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6年12月~1936年12月)
稻草!所以,當時的日本外務大臣井上馨在談到中國時,已經是這種腔調:中國不足懼,這是人人皆知的事情啦!
井上馨的師父是明治維新的“老前輩”“憂國志士”,“憤青”吉田松陰,所謂“日本放眼西方第一人”。當年,美國人佩裡准將帶着六七條軍艦敲開日本的大門後,送給日本人一些“玩具”,除了一個超級火車模型外,還有電報機、望遠鏡什麼的。一下子就把德川幕府統治下的日本人給震了。他們抱着“玩具”,也想顯示一下自己的實力,結果發現:只能送點優質大米給美國人。那一代日本人,但凡有點腦子的,都受了刺激,所以後來開始嚷嚷“尊王攘夷”“富國強兵”,要向歐美看齊。吉田松陰呢,這哥們兒當時一度想偷渡到美國,想看看人家是怎麼搞的,但沒跑成,只好在鄉下非法辦班——松下村塾,在那兒議論時政,並一度計劃刺殺幕府高官,搞到最後被人打死,不到30歲。
吉田這小子雖然年輕,想法卻非常強大。他特別焦慮日本的命運,在歐美的艦炮下,一不留神就得跟中國一樣了。但在自身難保的情況下,他還不忘打別人的主意,盤算着怎麼對外侵略。他認爲:一旦日本國力充實了,就該向海對面的大陸“發展”,讓朝鮮進貢,進取滿洲,佔領臺灣,征服整個中國,以至兵臨印度!吉田一定覺得命運不濟,要不然,明治維新成功後,自己肯定會混個首相當當。因爲他死後沒多久,他的幾個高徒就聯合一些人搞掉了閉關鎖國的幕府,擁着明治天皇搞起了維新。這些高徒,除井上馨外,還有“明治維新第一人”木戶孝允、倒幕運動的軍事統帥高杉晉作、日清甲午戰爭時的首相伊藤博文、“日本現代陸軍之父”山縣有朋!只說這個山縣,出身“倒幕”兩大藩之一的長州藩(長州藩以山口縣爲領地,後來長期把持日本陸軍;另一藩爲鹿兒島的薩摩藩,主導海軍。),他搞了個理論:除本土主權線外,日本還該有條利益線。利益線就是“跟主權線的安全緊密相關的地方”。他認爲,對日本來說,滿洲是利益線最關鍵的一環,甚至可以說是生命線。作爲一個島國,他們沒戰略縱深,加上資源貧乏,經濟依賴性強,一旦被卡了脖子,很快就上不來氣兒了,所以得打對面大陸的主意。山縣那一代軍閥政客,差不多腦子裡都有這麼個想法。
這就是日本的“大陸政策”。
1937年初秋,京都第16師團的戰船出現在天津大沽口海面,該師團第20聯隊士兵東史郎在日記裡這樣寫道:“昭和十二年九月十二日,船到達大沽海面……這下終於到達了中國。大陸!大陸!憧憬已久的大陸!……真是一片廣袤無垠的大地啊!”
興奮又貪婪的口氣。
明治維新後,這個政策被推上政府軌道。明治詔書稱其爲“開萬里波濤,布皇威於四方”。人們不怕一個瘋子,也不擔心一個按部就班的正常人,但日本人的擴張野心瘋狂而嚴肅,這就很可怕了。
回到1926年的聖誕節。這天發生了件事兒:天皇死了。
在那個年代的日本,可以想象,這是個什麼量級的新聞。
據說,日本的第一代統治者是天照大神的後裔神武天皇,他在公元前660年建立日本國,從此天皇萬世一系,未曾斷過血脈。但仔細琢磨,也有疑問:這位神武不是傳說中的人物嘛,是否真的存在是一個大問題。別管這些了,先說死的這位天皇吧,是明治和昭和之間的大正。
大正天皇叫嘉仁,日本天皇只有名,沒姓兒。嘉仁是明治天皇睦仁唯一活下來的兒子。1912年,打敗了中、俄而讓日本坐上強國“過山車”的明治天皇死了,當時很多日本人都哭了,他們是真動感情了。有人沒耬(lóu)住,自殺殉葬了,就是那個日俄戰爭中的風雲人物、把士兵當肉彈往俄國人的高地上送的乃木希典。等大夥平靜下來後,發現已經是大正時代了。
說起來有點遺憾,這位天皇的精神狀態很糟,確切地說,患有一定程度的精神病。最著名的事件是:在一次召開國會時,他把詔書卷成圓筒當望遠鏡,瞄向自己的大臣……這確實叫人很無語。天皇在日本人心中是活神,而這位活神如此古怪,以至每次在重要場合,尤其是接見外國使節時,大臣們都很擔心,不知道自己的陛下會幹些什麼。所以,一着急,他們就擁戴大正之子裕仁出任“攝政”處理國家機要了,這是1921年。
大正年代早期,日本內閣還是一種藩閥政治,由明治維新的功臣輪流掌權,新興的資產階級覺得這樣一直下去不像話,就支持一些“粉”西方的政治家搞政黨政治,那時候軍部還比較收斂,“大正之春”就這麼來了。
現在,這位天皇死了,皇宮裡一陣忙活,首相若槻禮次郎帶領大臣們簇擁着25歲的皇太子裕仁即了位,成爲第124代天皇。
接下來的頭等大事,不是給死去的天皇出殯,而是給新天皇取個年號。日本“有關部門”鎖定“光文”二字。大正天皇是聖誕節死的,消息靈通的《東京日日新聞》(《每日新聞》的前身。《每日新聞》是日本非常普遍的一份報紙,也是日本歷史最悠久的報紙。資本金爲41億5000萬日元。1872年2月21日在東京創刊,1911年3月1日同《大阪每日新聞》合併。)搶先發了號外,公佈了新年號。內閣覺得很沒面子,一點也不神秘了,沒意思,你們不是報道了“光文”嗎?就偏不用這個,最後選擇的是備用年號:昭和。日本天皇年號的用字,都取自中國古代的典籍。“昭和”二字出自《尚書》:“百姓昭明,協和萬邦。”
日本天皇換崗前後,中國發生了大變化!前一年春天,孫中山應馮玉祥之邀北上京城。武昌首義後,清王朝土崩瓦解,但隨後十幾年,大小軍閥紛爭不斷,中國仍是一團糟。孫中山在北京病逝前,曾留下“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的遺言。無論怎麼個努力法,關鍵都是人才。對當時來說,最緊缺的自然是軍事人才。而且,以前一次次失敗的教訓,也告訴孫中山:有支能抓在手裡的軍隊多重要!所以,他去世前一年,也就是1924年,在廣州建立了黃埔軍校,後遷到南京,改名中央陸軍軍官學校。對這個學校打造的人才,多年後,日本中國派遣軍總司令官岡村寧次有個評價,那個評價怎麼說來着?先不急講。
我們只說孫中山去世後不久,廣州國民政府就成立了。1926年7月,黃埔軍校校長蔣介石,以國民革命軍總司令的名義,開始了掃滅北洋軍閥的統一戰爭。當時的國民政府施行的是“革命外交”,一掃各種不平等條約,一舉一動都頗爲給力,北伐軍更是朝氣蓬勃,在短時間內就驅逐了孫傳芳、吳佩孚等巨閥,兵鋒直指北洋世界最後的統治者:坐鎮北京的張作霖。
張作霖有點緊張,心想別再被蔣介石收拾了。但叫他沒想到的是,最後收拾他的人,不是從前面過來的蔣介石,而是站在身後的日本人。
在當年,日清甲午戰爭後,日本人不但從清政府那裡訛了2億兩白銀和臺灣,還割走了遼東半島,這讓西洋人也看不過眼了,尤其是在遠東有不少利益的俄國,於是俄國沙皇聯合法、德進行干涉。當時日本雖發展神速,但還沒強大到能跟這三大佬對抗的地步,只能恨恨地把到嘴的遼東再吐出來,但又敲了清政府3000萬兩白銀。後來日本人發動日俄戰爭,原因之一就是報這一箭之仇。
對日本人來說,這是一次真正的豪賭,他們押上的不只是銀子,還有整個民族的命運。因爲他們面對的不再是步履蹣跚易推倒的中國清政府,而是被稱爲“歐洲憲兵”的俄羅斯帝國。如果輸掉戰爭,30年來明治維新的努力將付諸東流,日本整個國家將陷入萬劫不復的困境;如果贏了,他們將真正成爲與歐美平起平坐的世界第一流強國。事實上,直到日俄戰爭前,歐美列強跟日本簽訂的不平等條約還沒全廢除。
所以在對馬海峽的海上決戰中,日本聯合艦隊司令官東鄉平八郎的旗艦升起“Z”字旗,旗語爲“皇國興廢,在此一舉,望全體將士奮勉努力”。這個崇拜中國明朝思想家、軍事家王陽明的來自日本鹿兒島的矮子,在參謀秋山真之的幫助下,最終竟完滅俄國艦隊。如果說東鄉指揮的海戰——實際上是秋山的功勞——頗具技術含量的話,那麼乃木希典等人指揮的陸戰就乏味多了,只會用死屍填。但俄國人還真含糊了,他們發現:自己的對手已經徹底瘋了。
根據日俄和約,俄國人把從清政府那裡租來的旅順、大連地區“轉讓”給日本,一起歸日本的還有俄國人建的中東鐵路長春到旅順段,即南滿鐵路。日本把旅大地區改名“關東州”,並以護路保僑爲名駐紮軍隊,這就是關東軍。
很多日本人認爲:無論在軍事上,還是經濟上,滿洲都關係日本國運。跟俄國人開戰,不但戰死近十萬將士,還把整個國家都賭上了,所以他們覺得自己在那片黑土地上怎麼折騰都不過分。但話又說回來,這裡到底不是日本的領土,大夥心裡都跟明鏡兒似的,所以到頭來他們還得找個人給他們幹事兒,幾經篩選後,張作霖脫穎而出。
張作霖不是個老實人,因爲他是個創業者。
張作霖依靠日本人的支持壯大了聲勢,成了末代軍閥中的No.1。但張作霖畢竟是中國人,又是土匪出身,血性是可以的,後來對日本人的要求,就有點陽奉陰違了,先前答應的很多東西不兌現,比如日本移民問題、開礦問題、新建鐵路問題,導致懸案越來越多。看上去,日本人把張作霖當作傀儡,實際上,是張作霖耍了日本人。日本人很不高興,具體地說,是關東軍很不高興。
關東軍司令部設在旅順,常駐兵力有一個師團(日本國內師團輪流駐紮,平時每個師團12,000人左右,戰時才超過20,000人),加上南滿鐵路沿線的獨立守備隊,總共也不到20,000人。關東軍沒直接跟張作霖翻臉,因爲後者強有力地控制着三四十萬軍隊。最關鍵的是,他們認爲張作霖不是個好對付的主兒。
1928年,蔣介石率軍北伐過山東時,日本人不幹了,打着保護僑民的旗號,出兵擋着不讓過,並暴虐濟南。蔣總司令又氣又惱,但又得罪不起日本人,只好繞道進軍。
張作霖的奉軍依舊大敗。
日本人催張作霖趕緊撤回瀋陽,他們擔心:如果不回去,北伐軍邊打邊衝,可能會危及關外。開始,張作霖不想走,他很想留下來。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日本駐華公使芳澤謙吉拿了個條約——日本在滿蒙新鋪設鐵路的條約,叫張作霖順便籤一下。
關於這個條約,日本人不是第一次叫張作霖簽了。路權問題當然非常敏感,張作霖文化水平雖不高,但好歹也當了十幾年大官,現在又是北洋系國家元首,當然知道箇中厲害,於是就跟日本人頂牛,耍了日本人幾次,比如只在條約上籤個“閱”,或叫日本人跟地方政府去談。由於老張既不簽字,也不走人,搞得芳澤很不爽。這個芳澤,是後來日本首相犬養毅的女婿,在外交界也算資深人士了,但被張作霖搞得團團轉,不知怎麼辦纔好。
張作霖可以頂住日本人的壓力,但他的軍隊卻頂不住北伐軍了。這回張作霖想:不行,我得回關外了。但令他沒想到的是,這時候,背後殭屍般地站起來一個人。
有人的地方就有左、中、右,人不一樣,想法也不同,很多日本人認爲,跟張作霖的合作還可以繼續,畢竟沒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另一些日本人認爲,張作霖不聽話,眼看又要崩盤,所以必須把他換了,打算解除奉軍武裝。還有個別日本人認爲,光換了還不行,因爲說到底張作霖有一套,手裡攥着軍隊,強換的話,怎麼換?不是不聽話麼,直接把他搞掉吧。
在張作霖身後立地而起的河本大作(日本陸軍士官學校15期,兵庫縣人)就是這樣想的。他覺得日俄戰爭後的二十多年,日本在滿洲發展跟張沒什麼直接關係;本來想找個木偶,最後卻找了塊石頭,現在必須搬掉這塊石頭,否則沒準有一天會砸自己的腳。
河本還抱着一個想法:張作霖死後,奉軍必定大亂,這時可以弄出個聽話的傀儡,或由關東軍直接佔領,“滿洲懸案”一舉解決。
河本是當時的“非主流”。
河本出生在一個林場主的家庭,家裡特別有錢,1928年時的身份是關東軍高級參謀。河本是個叛逆人物,按他爹的本意,希望他將來繼承自己的林場,河本對此一點也不感冒,一意孤行地考軍校,最後進了日本陸軍士官學校。日本陸軍士官學校創辦於明治維新後,學制三年,設步兵、騎兵、炮兵、工兵等科,是日本陸軍將佐的搖籃。河本是日本陸軍士官學校15期學員,這是具有分水嶺標誌的一期,從此期到25期,出來的都是日本侵華的中堅分子。
河本上完日本陸軍士官學校,又考進陸軍大學深造。雖然都上過來了,但成績不咋地,在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的畢業成績是第97名,在陸大的成績是第24名,離軍刀組(陸大前6名接受天皇御賜軍刀)遠了去了,但他卻自命不凡,認爲自己肩負着“偉大的使命”。
就這樣,河本躊躇滿志地來到中國。1926年,他出任關東軍高級參謀。一上任,他就研究起張作霖。
張作霖和日本人這二十來年的合作,有點像一對情侶。
他們在日俄戰爭時結識,當時張作霖剛完成角色轉換:從土匪、民團頭領,變成被地方政府收編的馬隊管帶。在那場戰爭中,腦子靈光的張作霖左右逢源,一點點壯大了實力。實際上,對選擇張作霖,日本人猶豫過,但最後還是認了:好,就是你了。因爲當時沒有比他更合適的了。於是,雙方開始了一段蜜月期。
這個時候,兩邊彼此需要,談得挺好,搞得挺好,一切都挺好。但後來,日本人胃口越來越大,張作霖就開始不高興了。日本人又發現:張作霖在跟別人打架時,開始吃虧,最後連家底兒都快保不住了,還有可能危及日本的利益。於是他們趁機提出更高的要求,張作霖煩了,破罐子破摔:我就這樣了,愛怎麼着怎麼着吧。
河本說:那就搞掉你。在河本的朋友中,有後來的日軍第10師團長、香港總督磯谷廉介(日本陸軍士官學校16期,兵庫縣人)。1928年春,河本在給這位老鄉的信中提到:“(爲了日本在滿洲的利益)即使死上一兩個張作霖又有何妨?萬不應失此良機,我必須動手。”
張作霖作爲北洋政府的最後一位執政者,從袁世凱以後的北洋系角度來看,相當於中國的國家元首。搞掉張作霖,相當於搞掉中國的最高執政者,即使日本人愛冒險,喜歡犯渾,在這個問題上也不得不三思。況且,當時的日本首相田中義一跟張作霖私交還不錯,在“滿洲木偶”的問題上,雖然對張作霖的一些做法不滿,但還沒到想要幹掉他的地步,只是一度考慮過關東軍提出的解除奉軍武裝的問題。
河本不管那一套,他是關東軍參謀,原則上只對軍部負責。至於軍部怎麼向政府交代,那是他們的事情。當然,即使如此,在動手前仍需說服他的司令官。
當時的關東軍司令官叫村岡長太郎(日本陸軍士官學校5期,佐賀縣人),在日本軍界屬於平庸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