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技術元素的某些分支,技術的多樣性正在降低。今天,滅火集塵器、馬車鞭、手搖織布機和牛車的創新越來越少。我懷疑過去50年是否有人發明過新式奶油攪拌器(儘管很多人仍在發明“更好的”老鼠夾)。手搖織布機總是以藝術品的形式展現在大衆面前。牛車並沒有徹底退出歷史舞臺,只要世界上還有牛出生,牛車也許永遠不會消失。可是因爲牛車功能與過去完全相同,所以顯然屬於穩定的技術,歷經歲月而保持不變,如同馬蹄鐵。大多數採用幾乎要被淘汰的技術的人造製品都顯示了相似的恆定性。同時擴張中的技術元素的其餘部分源源不斷地誕生技術創新、理念和製造品,這些人們司空見慣的活水將淹沒上述科技死水區。
在線零售商Zappos銷售9萬種不同類型的鞋子。美國的一家五金器具批發商McMaster-Carr在產品目錄上列出了超過48萬種商品,僅木螺釘一項就可以找到2432種(是的,我數過了)。亞馬遜公司銷售85000種不同的手機和手機配件。迄今爲止人類拍攝了50萬部不同內容的電影和大約100萬集電視劇,錄製的原創歌曲至少有1100萬首。化學家記錄了5000萬種化學品。歷史學家戴維·奈宣佈:“2004年,福特銷售的F-150型皮卡有78種不同配置,變換部位包括駕駛室、底盤、發動機、傳動系統、裝飾件以及內飾件和車漆顏色。一旦某輛車被售出,車主可以進一步改裝,使之真正成爲獨一無二的類型。”如果以目前的發明速度繼續下去,2060年將會有11億首原創歌曲問世,120億種不同類型的商品在市場上銷售。
一些反潮流人士相信,這種超級多樣性對人類有害。心理學家巴里·施瓦茨(BarrySchwartz)在其著作《選擇的悖論》(TheParadoxofChoice)中論述道,現在超市裡出售的285種甜餅、175種沙拉醬和85種品牌的薄脆餅乾讓消費者無所適從。顧客走進商店尋找薄脆餅乾,看見一面牆前方堆滿了各式薄脆餅乾,令人眼花繚亂。當他試圖作出理智選擇時,卻不知所措,最後兩手空空走出商店。“當人們決定進入擁擠的雜貨店或者挑選大學課程的論文題目時,選擇越多,就越難作出選擇”,施瓦茨說道,在嘗試選擇有數百個選項的醫療保健計劃時,很多消費者放棄機會,因爲選擇的複雜性使大腦停頓,於是他們轉而退出該計劃,另一方面,那些包含默認選項(可以不作決定)的計劃參與率要高很多。施瓦茨總結說:“當選擇的數量增多時,負面效應也在逐漸增強,直到超出我們的承受能力。此時,選擇不再爲人們帶來自由,而是削弱自由,甚至可以說對人們施加暴政。”
誠然,太多選擇也許招致遺憾,可是“沒有選擇”更加糟糕。文明就是穩步遠離“沒有選擇”。與往常一樣,解決科技產生的問題——例如選擇的多樣性使人茫然,需要的是更好的技術。超級多樣性的解決之道將是“幫助選擇”技術,這些更好的工具有助於人類在眼花繚亂的選項中作出決定。這就是搜索引擎、商務推薦系統、電子標籤和大量社交媒介的全部意義所在。事實上,多樣性本身將產生應對多樣性的工具。(馴化多樣性的工具就存在於瘋狂提高多樣性的數量龐大的專利中,按照當前速度,預計2060年美國專利局登記的專利將達8.21億項!)我們已經知道如何使用網絡信息和網頁增加選擇(谷歌就是這樣的工具),但是藉助實物和特殊媒介實現選擇的增多則需要用到其他知識和技術。在網絡時代初露端倪時,一些非常聰明的計算機科學家宣佈,利用關鍵詞搜索對10億網頁進行篩選是不可能做到的,但是今天我們日常搜索的網頁達到1000億。沒人要求減少網頁搜索量。
不久之前,典型的未來科技景象是:標準產品,全世界千篇一律,強制的統一性。然而矛盾的是,某種形式的統一性可能釋放出多樣性。標準文字系統(例如字母表)的統一性釋放出意想不到的文學多樣性。沒有統一的規則,需要逐字逐句編造,因此人們的交流只能限於本地,效率低下,使人產生挫折感。但是藉助統一的語言,人們可以大範圍地交流足量的信息,這樣新詞彙、新短語和新觀念可以被人們理解、接受和傳播。字母表的剛性對激發創造力的貢獻比任何瘋狂的頭腦風暴式發明都要大。
英語的26個標準字母創造了1600萬部內容不同的英文圖書。當然,文字和語言仍會發展,但是它們的進化以保守的和公認的基本原則爲基礎:可以激發大腦創造力的(短期)固定字母、拼寫方法和語法規則。技術元素將逐漸與幾條普適標準融合,這些標準也許是基礎英語、現代音樂符號、公制度量系統(美國是例外)、數學符號,以及被廣泛採用的技術協議——從公制度量系統到ASCII(美國信息交換標準代碼)和Unicode(統一字符編碼標準)。今日世界的基礎結構建立在由上述標準串接而成的共享系統之上。這使得人們可以在中國訂購南非工廠使用的機器零件,或者去印度研究在巴西上市的藥品。這種基礎協議的融合也是現在年輕人可以通過10年前還不可行的方式與他人直接對話的原因。他們使用運行通用操作系統的手機和上網本,也使用標準縮略語,並且通過下列各種方法建立越來越多的共同文化標準:觀看相同的電影,欣賞相同的音樂,在學校學習相同的科目和課本,衣兜裡裝有相同的技術產品。共有普適觀念的同一性以一種奇怪的方式傳遞文化的多樣性。
在這個全球標準趨同的世界,少數民族文化再次產生了這樣的恐懼,即它們的定位差異將會消失。他們無須擔心。事實上,日益普遍的全球通信工具可以爲他們的差異提升價值。這些部落——例如亞馬孫叢林的雅諾馬馬人和非洲的布須曼人——獨特的食物、醫療技能和養育後代的方法過去只限於當地使用的封閉知識。他們的特殊生活方式體現的差異性在部落之外沒有影響,因爲他們的知識與其他人類文化隔離。可是一旦與標準公路、電力系統和通信工具結合,他們的差異就會對外人產生潛在的影響。即使他們的知識僅適用於當地環境,從更廣泛的角度瞭解這些知識也會有所裨益。富人去哪裡旅行?保留異域風情的地方。什麼樣的餐館吸引消費者?有突出特色的餐館。什麼商品在全球市場流通?蘊涵新奇理念的產品。
如果這樣的本土差異在與外界結合時仍然能夠保持獨特性(這裡要加一個大大的問號),那麼這種差異的價值在全球體系中將不斷提高。當然,維持和而不同的平衡是一項挑戰,因爲這種文化差異和多樣性很大程度上來自外界的分離,而在新的混合體中這些文化不再與世隔絕。擺脫隔絕狀態而繁榮的文化差異(即使它脫胎於此)隨着世界的標準化將融合各種價值觀。印度尼西亞巴厘島就是一個例子。在與當今世界連通之後,富裕的、與衆不同的巴厘島文化似乎有了新的發展。與其他生活在新舊文化中的人一樣,巴厘島人也許將英語作爲第二通用語,在家裡則說本地語言。他們在早晨舉行獻花儀式,下午去學校學習科學知識。他們演奏加麥蘭,使用谷歌搜索引擎。
可是,擴展的多樣性怎樣與前述的同樣具有滲透力的趨勢結合起來:各種技術的必然序列和技術元素會以特定形式聚合嗎?從表面上看,技術元素目前的發展模式會阻礙它向新方向擴展。如果全球範圍內科技向單一的創新技術序列聚攏,那麼又如何推動科技的多樣化進程?
技術元素的內部序列與有機體的成長過程相似,後者要按部就班地經歷一系列階段。例如,所有人的大腦都會經歷從幼年期到成熟期的成長模式,可是在這個過程的任何時刻大腦都有可能產生明顯的思維多樣性。
全世界將在最大程度上統一科技的使用,但偶爾也會有羣體或亞羣體發明和改進僅對邊緣羣體有吸引力或者僅具有邊際效用的技術和技能。這樣的概率極小:邊緣多樣性躋身主流社會並超越現有模式,從而有利於技術元素繼續提高多樣性。
人類學家皮埃爾·彼得勒坎(PierrePetrequin)曾經注意到巴布亞新幾內亞的MeervlakteDubele和Iau部落很多年來一直使用鐵斧和鐵項鍊,但這些技術並沒有傳播到距離他們“只有一天步行路程”的Wano部落。今天情況仍是如此。日本人對手機的使用在廣度、深度和更新換代速度上都遠超過美國人。然而爲兩個國家生產手機的是同樣的工廠。兩國民衆對汽車的使用與此類似,只是情況剛好與手機相反。
這種模式古已有之。自從有了工具,人類就因爲非理性原因偏愛某些技術。他們也許避免使用某種工具的變體或某項發明——即使它們表現出更高的效率或生產率,僅僅是出於認同心理:“我們的族人不這麼做”,或者“我們的傳統是這樣的”。人們也許無視顯而易見的技術進步,即使這樣的改進提高了實用性,因爲新方法讓他們感覺不妥或者不舒服。科技人類學家皮埃爾·勒莫尼耶(PierreLemonnier)回顧了歷史上科技發展進程的局部中斷情形,評論道:“人類對技術的使用屢次表現出違揹物質生產效率或進步邏輯的行爲。”
數千年來巴布亞新幾內亞的安加部落一直在狩獵野豬。爲了殺死重量可能與人相當的野豬,安加人設置陷阱,用木棍、藤蔓、石塊和重力捕獲獵物。隨着時間的流逝,安加人不斷完善和改進陷阱技術,使之與當地地形相適應。他們發明了三種常用陷阱。一種是在深坑裡插上幾排鋒利的樹樁,坑頂用樹葉和樹枝僞裝。一種是將一排削尖的木樁隱藏在低矮的屏障後面,屏障的作用是保護誘餌。還有一種是被稱爲懸掛死神的陷阱——將重物懸掛在小路上方,野豬路過時踢到繩索,重物落下砸倒野豬。
此類技巧不受阻礙地在巴布亞新幾內亞西部高地的各村莊之間傳播。一個村落掌握的技能,所有村落都知道(傳播時間如果不是幾個世紀,至少也是數十年)。人們不需要等待很多天就可以感受到知識的變化。大多數安加村落可以按需要設置三種陷阱中的任何一種。可是,有一個特殊羣體——蘭吉瑪人不接受懸掛死神的共有知識。按照勒莫尼耶的說法,“這個羣體的成員可以輕鬆說出懸掛死神這種陷阱的10個組成部分,講述它的功能,甚至可以製作粗略的模型,但是他們就是不採用這樣的裝置。”河對岸可以看到鄰居門耶部落的房屋,他們使用這種陷阱——非常有效的技術。從蘭吉瑪人的家園步行兩小時就能到達卡帕部落,他們也使用懸掛死神,而蘭吉瑪人選擇說“不”。正如勒莫尼耶所說的那樣,有時“人們主動忽視被充分證明的技術”。
蘭吉瑪人並不是落後分子。在蘭吉瑪人的北邊,一些部落製作木質箭頭時不裝倒鉤,選擇性地忽視了蘭吉瑪人使用的殺傷性倒鉤這一關鍵技術,而事實是,安加人“有大量機會在敵人向他們射出帶鉤箭頭時觀察這種裝置的卓越性能”。不論是這些安加人可以收集到的木材類型,還是他們能夠狩獵的野獸,都不能解釋這種部落特有的棄用現象。
各種技術都具有超越純機械性能的社會屬性。我們採用新技術,主要考慮的是它們的用途,但也有部分原因是它們對我們具有什麼意義。我們經常因爲相同的理由而拒絕一項技術:放棄使用這一技術會以某種方式強化或塑造我們的個性。
如果研究者仔細分析古代和現代的技術傳播模式,都會發現羣體採用的模式。社會學家注意到薩米人的一個分支拒絕使用兩種已知的套索捕獵馴鹿技術中的一種,而其他拉普蘭人則使用這兩種技術。一種特殊的橫軸水車在摩洛哥得到廣泛使用,在世界其他地區卻不見蹤影,雖然各地水車的物理原理是相通的。
我們應該預期人們將繼續表現羣體偏好和社會偏好。團體和個人排斥各種技術先進的發明,僅僅是因爲他們可以這麼做。或者是,因爲其他所有人都使用這些發明,因爲它們與他們的自我概念衝突,因爲他們不介意花更多精力做事。人們爲了表現自己的與衆不同,會拒絕或捨棄某些全球標準技術。這樣,當全球文化悄悄地朝着技術趨同的方向運動時,數十億科技用戶的個人選擇卻呈現差異化,因爲他們漸漸傾向於選用更小型、更具特色的產品。
多樣性爲世界的發展提供動力。在生態系統中,多樣性提高是健康的徵兆。技術元素也要藉助多樣性的力量。從生命的黎明開始,多樣性的大潮越來越磅礴;在可預見的未來,它將繼續向四面八方奔騰,永不停息。
專門化
進化主體從一般向具體轉移。最早出現的細胞是具有一般功能、像生存機器一樣的凝塊。隨着時間的推移,在進化的打磨下,一般性轉變爲多種特殊性。在初始階段,生命的活動範圍僅限於溫暖的水池。但地球上的大部分地區都是極端環境:火山和冰川。進化創造出擅長在沸水和寒冰中生存的細胞,還有專門吞食油污、分離重金屬的細胞。專門化使生命得以開拓這些重要的但地形多變、環境極端的棲息地,並且佔領了數百萬個生態位——例如其他有機組織的內部或者空氣中塵埃的凹坑。很快,地球上每一種可能適合生命的環境都出現了相應的生命形式,在那裡繁衍生息。現在,除了極少數配置醫院設備的臨時場所,這個星球上不存在無菌之地。生命細胞不斷專門化。
專門化趨勢也適用於多細胞有機組織。有機體內的細胞進行了專門分工。人體內有210種不同類型的細胞,包括肝和腎的特別細胞。人體具有獨特的心肌細胞,與骨骼上的普通肌肉細胞不同。發育爲各種動物的原始的全能卵細胞分裂成具有???高專門性的細胞,經過不到50次有絲細胞分裂,你和我最終成爲由1015個骨骼細胞、皮膚細胞和腦細胞構成的統一組合物。
在進化過程中,最複雜的有機體中細胞類型數量顯著增加。事實上,這些有機體的某些部位更加複雜,因爲那裡包含了更加專門的細胞。因此,專門化過程追隨複雜性的軌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