斬鳳儀竟然住下不走了。李若萱跑去梅菊堂, 他竟然不到一個時辰,也來到了梅菊堂。
沈紫嫣拿出茶點招待他。斬鳳儀突然就變了個樣子。
彬彬有禮,笑顏如玉。言談舉止, 宛若君子。
他看也沒多看李若萱一眼, 只是和楚狂夫婦寒暄。他們在一起合奏了一曲, 楚狂和沈紫嫣撫琴, 他吹簫。
竟然是一曲高山流水。
樂曲巍巍洋洋, 美妙非常。
招惹來沈霄,一時間雙琴雙簫,各展絕技, 樂聲或清越,或幽渺, 如浮雲舒捲般輕盈委婉, 如春花暖陽裡搖曳含笑。
黃昏傍晚的時候, 三五小童擺了酒宴,一直喝到夜深, 藉着月光,點了紅燭,觥籌交錯,談笑妍妍。
他們或獨奏,或合奏, 或切磋, 或請教, 偶爾斬鳳儀起舞, 楚狂放歌。三個男人像喝水一樣喝酒。
楚狂黑衣, 沈紫嫣紫衣,斬鳳儀紅衣, 沈霄青衣。
李若萱心醉神馳地呆在一旁。她無法參與,她和那四個人不是一個等級。但她可以欣賞。心神搖盪,心醉神迷。
她呆了,癡了。她突然把斬鳳儀的壞全都忘記了。她突然明瞭,爲什麼四哥有時和他刀劍相向,有時和他把酒言歡。
那個男人,好美的姿儀。一舉手一投足,一個眼神一個笑,都有一種特殊難言的風流氣度。
四哥偉岸,他飄逸。四哥雄霸,他邪異。四哥歡享,他在遊戲。四哥另闢蹊徑,他也劍走偏鋒。似乎,他談笑間人世已灰飛煙滅,不必像四哥那樣,力拔山兮氣蓋世,所向披靡。
有一個剎那,李若萱屏住呼吸,她幾乎以爲那兩個諸多不同的男子是一對雙生子。並肩對坐,俯仰談笑,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又像是詭異的一個人。
像是暗夜中,見到了自己遊離的魂魄,看見了自己的前身和後世。那種感覺,極具誘惑,又恐懼。
截然不同,卻又渾然相同。□□像是兩個面具,帶着類似的氣息。
可是那麼魅惑,令人着迷。
他們已喝得大醉,一個倒向東,一個倒向西。一個倒在雪地,一個倒在沈姐姐的懷裡。
他們兩個還唱着南朝的舊歌曲。
沈紫嫣抱着楚狂,幸福地笑,溫柔地嘆息。
三個男人都喝醉了。斬鳳儀醉倒在雪地,喚若萱。
若萱壓抑着興奮的恐懼,一步步走過去,斬鳳儀仰頭望着星星,在笑。
他一個人看着星星,很愉悅地笑。眼神波光瀲灩,情思渺渺。
李若萱扶他進屋躺下。他要茶喝,李若萱端給他,他喝了茶對李若萱微微笑,說道,“傻丫頭,你怎麼不趁機給我一刀!”
李若萱的心狂跳,倉皇跑出去。歡聚的地方只剩殘羹冷炙,幾個小童正在打掃。
冷月。浩渺的星空。李若萱突然很寂寥。
她想到,四哥如玉山之將傾,醉倒,迎接他的,是沈姐姐溫柔的懷抱。
地面上,已經沒有歡宴醉酒的痕跡。可是心中,還是繚繞着悠揚的樂曲,娉娉嫋嫋。
李若萱黯然坐在地上。淚無聲地落下。
四哥不愛我,我自愛四哥。
梅花半盛。四哥和沈姐姐,雲逸和婷婷,哥哥嫂嫂,大哥大嫂,斬鳳儀,還有好熱鬧的沈霄,都一起聚在後花園,賞梅。
點了很多燈籠,做了很多好吃的,那麼多人,三三兩兩,偏偏斬鳳儀還從外面請來十多個歌妓,一個個清幽明豔,多才多藝。
一時熱鬧非常。李若萱在哥哥嫂嫂身邊,斬鳳儀一身華貴的紅衣,和衆多歌妓在一起調笑。楚狂偶爾看過去,笑,卻是摟着愛妻在一旁,溫柔呵護,對斬鳳儀的邀請視若無睹。
那天李若萱有一點失落。哥哥嫂嫂和四哥沈姐姐陪着她說笑了好一陣,然後叫上她去賞梅,她突然覺得自己有點多餘,讓他們先去。雲逸和婷婷連同沈霄起着哄跑到斬鳳儀那邊弄樂器湊熱鬧。桌上一時冷清,就剩下李若萱,對着付清流和張玉一對夫妻。
李若萱和他們實在沒什麼好說的,東一嘴西一嘴聊了幾句,付清流也半是尷尬,殷勤地提出和張玉也去園中賞梅,張玉小鳥依人地欣然起身,李若萱看着人全走了,無聊地躺在長椅上。
前年的時候,她也曾約了沈姐姐賞梅。她不管三七二十一折了半個梅樹,曉蓮,曉蓮那次比梅可是第一呢!
曉蓮這一走一年了,也不回來。她說是經商,其實是爲了躲開哥哥,她怎麼還會回來呢!
李若萱落寞,賞梅的人都是一對對的,並肩攜手,情意綿綿,她懶得衝過去湊那份熱鬧。
她很自然地看向斬鳳儀。他左擁右抱,一個穿白衣的歌妓往他嘴裡送柑橘,穿紫衣的歌妓往他手裡遞酒水。他低着頭笑,臉往白衣歌妓的胸頸裡鑽,那白衣歌妓穿着低低的抹胸,勾着他的頭笑。
怎麼就會這麼不同呢?四哥也認識很多歌妓,可從來沒這樣輕薄下流過。
四哥欣賞的是歌妓超凡的技藝,斬鳳儀喜歡的是歌妓美麗的身體。
李若萱覺得無味,索性一個人回屋,倒頭睡。
李若萱夢到爹爹渾身是血,突然撲向她。她一下子驚醒,再也睡不着,只覺得蹊蹺害怕,起身到花園裡找哥哥。
園子裡杯盤狼藉,酒盞零落,還可以看到沒有熄滅的火。這裡剛剛散場,想來哥哥已經回去睡了。
她倚坐在梅樹下,月在西天,樹上是疏疏淡淡的梅花。清香沁人心脾。
少了喧鬧,少了歌舞的繁華,梅花在李若萱眼裡,越發雅潔,越發幽香。
原來,爹爹在時,除了曉蓮,沒什麼人能陪自己玩。現在,曉蓮也不在,更沒人陪自己玩。
想一想,一直就是沒人陪自己玩的。小時候還張狂,現在連張狂也不敢張狂了。
身邊的人誰都比她幸福。婷婷沒心少肺地和五哥糾纏,和斬鳳儀一起熱鬧。沈姐姐有四哥疼,嫂嫂有哥哥愛。這麼多的人,卻是跟誰也不能說說自己心裡的話。
曉蓮也不回來。真希望她回來,很想她。
更想爹爹。
李若萱的熱淚一串串滾落下來。爹爹,你不在,女兒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你在那邊過得不好嗎,血淋淋跑到女兒夢中來,女兒雖然不孝,可是也很擔心你。
李若萱無聲地,靠着樹,哭泣。
斬鳳儀從外面送歌妓回來,經過,帶着酒氣。
他本來已經走過去了,發現若萱,回頭。看見若萱在哭。
他半笑,詢問道,“你怎麼了?”
李若萱見是他,有些慌亂地擦擦淚,站起身就要跑,卻被斬鳳儀一下子捉住。
他的聲音很關切,“怎麼了,跟斬大哥說,一個人在這兒哭什麼?”
李若萱試圖抽手,沒成功,見她不說話,斬鳳儀一把將她拉到懷裡來,摟住。
李若萱推他,斬鳳儀抱得緊緊的,問道,“一個人坐那兒不冷嗎?”
李若萱一下子僵住,轉而低聲道,“你放開!”
斬鳳儀湊近前笑,脣邊是淡淡的酒和女子香粉的味道。他在李若萱耳邊道,“你告訴我,爲什麼哭,我就放開。”
李若萱欲掙脫,換來他越來越霸道的禁錮。李若萱低聲道,“你放開,再不放開,我喊我哥哥了!”
斬鳳儀愉快地笑,說道,“你喊,喊你哥哥來,再把我打一頓,是不是?”
李若萱一下子噤聲,沒好氣地看着他,推他。斬鳳儀笑道,“別說我沒給你機會,是你自己不喊的,這可怪不得我。”
於是,又是李若萱熟悉的姿勢。左手在腰胯狠狠地固定,右手掐着脖子託着臉。他的嘴就在李若萱的脣邊,眼睛盯着李若萱笑。
李若萱臉紅了,顫抖道,“放開我,放開!”
斬鳳儀笑,溫柔道,“你把實話跟我說,爲什麼哭,別躲着我,我就放開。”
李若萱哭道,“我哭關你什麼事,你就是成心欺負我!”
斬鳳儀輕輕啄了一下李若萱的脣,笑道,“我就成心欺負你,怎樣?”
李若萱費力地偏過頭去,被斬鳳儀狠狠地正過來,李若萱欲喊人,斬鳳儀的手一用力,李若萱只覺一陣窒息,哪裡還能出聲。
待他鬆開手,李若萱剛剛能呼吸新鮮的氣流,斬鳳儀一低頭,熱辣辣地吻上去!
李若萱嬌小的身軀在他懷裡悸動,悸動,嗚嗚地掙扎,漸漸軟下來,癱軟在斬鳳儀的懷裡。
他露齒笑了,說道,“不用這樣子吧,親了親就跟我要殺你似的。你放心,李安然的妹妹,我不會把你怎麼樣,你哥哥不准我欺負你,我還真就搪不起他,還真就是怕了他。”
李若萱的淚長長地落下來。斬鳳儀輕輕擦去,溫柔地抱在懷裡,憐寵呵護地捧起她的小臉,吻掉她眼角的淚痕。
他摟着她在臂彎裡,把若萱的臉貼在他的頸項。溫存道,“告訴斬大哥,誰欺負你惹你哭了,我這就給你報仇去。”
李若萱抽泣道,“是你!就是你欺負我!”
wωw¤ тт kΛn¤ c ○
斬鳳儀笑,含混道,“我不算,我可以欺負你。”
李若萱突然吐出嘴中的暗器,猛地一推他,想逃,斬鳳儀一歪脖子躲過,很快伸手將李若萱重新抱住,狠狠地抱,李若萱齜牙咧嘴地疼。
斬鳳儀氣恨中帶着笑,問道,“還淘不淘氣了?”
李若萱道,“你討厭,放開我!”
斬鳳儀撫着她的小臉道,“我不放開能怎麼樣,你不說剛纔爲什麼哭,我就這樣抱一夜,明天我死活要你哥哥把你嫁給我,然後我可以天天欺負你。”
李若萱惱怒,奮力掙扎,大叫道,“哥……”
中途被斬鳳儀掐住脖子,一聲呼救被扼殺在搖籃裡。
李若萱只覺得自己不能呼吸,馬上就要死了。
可等待她的不是死亡,而是脖子上的力道突然卸下,舌頭被他狠狠地吸住,剛剛用暗器射他,他在懲罰自己。
斬鳳儀離開她的時候又掐住了她的脖子,他在意猶未盡地笑,憐惜地託着她的小臉柔聲道,“還敢喊嗎?”
李若萱驚魂未定,蒼白着臉,畏懼地盯着他,沒有說話。
斬鳳儀笑,罵道,“小傻瓜!”
李若萱一動不動,斬鳳儀將她摟在懷裡,溫存道,“傻丫頭,怎麼就這麼犟呢,三更半夜一個人在這兒哭,我看了很擔心啊!告訴斬大哥,爲什麼。”
李若萱不說話,斬鳳儀壞笑道,“是不是,因爲今天晚上我沒有理你,和我生氣,吃了那些歌妓的醋了?”
李若萱怒而站起,揚起手就是狠狠的一耳光。她使出了吃奶的力氣,打得自己都站立不穩差點撲倒過去!
她站定,冒火地盯着斬鳳儀,像一頭凌厲的小豹子,露着爪子和牙齒。
誰知那斬鳳儀捂着臉,盯着她,笑得像綻放的梅花似的。李若萱氣恨地轉身就走,他在後面笑道,“傻丫頭,我想疼疼你也不對嗎。”
李若萱回頭吼道,“你去死!”
斬鳳儀在後面哈哈地笑,笑彎了腰。
李若萱闖進房裡撲到在牀上,她抓緊了被子,內心恨恨的,卻再也流不出淚來。
他又輕薄她了,那個斬鳳儀,該死的斬鳳儀!不行,一定想辦法讓哥哥給他趕出去!
李若萱平躺在牀上,翻來覆去想怎麼和哥哥說。後來麻木了,怔怔地看着窗外,直到天空變灰,變藍,天亮了。
她沒有去練功,李安然來尋她,見了她發腫的嘴脣和脖子上的吻痕,頓時氣白了臉,沉聲道,“他做的,是不是?”
李若萱委屈地看了哥哥一眼,不說話。李安然轉身出門,李若萱連忙在後面跟了過去。
李安然闖進斬鳳儀的房間,轉而傳來斬鳳儀的慘叫。
“你幹什麼,我還沒起牀!啊!”
“哥,先別打。啊!”
“哥!別打這兒,哥啊!”
“哥,哥,哥你聽我說,別打了,哥!”
伴隨着斬鳳儀的一聲慘叫,李安然咬牙切齒道,“你敢碰若萱,非要我把你打跑是不是,你看我今天打不死你!”
拳打腳踢的聲音,斬鳳儀連聲痛呼,李安然道,“你立馬給我走人,給我滾蛋!”
斬鳳儀道,“我滾蛋,我滾蛋,可是你住手啊,住手啊哥!”
李安然打了一拳,說道,“別叫我哥!等我打完再給我滾蛋!”
屋裡再沒人說話,傳來斬鳳儀一片慘叫聲,就像李安然在殺豬。
李若萱咬着下脣,聽着斬鳳儀一聲聲慘呼,她突然覺得很解氣,很快活。
斬鳳儀被李安然打走了。他走得時候還疼得齜牙咧嘴,一瘸一拐對李若萱笑,威脅道,“好你,敢向你哥哥告狀。你等着,早晚我娶了你,一天打三次,報仇雪恨!”
李若萱冷笑道,“就是下輩子,我也不會嫁給你!”
李安然瞪了斬鳳儀一眼,沒好氣道,“你不想再捱打就快點給我滾蛋!”
斬鳳儀嘻嘻笑着,抱了李安然一下,在李安然耳邊說了句話,李安然笑了一下,推開他。
斬鳳儀笑鬧着離開,李若萱奇怪道,“哥哥,他和你說什麼了?”
李安然撫着妹妹的頭,笑,格外多了一種柔情溫暖的味道,李安然笑道,“若萱,你嫂嫂懷孕了。”
缺字補足,說說關於這篇文的看法。
《空顏》寫的應該是虛空之上的色相吧。一切表象都是色相。我想本質的從來沒有趣,有趣的,是色相。
人形形色色的面孔,世界五彩斑斕的顏色,人與人的悲歡離合,人一生的遭際運命,我們所經歷和感知的東西,都是色相吧。當然本質與表象是相通的,我們最常說的,不就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嗎。
但其實,如果想人生的本質,就會索然失去生活的樂趣。人生空幻一場,機緣離離合合的,變化無常,妄求拋棄和留住的,都是執念。生慾望,生苦惱。但是人生如果沒有這些慾念和苦惱,還叫人生嗎,還有意思嗎?
心如死灰,一切都是空。那我們活着幹什麼,爲了追求那個超越輪迴的彼岸世界嗎?
因爲明白,所以熱愛。我們明白本質虛空,所以我們熱愛正在擁有的每一時每一刻。不會因爲它要流逝而傷感,但要因爲它要到來而歡喜。活着,就是把沒有趣的,變成有趣的。
所以我的故事的設計其實很雷。裡面的人物死去活來,最終原因卻很虛妄。
袁辛是什麼,是命運。命運是什麼,是無常。無常是什麼,是空。
無意義。
看我一本正經,其實我也玩無厘頭。
關鍵是,悲歡離合一場,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