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心回想凱文·凱利在本書篇首提出的困惑:“科技想要什麼?”
一方面,我們已經被科技所包圍,我們感受到科技無處不在、威力巨大,享有科技帶來的種種舒適、便捷、愜意,驚歎於科技的偉大與神奇;另一方面,似乎科技的脾氣又桀驁不馴、難以駕馭,生態、環境、恐怖的力量,無一不與科技相關聯。
作爲自然的第七王國,科技已經深深嵌入到植物界、生物界,嵌入到了日常生活中,並獲得了完全自主的能力。它要把人類帶向何方?科技的盡頭是什麼?
在凱文·凱利看來,科技的價值並非僅僅是其蘊涵的“功能”,也就是說,並非僅僅是工具那麼簡單。
作爲一種具備生命特徵的、活的新生的有機體,“科技爲我們提供機會去發現自己,更重要的是預測未來的自己”。
將每個人的天賦發揮到淋漓盡致,讓每個人擁有施展才華的舞臺,長期的社會實踐創造了一種“偶像生活”,比如去百老匯唱歌、參加奧運會、奪得諾貝爾獎,這種“大衆文化錯誤地聚焦於那些能夠證明自己的明星角色,認爲他們就是成功的標杆。事實上,這種上等地位和明星身份可能是我們的囚牢,是他人的成功之路給我們套上的緊箍咒”。
科技的真正價值在於,“提高人造物品的多樣性,增加科學方法和產生選擇的技巧,進化的目標是維持可能性博弈繼續”。
凱文·凱利指出,科技令人困惑的兩面性,並非科技在未來完全消弭。但作者更深刻地指出,癡迷於科技趨利避害,其實是“有限博弈”的思維桎梏。“進化、生命、思維和技術元素都是無限博弈”,目標是保持遊戲持續下去,不斷進行連續的自我塑造。
使用如此大量的篇幅、浩繁的考證、穿越時空的思考和恣意揮灑的文筆,凱文·凱利最後指出這樣一幅圖景:“科技正在將所有生物的思維縫合在一起”。正是技術元素與生命界這種彼此交織、纏繞、融合、嵌入的歷程,讓人們領受技術元素激昂的創造活力的同時,超越對與錯、好與壞、善與惡的二分對壘,傾聽科技生命的空谷回聲。
科技,想要擁抱生命,創造新的奇蹟。
科技需要我們,但是,它要爲我們提供什麼?從它的長期發展中我們能得到什麼收穫?
當亨利·戴維·梭羅在瓦爾登湖隱居時,一些工程師沿着通過其居所的鐵路搭建長距離電報線,他去探視這些工程師時,不禁自問,人類是否有足夠重要的手段確保他們的巨大努力不付諸東流。
溫德爾·貝里在家族經營的肯塔基農場裡觀察諸如蒸汽發動機這樣的技術怎樣替代農民的人力勞動,對機器是否具有值得人類學習之處感到迷惑:“19世紀的人認爲機器是精神力量,將爲人類帶來福利。蒸汽發動機怎能造福於人類呢?”
這是一個不易回答的問題。技術元素的確是在改造人類,可是蒸汽發動機這種複雜技術會像人類自身那樣改善我們的生活嗎?是否有任何地方存在任何人類思想的物質化成果能夠爲人們創造更加美好的明天?
對上述問題,溫德爾·貝里可能認同的一個答案是,法律這種技術有利於人類進步。法律體系督促人們保持責任感,推動他們追求公正,約束不可取的衝動行爲,培養誠信意識,等等。煩瑣的法律體系鞏固了西方社會的基礎,與軟件有相似之處。它是一組複雜的條款,寫在紙上而不是電腦上,工作速度慢,計算的對象是公正與秩序(理想狀態下)。所以,這裡有一項技術對我們有益——不過實事求是地說,沒有任何事物可以使我們更加美好。我們不會因外力驅使而改善生活,但是可以接受外力產生的機會。
我認爲貝里無法對技術元素的饋贈心存感激的原因是他的科技觀太狹窄了。他受困於冰冷的、硬邦邦的無親和力物品,例如蒸汽發動機、化學品和五金器具,這些物品將來會發展爲更加成熟的事物,現階段也許是它們唯一不成熟的階段。從更廣泛的視角看,蒸汽發動機只是整體的極小部分,科技領域中那些具有生命親和力的形式的確能夠給我們創造進步的機會。
科技如何提升個人?只有通過爲所有人提供機會,使他或她得以充分施展其與生俱來的獨特天賦的機會,接觸新理念和新思維的機會,選擇父母不曾選擇的道路的機會,自己創造新事物的機會。
我將是第一個作如下補充的人:這些機會本身——不置於任何背景下——不足以給人類帶來幸福,更不用說進步。機會在受到價值觀引導時最具效力。溫德爾·貝里似乎在說,如果某人具有精神價值觀,不需要科技也能獲得幸福。換句話說,他提出疑問,科技的確是人類進步絕對必需的嗎?
我相信技術元素和文明都植根於相同的自引式宏觀趨勢,所以我認爲這個問題的另一種表達方式是:文明是人類進步必需的嗎?
在追溯技術元素的完整歷程後,我要說,絕對是的。技術元素是人類進步必需的。不然的話,我們如何發展?某個特定人羣也許會在寺院小房間裡找到受約束的選擇,或者在池塘邊隱居者的小屋裡看到機會,或者從雲遊高僧去粗取精的視野中發現理想的進步之路。但是歷史上大多數時期的大多數人認爲發達文明積累起來的機會將會改善他們的境遇。這解釋了爲什麼我們要發展文明和科技,爲什麼我們要擁有工具。它們提供選擇,包括追求美好未來的選擇。
沒有價值觀引導的選擇不會帶來多少收益,這沒錯,可是缺乏選擇的價值觀同樣收穫甚少。我們需要技術元素產生的完整選擇範圍,以釋放自身的最大潛能。
科技爲我們個人提供機會去發現自己,更重要的是,預測未來的自己。每個人一生中會擁有獨一無二的特性組合,包括待開發能力、手工技能、逐漸成熟的洞察力和潛在經驗,這些是其他人不具備的。即使是雙胞胎——DNA相同,生活經歷也不會相同。當人們將自己的各種天賦發揮出最大效力時,就會獲得成功,因爲沒有人可以做他們能做的。完全依靠自己特有的技能生活的人是無法仿效的,所以我們珍視他們。所謂施展才華,不是指每個人都去百老匯唱歌,或者在奧運會上拼搏,或者奪得諾貝爾獎。這些引人注目的角色只是三種成爲明星的傳統方式,並且這些特定機會是有限的。大衆文化錯誤地聚焦於那些能夠證明自己的明星角色,認爲他們就是成功的標杆。事實上,這種上等地位和明星身份可能是我們的囚牢,是他人的成功之路給我們套上的緊箍咒。
理論上,我們每個人都會找到爲自己量身定製的成功角色。我們可以把這些獲得成就的機會稱爲“科技”,雖然通常我們不會這樣理解機會。振動弦技術釋放(或者說創造)了小提琴演奏大師的潛能。幾個世紀以來油畫和畫布技術釋放了畫家的天賦。膠捲技術創造了電影天才。文字、立法和數學這樣的軟技術都會擴展我們創造和自我提升的潛力。這樣,在生活中,當我們發明和創造也許會被他人借鑑的新事物時,作爲朋友、家人、氏族成員、國家成員和社會的一分子,我們對於激發所有人的才華並使之最優化將產生直接影響。這裡所說的最優化,指的不是成爲名人,而是使自己的貢獻無人可及。
然而,如果我們不能爲其他人增加機會,就會削弱他們的優勢,這是不可原諒的。因此,爲他人擴大創造力範圍是一種責任。我們通過擴展技術元素的可能性——方法是開發更多技術和更具親和力的表現形式——來增加其他人的機會。
如果歷史上最好的大教堂建築師現在纔出生,而不是在1000年前,他仍會建造一些可以彰顯其輝煌成就的大教堂。十四行詩仍然有寫作者,詩人的手稿仍然有人進行詮釋。可是,你能夠想象嗎,如果巴赫比弗蘭德人發明撥絃古鋼琴早1000年出生,世界將多麼平淡乏味?如果莫扎特在鋼琴和交響樂出現之前就已去世,世界又會怎樣?如果文森特·凡·高降臨世間5000年後我們才發明廉價油畫技術,那麼我們的集體想象力將會是多麼蒼白?如果在希區柯克和查理·卓別林尚未成年時,愛迪生、格林和迪克森沒有研製出電影技術,現代世界會是怎樣?
有多少巴赫和凡·高這樣級別的天才在獲得必要的技術以便爲他們天賦的成長提供土壤之前死去?有多少逝者生前不曾遇到可以讓他們施展才華的技術機會?我有3個孩子,儘管提供了大量機會,但是他們的最大潛力也許還未能釋放出來,因爲適合他們天分的理想技術還有待發明。有一位現今還在世的天才,我們這個時代的莎士比亞,社會永遠無法擁有她的傑作,因爲在能夠體現她的卓越之處的技術——全面板虛擬現實技術、蟲洞結構理論、心電感應和萬能筆——出現之前,她就來到人世了。沒有這些人造機會,她的才華受到損害,而從廣義上說,我們所有人都因此受損。
歷史上大部分時期,每個人的天賦、技能、洞察力和經驗構成的獨有特性組合沒有用武之地。麪包師的後代還是麪包師。科技擴展了宇宙的機會,也爲人們找到發揮個性的場所增加了機會。因此我們負有道德義務去開發更多的最優技術。我們提高科技的多樣性和影響範圍,不僅爲我們自己、爲其他生物增加機會,同時也是爲了未來所有的生物後代在技術元素長期提高複雜性、增加美感時能夠抓住機會。
提供更多機會的世界能夠養育更多人口,而人口的增加又會產生更多機會。這是自引式發展的古怪循環,導致子代總是比父母優秀。我們手中的每一種工具都會爲文明(所有活躍的文明)帶來新的解讀事物的方法、新的生活觀和新的選擇。每一種運用於實踐的理念(科技)都會擴展我們的生命力所達到的範圍。輪子這一簡單發明引出了上百種如何使用它的新創意,衍生出馬車、陶器轉盤、轉經輪和齒輪。這些發明又賦予數百萬有創造力的人靈感和工具,使他們產生更多的創意。很多人沿着這條道路、藉助這些工具實現了自己的夢想。
這就是技術元素的職責。它是物資、知識、實踐、傳統文化和選擇的積累,使得個人能夠創建和參與創建更多的理念。文明,從8000年前最早的河谷定居點一步步走來。我們可以認爲它是一個過程,這個過程長期以來爲下一代積累了可能性和機會。今天從事零售工作的普通中產階級民衆,他們的選擇遠遠多於古代的國王,就像古代國王比在他之前的自謀生路的遊牧民有更多選擇一樣。
我們能夠積累機會的原因是,宇宙本身處於相似的擴展狀態。就我們目前所知道的而言,宇宙從無差異點開始,逐漸展開爲具體的形態,我們稱之爲物質和現實。數十億年間,宇宙過程創造出元素,元素孕育分子,分子組合成銀河系,每一步都拓寬了可能事物的範圍。
物質化的宇宙從虛無到豐富的旅程可以被視爲自由、選擇和明顯機會的擴展過程。在起點處,沒有選擇,沒有自由意志,除了虛無,還是虛無。從大爆炸開始,物質和能量的可能構成方式增多,最終,生命的產生爲可以實現的行爲提供了更多的自由。隨着想象力思維的出現,甚至於可能的可能性也增加了。幾乎可以認爲宇宙就像是一個自我組合的選擇。
總體而言,科技的長期趨勢是提高人造物品的多樣性、增加科學方法和產生選擇的技巧。進化的目標是維持可能性博弈繼續。
本書以請教如何在技術元素中引導自己的選擇——至少是如何理解這個問題——開始。我需要更宏觀的視野幫助我選擇技術,這樣的技術要幫助我在獲得更多福利的同時減少需求。我真正在尋找的是協調技術元素的利己本性(希望不斷壯大自己)和它的慷慨本性(希望幫助我們深入瞭解自己)的方法。我通過技術元素的眼睛觀察世界,學會欣賞它所具有的難以置信的利己自主性程度。與我最初的疑慮相比,它的內部動力更加強大,方向更加深遠。同時,從技術元素的視角看世界使我對它改革性的積極力量又添一分欽佩。是的,科技正在獲取它的自主性,它將逐漸實現自身目標的最大化,而這個目標包括使我們的機會最大化,這是最重要的結果。
我的結論是,科技兩張面孔的協調難題是不可避免的。只要技術元素存在(如果人類存在它就會存在),那麼它的饋贈和需求之間的緊張關係將繼續困擾我們。未來3000年,當人人最終都擁有自己的噴射包和飛行車時,我們仍將與技術元素自身的擴展和我們的擴展之間的固有矛盾鬥爭。這種持久的對立是科技的另一個方面,我們必須接受。
作爲現實問題,我學會了確定自己所需技術的最小數量,同時這個數量將爲我和他人帶來最多的選擇。控制論專家海因茨·馮·福爾斯特(HeinzvonFoerster)將自己的研究方法稱爲“倫理原則”,他這樣描述這一原則:“始終努力增加選擇的數量。”我們可以使用技術爲他人增加選擇,方法是鼓勵科學研究、創新和教育,提高讀寫能力,促進多元主義。從我自己的經驗看,這個原則從未失效:在任何博弈中它都會增加你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