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三月, 風和日麗。李若萱經常推着哥哥去山間散步,可以聞到萬物萌動的春的甘甜的氣息。
清早有一點薄寒。她在山洞外練劍,李安然在一旁靜靜地聽。每次都能聽出她的毛病。同樣是指導她, 李若萱在哥哥面前卻再也不畏懼了, 她出了一身汗, 用帕子擦着臉, 聽完哥哥說繼續練, 虛心學習,很努力。
她每天爲哥哥熬藥,李安然一般情況下會閉目養神, 和她說着話。整整吃了三個多月藥了,哥哥的眼睛, 還是不見起色。李若萱心裡有點急, 但是不敢說。李安然在一旁笑, “傻丫頭,你急什麼,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我現在五臟六腑無一處不虛弱,慢慢調養,哪兒就那麼容易好的?”
李若萱甚是奇怪,忍不住道, “哥哥, 你, 你看不見我, 卻怎麼知道我心裡在想什麼?”
李安然道, “人不同情緒,氣場會不一樣。你在我面前沒有極力掩飾, 我怎麼能不知道。再說,你剛剛嘆氣了,我還不知道嗎?”
李若萱道,“我嘆氣了,我有嘆氣嗎?”
“你剛纔走神,自己嘆氣都不知道。肯定是整天熬藥,我也不見起色,心急了。”
wωw¤ t t k a n¤ ¢O 李若萱不言語,繼續煮着藥。望着天,湛藍湛藍的,飄着舒捲的輕盈的雲。
她半仰着頭,接了一臉陽光。轉眼看哥哥,白髮如雪,人卻是說不出的俊美飄逸。
她笑着,央求道,“哥哥,等你眼睛好了,教我看雲識天氣的本事好不好!到時候颳風下雨全知道,就像神仙一樣。”
李安然笑。說好。
李若萱索性湊過去,梳理哥哥的頭髮,說道,“哥哥,我現在不知道怎麼回事,看你一頭銀絲,反而越看越漂亮,還是很帥耶!”
李安然寵溺地笑道,“你的嘴越來越甜纔是真的。曉得用甜言蜜語,哄我開心了。”
李若萱在後面摟着哥哥的脖子,仰天看雲悠然道,“我說真的!哥哥你就是好看,什麼樣子都好看。以後你別穿白衣服,穿深顏色的衣服,滿頭白髮,微微一笑,不知道會給我領回多少個嫂嫂!”
李若萱最後兩個字一出口就後悔了。她不安地閉上嘴,忐忑地看了眼哥哥臉色,摟着哥哥的手自然鬆開,人悄悄地撤離,躲到一邊繼續熬藥。
李安然覺察到她的不安,不以爲意,微微笑道,“藥快好了吧,以後對我,不用這麼小心翼翼的。”
李若萱“哦”了一聲,心不由就疼了。
李安然道,“我幾乎每晚都夢見你嫂嫂。她還是從前的樣子,喜歡穿寬鬆的錦袍,綰着發,用根玉簪子。明眸皓齒的,還是那麼年輕,窩在我懷裡,就在我脖子根下細細的笑。”
李若萱聽着,落淚了。
李安然道,“每次我醒來,總以爲不是在做夢。總以爲我一伸手就可以摸到她,甚至總以爲,她會一聲囈語,溫熱的身子就會貼過來。雖然那樣的日子,一去就再也不會來。”
李若萱在一旁,偷偷地抹去淚。
李安然道,“有時候我清醒着,卻以爲自己在做夢。好像是我們所經歷的,都不很真實。從你嫂嫂死的那一刻起,我都覺得不真實。中毒,殘疾 ,躲藏,廝殺。深山野林,悽風冷雨,我總覺得這是我的一種幻覺。隱隱總覺得,咱們的家還在,你嫂嫂和你的小侄兒,都好好的在家裡等着我。好像我只是出了個遠門,一回家,什麼都有,孩子都已經長好大了……”
李若萱在一旁抽泣。李安然道,“若萱,你別哭,過來。”
李若萱湊過去,李安然撫着她的頭道,“別哭了。現在哥哥就只剩下你,你在一旁哭,我不心疼嗎?”
李若萱的淚卻止不住流下來。原來經常哭鬧,現在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傷心。原來經常抱怨,現在才知道那時有多麼幸福。李安然溫熱的手撫着她的頭,她臉上的淚,打溼了哥哥的衣服。
李安然道,“你別哭。等哥哥好了,帶你出去。我們把我們失去的都慢慢討回來。把你嫂嫂的命,討回來。”
李若萱哽咽着。點頭。李安然仰天深深吸了一口氣,嘆氣。
把燕兒的命討回來,燕兒還是活不過來。他這樣的身體,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真的去討命。李安然內心全部的淒涼和遺憾,在於此。
假如這世上沒有若萱。假如沒有若萱,李安然已死。李安然死,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反之,亦然。
轉眼到了蓬勃的夏初。李若萱下了次山,增加了補給。她那天非常興奮地捧回一大窩鳥蛋,給哥哥煮了,眉飛色舞地跟哥哥講山下的情形。
李安然笑眯眯地興致盎然地聽。他其實一向很好脾氣,有耐心。
所以那夜就睡得很晚。因爲李若萱回來就不早了,她還一直興奮,不停地說話。
夏初的氣候非常溫和。山洞雖說是冬暖夏涼,畢竟很是窄小。李若萱在山洞旁邊搭了間草棚,和哥哥搬了出去。那是他們搬出去的第三個晚上。
李安然又做夢了。夢見他伏在案上睡着,燕兒躡手躡腳進來,拿毛毛草擦他的鼻子,嘴脣。她湊自己近近的,可以感受她溫熱的呼吸。
李安然笑,伸手抓她欲把她攬在懷裡,不想她像魚一樣哧溜一下溜走了,李安然擡頭看,燕兒站在遠遠的地方,歪着頭朝他眨着眼睛。
眨着眼睛,眼睛亮晶晶的,很慧黠,很生動。
李安然揉着眼睛。感覺燕兒還在自己的眼前晃。他不很適應地揉着眼,然後他發現了光。
他發現了光。世界讓他一下子很不適應,馬上就閉上眼睛。但他很快明白,他的眼睛好了。
他幾乎是抑制着強烈的心跳,嘗試着緩緩睜開眼睛。
清早的晨曦,滿目青翠。
青蔥明綠的楊柳在晨風中婀娜地搖曳,兩隻俏麗的黃鸝在枝頭鳴叫跳躍,一展翅,飛到遠遠的那棵樹上。
李安然歡欣地,幾乎想跳起來。世界,看看這絢麗多姿的世界。
他轉頭看若萱。帶着笑和寵愛。
這丫頭抱着薄被睡得正香,睡姿像是一隻俏皮的大蝦米。
她昨夜回來,連妝也沒卸,還是一副小男孩的樣子。她的臉上,大概是回來煮蛋不小心,落了塵灰,被她夢裡隨意地一抹,成了小花臉。
李安然笑着,伸手去擦她的臉,李若萱躲開他的手,翻身再睡。
李安然突然就上來一陣童心,伸手去捏若萱的鼻尖。若萱半醒着,哼哼嘰嘰地喚哥哥。
李安然不說話,又去捏她的臉頰。李若萱被騷擾着清醒了,爬起來道,“哥哥你怎麼了,餓了嗎?我去生火做飯。”
她於是起身,打着哈欠伸着懶腰。李安然在一旁道,“看看你穿的衣服,帶子都系亂了。”
李若萱迷迷糊糊“哦”了一聲,低頭看自己腰間的帶子,隨意整理着。李安然道,“先別忙着做飯,去洗洗臉吧,女孩子,臉上一塊黑一塊白,小花臉貓一樣。”
李若萱又“哦”了一聲,去舀水。清涼的水撩到臉上,她突然就怔住了,呆呆地看哥哥。
李安然一臉微笑,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她。
她歡心地,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張着嘴半天想說話卻說不出來,她指着李安然道,“哥哥你,你,……”她歡呼着奔過來,湊近前仔細地看,伸手在哥哥眼前晃,叫道,“哥哥你看見了是不是,哈哈,你看見了是不是!”
不等李安然說話,李若萱跳起來,抱着哥哥歡呼着搖啊搖,搖得李安然直頭暈,她猶不盡興,一跳三尺高在草地上乾淨漂亮地連翻了七個跟頭,然後瘋瘋癲癲地衝過來,撲在哥哥懷裡!
嘴上猶自歡笑,搖着哥哥的手笑道,“你好了你好了!你好了還戲弄我!還不第一時間告訴我!還騙我!哥哥你壞你好壞啊!”
李安然笑道,“好了。別鬧了。”
李若萱說不,她興高采烈地挽起袖子,大聲道,“太好了!今天一定要好好慶祝一下!我給你做好吃的!”
李安然笑道,“給哥哥打盆水,讓我看看我現在的樣子。”
李若萱遲疑了一下,用清水洗淨毛巾給哥哥擦臉,一邊道,“看之前要先打扮一下。”
李安然想要自己來,李若萱不依,執意用毛巾把哥哥的臉擦乾淨,用木梳把哥哥的頭髮梳順。然後打了盆水,給李安然照。
水面有輕微的晃動。李安然看見了自己的滿頭銀絲。五官雖俊朗,但形容消瘦,無法掩飾眉間嘴角的滄桑。
李若萱在一旁道,“哥哥你笑一笑,你看,你笑的時候很漂亮的。”
李安然於是笑。讓整個人有神采,很溫和。
歷經磨難而面無戾氣,依然是君子如水如玉。風度不改,李安然就還是李安然。
轉眼初冬。李安然和若萱經過三個多月的艱苦跋涉,以做散郎中爲生,穿過一個個荒僻貧窮的村鎮,來到了繁華都市。
李安然做的第一件事是,賭錢。
李若萱隨哥哥進賭坊,看得瞠目結舌。哥哥的手段,那叫一個厲害。
雖然不是豪賭,李安然還故意輸了幾把,可是一夜下來,足足贏了五百兩銀子。
她就很奇怪,哥哥從來不進賭坊,他哪裡就練就了這麼厲害的賭技?
眼,手,快。那叫一個準,看得李若萱一愣一愣的。
她很奇怪,就問。李安然笑道,“一個玩暗器的人,耳朵和手比什麼都快,賭錢那點小伎倆,還會放在眼裡。”
李若萱抱着沉甸甸的錢,對哥哥很崇拜。
他們住旅店,吃飯館。甚至於,李安然最後花錢,在人脈最繁華的地方買了三間平房,在街邊,開了一家小吃店。他請了一個廚師,用若萱當小二。
若萱很新鮮。她不明白,哥哥要吃藥,慢慢調養真氣逼毒,以哥哥的醫術,開間醫館豈不更好更方便,爲什麼要開小吃店呢?
李安然道,“人人都要吃飯,並不是人人都吃藥的。我開小吃店,是想磨一下你的性子,讓你學一學怎麼待人接事。來的都是客,一個都不許得罪。”
李若萱不幹不知道,一干嚇一跳。要去買菜,買米麪。要去買酒,買碗碟器皿。柴米油鹽醬醋茶,各色調料,桌椅板凳,想到的,想不到的,李安然都交給她去辦。
回到店裡,要端茶送水,傳菜送菜,找錢結賬,外加打掃店面,清洗碗筷,裡裡外外,李若萱從早上忙到深夜,分身乏術,累得腰也直不起來。
最難受的是受委屈。總有愛挑刺,脾氣壞不好惹的顧客,一頓責罵叫嚷,若萱也只好淚眼汪汪地受着。和顧客發生爭執,李安然肯定不問青紅皁白責罵她,敢回嘴就訓斥得更厲害。
就這樣辛辛苦苦起早摸黑幹了一個月,不但沒賺,還賠了十兩銀子。李若萱一個人躲在屋裡痛痛快快哭了一場,晚飯也不去吃,不想見哥哥。
李安然安慰了她半晌。跟她說賠錢沒關係,哭壞身子可就麻煩了。
三個月過去了,小吃店開始盈利了,若萱已經學會在顧客面前笑臉相迎,受了委屈忍氣吞聲。她很殷勤地和漸漸熟悉的各色人等打招呼,哥哥姐姐大爺大娘爺爺奶奶叫得那叫一個順溜。她很嫺熟地和賣家討價還價,頗爲老練地挑毛病。衆人,漸漸都誇她很能幹。
又過年了。很安靜,很凡俗的一年。李若萱突然很想家。想菲虹山莊,想四哥,想沈姐姐和曉蓮。
她問哥哥,爲什麼不回去。
李安然沉默,說等他逼出了毒再回去。
李若萱不開心。她不同意哥哥的決定。她想回家。
可是李安然不同意。於是兩個人生氣。冷戰。
李安然找她說話,她也不理。無論怎麼逗她,就是不理。李安然費盡心思跟她套近乎,她還是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