環相扣,虛實相輔,已是相當精妙的擒拿手了,不料在這人面前竟如同兒戲一般,輕易被制。
昭帝一看到此人,面色呈現出激動不已的神色,這種神色是韓嘉二十多年來從未見過的,他的印象中,多年的深宮權謀爭鬥早已把父皇變成了一個深深藏匿在層層宮闈之後代表着威嚴和權力的象徵,他從未見過他臉上有着屬於凡人的表情,但現在他見到了。
昭帝喝道:“住手。”
這時,御前侍衛已趕到,昭帝揮了揮手,讓韓嘉和衆人退下去,衆人包括韓嘉在內都莫名其妙,只好遵令退下。
韓嘉臨出門時,掃了一眼來人,長身玉立,飄逸出塵,竟有幾分親切相熟之感。
昭帝待衆人的腳步聲遠去,臉上才浮現出驚喜交加的表情,他道:“你終於肯來見我了。”
他並不用“朕”,而用“我”。
謝逸之仍是像當年那樣垂目斂神,恭敬而冷淡,道:“我是有一件事,想來請教您。”
昭帝道:“何事?”
謝逸之問:“無憂在哪裡?”
昭帝未曾想到他一來竟是問那個明宣口中聲聲念念的女子,不由得不悅,道:“她離開汴京了。”
一輛碧紗紫檀青油車停在了延州的驛館,當朝右相蒞臨,延州的當地官員忙得鞍前馬後,殷勤備至,來訪者絡繹不絕。
盧皓南好不容易纔打發走了這些人,步進了下榻的院子。
晚風中飄來淡淡的花香,夕陽晚照爲立在院子裡欣賞景色的女子身上鋪上了一層流轉的霞光,使她美得猶如水中花一般不真實,彷彿時刻會消失,盧皓南遠遠的望着她,彷彿爲此情此景癡了。
他走上前去,把手裡的白珍珠絨披風爲她披上。
顧無憂回首向他一笑,漫天的晚霞頓時失卻顏色,盧皓南也惑了心神,覺得這一刻是他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刻,他一瞬間覺得那些王圖霸業,權謀機心都敵不過她燦然綻放的笑容,他有一種不好的預感,他將沉淪在這美好中不可自拔。
顧無憂撲閃着蝴蝶一般的捲翹睫毛,“撲哧“笑出聲來,道:“你現在的樣子像個呆子,堂堂盧相這個樣子被人家看到了,簡直不可思議。”
盧皓南但笑不語,伸手替她將散落的髮絲輕輕別攏到耳後。
日落西山,漫天織錦,燦爛燃燒,將二人的相偎的身影拉得長長的……
昭帝沉吟道:“明宣那日來過,說他認識一個與你母親長得極爲相似之女子,我想她應該與你有些關聯,就下令全城搜索,但沒想到盧皓南先一步將她帶走了。”
謝逸之皺眉道:“右相盧皓南?”
昭帝道:“不錯,這其中牽涉到一些朝堂上的事情,關係錯綜複雜,明宣顧忌頗多,未曾貿然動手救人,但似乎那姑娘是自願隨他去的。”
謝逸之微怔,道:“她自己願意隨他走的?那……那也很好。”
昭帝察言觀色,心下暗暗驚詫,這孩子從小喜怒不辨,淡泊無慾,此時竟爲了這叫“無憂”的女子失神,看來這女子在他心中佔有特殊的位置,他貴爲一國之君,威震四海,萬人之上,掌握天下之人的生殺大權,唯一感到遺憾的就是對謝逸之母子有虧欠。他暗暗思忖要盡力補償謝逸之,只要他能做得到。所以他道:“你需要我爲你做什麼嗎?你對那女子……”
謝逸之快速打斷道:“她是我徒弟,僅此而已。”
看着一貫冷靜的謝逸之居然匆匆否認他未說完的話,昭帝心下更確定謝逸之是喜歡那女子的,不知爲何卻否認,他喟嘆道:“我也曾年輕過,明宣身爲皇子這樣做,我明白,可是你爲什麼這樣,我不明白。”
謝逸之臉上掠過一絲微不可見的落寞,道:“您不久就會明白的,既然是這樣,那也沒什麼需要做的了,很好,很好……”
第二個“很好”還未說完,只見白影一閃,謝逸之的人已經不見了,昭帝眼中閃過相同的落寞,久久凝望着他消失的方向。
摘星山莊,問月堂,盧皓南靜靜看着面前的中年男子,歲月並沒有虧待他,十幾年過去了,顧如竹仍舊是翩翩美男子,眉宇之間更添了滄桑凝重之色,這些年積澱的經歷洗去了他的輕狂,更顯得難言的魅力。昔年的摘星公子如今已是江南第一武林世家的莊主,摘星山莊在他的經營下更勝從前,隱然晉朝江南武林領袖。如有什麼遺憾的話,當屬兩年前美貌賢淑的莊主夫人的逝世了,世人均這樣以爲。
顧如竹道:“你回來不僅僅是爲了祭奠你的姐姐吧。”
盧皓南道:“她如願嫁給你,也沒有什麼遺憾了。”
顧如竹黯然道:“她很好,是我對不起她。”
盧皓南道:“我並不想和你糾纏陳年舊事,各人的宿命是自己選的,我此番來帶了個人來見你。”
顧無憂興高采烈的伏在拱橋上,往池中撒着魚食,鮮紅色的錦鯉紛紛搖頭擺尾的游來,爭搶着魚食,鰈鰈有聲。
她自從服下忘魂草後,忘卻傷心的前塵往事,當真無憂了。
竹林掩映的不遠處,摘星樓的一角,盧皓南和顧如竹立在樓上望着她,勾心鬥角的畫樑雕檐的陰影掩蓋了兩人的表情。
盧皓南道:“莊主考慮好了嗎?”
顧如竹平靜如常,誰也不知道,他掩映在袖中的雙手已在背後緊緊交握,青筋賁起,他淡淡道:“另一半天下堪輿圖我只能給她的女兒,叫無憂來見我。”
盧皓南微微奇怪,顧如竹此舉無異是多此一舉,現在顧無憂失憶,在自己掌握之中,交給她和交給自己沒什麼兩樣,但他還是多了個心眼,道:“好吧。不過——”
他眼中泛起冰冷的寒意,“如果那圖有什麼不妥的話,我就先殺了她。”
碧紗紫檀青油車朝北駛去,顧無憂奇道:“你不是回鄉祭祖嗎?怎地不在延州呆了?”
盧皓南懶懶道:“誰說我延州是我家鄉,只不過我姐姐嫁到這裡,順路過來祭拜她,我家在燕桓族和晉朝交界的霧渡峰上,還有一大段路程呢。”
顧無憂眼珠一轉,道:“莊主交給我一樣東西,說是你要的,不想看看嗎?”
盧皓南斜睨她一眼,眼波流轉似笑非笑道:“我早拿到了,你的那點小伎倆騙得到我?”
顧無憂不依了,揪住他的衣袖道:“君子怎能不問而取……”
車外響起了趙墨的厲喝聲,夾雜刀劍撞擊之聲,忽然盧皓南嗅到一股濃烈的硫磺味兒,叫聲“不好”,一手攬起顧無憂的腰向上衝破車頂,凌空躍起,在空中凝氣翻身,飄然急退,一掠數丈,方落地就聽到一聲巨響。
再看二人剛纔乘坐的馬車,已被炸得粉身碎骨,碎片遍地。樹林裡涌出大量侍衛,手持□□和鐵甲,裡三層外三層如鐵桶一般團團將二人圍住,趙默已經被擒住,一柄刀架在脖子上動彈不得。顧無憂重傷初愈,加之服了忘魂草,記憶全失,未能運功護身,受此巨響震動,已然臉白如紙。
盧皓南見傷到了顧無憂,心下暗暗含怒,面上卻仍是淡淡的,他好整以暇地替顧無憂理了理衣領,頭也不擡地道:“不知寧王駕到,有失遠迎。”
王府侍衛兩邊分開讓出一條路來,中間走出一人拈髯大笑道:“盧相不愧是盧相,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這人身着紫錦繡金蟒龍袍,玉帶纏身,威嚴陰鷙,正是當今昭帝的弟弟,寧王韓永瑛。
他笑聲驟冷,道:“另一半堪輿圖,盧相還是交出來,免得惹禍上身。”
盧皓南不爲所動,漠然道:“下官不明白王爺所言。”
寧王臉色一沉,一揮手,侍衛弓弦驟響,箭雨頓起,向二人招呼了來。
盧皓南攬住顧無憂向上一躍,腳步連踏,從密密麻麻的侍衛頭上借力而出,衆人還未明白過來,他已帶着顧無憂飄然落到箭圈外,翻身上了一匹寧王帶來的馬,揚鞭而去。
寧王沒料到盧皓南竟身負絕學,輕易逃脫了他的包圍,不由大怒道:“給我追!”
盧皓南將顧無憂置於身前,俯身夾馬快鞭疾馳。後面灰塵大作,馬蹄急急,寧王的手下緊追不捨,有的在馬上搭箭射來,均被盧皓南用馬鞭擋開,但他所乘的馬揹負了二個人,腳力始終有限,眼見就快被追上了,他心中不禁暗暗急了起來,自己脫困倒是簡單,可是顧無憂現在就如同一個不會武功的人一樣,帶着她能否脫困呢?
忽然眼前豁然開朗,快馬已奔出了樹林子。
但是,當盧皓南看到眼前地形時,一顆心不由得沉了下去。
原來,前面竟無路可退,乃是一截斷崖,略略往下一望,青峰隱隱,橫雲飄渺,鶴唳風嘯,落石無聲,此時追兵已至,除了殺出重圍,斷無生路。
盧皓南忖度了一下,斷然從馬上躍落到地上,伸臂反手一扣,抓住一個最近身的侍衛的咽喉將他斃於掌下,奪了他手中劍,頓時如虎添翼,他手腕一帶,劍上幻化出萬道寒光,殺氣大盛,青鋒所到之處,寒星點點,侍衛們紛紛斃命撲倒,一時之間竟無人敢捋其纓。
寧王冷哼一聲,下令放箭,竟不惜下屬一起陪死也要將盧皓南二人拿下。
見如此陣勢,盧皓南絲毫不敢大意,大開大闔,耳聽八方,招式凌厲,運用畢生所學盡力施爲,只求全身而退。
“啊”,顧無憂驚叫一聲,在衆多高手圍攻之下,她時靈時不靈的武功已經險象環生,盧皓南見狀,回身一劍斬殺兩名侍衛,掠到她跟前,將她護於劍氣之下,擋住飛矢。
寧王眼見此景,眼中閃過一絲陰冷,他從旁邊親衛手中接過一柄黑漆鐵胎大弓,搭箭開弦,長矢瞄準顧無憂。
諸王早在皇子時曾隨同高祖韓放東征西戰,不僅個個武功高強,且嫺於騎射,尤以寧王韓永瑛臂力最爲驚人,百步穿楊,他的那柄黑漆鐵胎弓,正是當年高祖嘉賞他的神力而賜的射日弓,非千斤之力不得開弦,這一射之下,射程內可連穿三人。
盧皓南似有不好預感,百忙之中乘隙一看,寧王搭弓作勢射殺顧無憂,不由大驚。
箭比人快,“嗖”一聲,長矢快如流星襲來,夾帶萬鈞之勢,侍衛的喊殺聲都已被這裂天闢地的驚世一箭的破空之聲所掩蓋。
顧無憂也驚覺有強大的勁道凌空朝自己襲來,等她扭頭髮現了那一箭的時候,已經晚了一步,躲避不及。
奇怪的是她臉上忽然現出一種坦然的神色,似笑似悲,不閃不避,看着那箭直直朝自己飛來。
盧皓南從看到寧王搭弓到強箭離弦這一彈指間,心中念頭已急急轉了千百遍,驚怒交集。救?還是不救?欲斷不斷,牽扯不清,驀然一眼看到顧無憂居然失了神一般忘記躲避,心下大駭,已來不及多想,身形一晃,衆人眼前一花,失去了他的身影。
——待到衆人看清時,他已推開了顧無憂,那支驚天闢地的長箭已深深的插進了他的胸前。
顧無憂一瞬間臉上失卻了血色,心臟如遭重擊,她撲上前去,一把扶住向後傾倒下來的盧皓南,抱着他的身體半坐半跪於地上,看着他因疼痛微閉的雙眸,竟一時心痛,說不出話來。
血像猙獰的小蛇自懷中男子的胸口蜿蜒流下,不一會兒已溼透了她的裙裾、她的雙手,她的指尖沾滿了他的血,黏黏的血液的溫度彷彿一柄匕首刺得她手心陣陣痙攣,她猶不敢相信他會這樣做,垂頭緊緊抱住了他。
寧王見狀,得意一笑,收起來弓,道:“盧皓南,箭上淬了‘噬心散’,現在恐怕已經順着血液滲入你的奇經八脈了,你是要小命還是要堪輿圖?”
盧皓南盡力凝住一口真氣,伸手摺斷剪尾扔在一旁,撫着胸口掙扎着坐起來,雖然語氣時有停頓,但仍保持了從容的微笑,道:“難道我現在交給你,你就能放我們生路嗎?寧王的手段在下已經見識過了。”
寧王慢慢踏步上前,道:“你現在還有和我討價還價的餘地嗎?”
盧皓南自懷中取出一方捲起的絲帛,拈起一角迎風抖開,隔得老遠就可看到那絲帛上圈圈點點,似乎是地圖模樣的圖案。
他微微一笑,道:“你若再敢上前一步,我就毀了它。”
寧王沒想到他來這一招,遂停步不前,道“你想怎麼樣?”
盧皓南失血過多,已經氣力不支,他心下暗歎,道:“讓她離開,等我確信她安全了,自然把圖交給你。”
顧無憂聞言,猛然擡頭盯着他,明眸中目光閃動,似有光芒。
寧王無奈,想到盧皓南已是傷重難逃,顧無憂武功低微,皆不在話下,遂道:“好,如你所願。”
顧無憂突然道:“我不走。”
盧皓南沒料到她忽然打亂了他的計劃,她若這時犯了固執的脾氣,兩人就當真魂斷於此地了,思慮及此,他不由得大急,猛地探身剛想坐起來說話,卻一下子扯動了傷口,疼得眉頭一蹙,復又倒下。
顧無憂緊緊握住他的手,道:“我不走,要走一起走。”
寧王見狀,陰惻惻一笑,道:“那我就送你們一程。”說着,一步一步逼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