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息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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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場祭舞從辰時直到未時。直到卻奴出來,肩胛依舊在樹上一動未動。

卻奴悄悄爬到樹上,只見殿中又舞動起那一場長髮,不過整個“享太廟樂章”已近收梢了。

他生怕肩胛察問,可肩胛一句未問。只間或依着那節拍叩着手指,還用一枝小樹枝在桑葉上扎着洞,似在記譜。

卻奴覺得,這種靜默的信任真好。

到他們走出來時,正午已過,天上的太陽明晃晃的,照得身邊的屋宇草木,綠樹黑瓦,清清爽爽地格外真切。

他們繞過崇德坊,走進了一條小巷。

那巷子好長,太陽在一堵牆上堵截出另一堵牆的影子。天氣已漸熱了,巷子裡沒什麼人,只有些許知了在叫着。

坊間還種着很多樹,桑樹、梓樹、槐樹……卻奴像頭一次看到這個長安,他注意到這個長安原來還有着這樣明媚的陽光。他的手固執地伸向肩胛,要牽着肩胛的手。彷彿只要那隻手一牽住了,自己的整個人,就安全了,也相應地、自由了。

肩胛的手很大,卻奴的手握在他手裡,感覺到一種乾燥的溫暖。

他斜眼瞥見肩胛的下半張臉,只見他的鼻子在脣上方投下一個影子,影子裡有微微露出的髭鬚。卻奴忽忍不住渴望自己長大,什麼時候才能長成像肩胛這樣的男子呢?那時,再碰到今日雲韶宮中與娘相見的場面,他就不會再那麼無措了吧?

可他畢竟還小,與孃的一面只是在他心頭薄薄地留了個影子。接下來他忍不住去想起一些快樂的事來:肩胛接下來會對他說什麼?又教他些什麼呢?這麼胡思亂想也自有一種胡思亂想的快樂。

肩胛似乎也能感受到他秘密的快樂,握着他的手緊了緊。

一隻大手包着一隻小手,在這樣的交握中,卻奴彷彿聽到了一點信諾與安然。

卻奴猛地覺得自己的手指被肩胛一捻,正不知他在示意什麼,肩胛的腳步就停了。

然後卻奴只覺自己一隻手握在肩胛手裡,整個人都被他提起,雙腳猛地離地約有寸許。

然後感覺肩胛的腳像沒動,人卻已滑行出去。

他側目看時,只見肩胛的肩膀也是平平的,整個人似乎飄着在往前走。他方還以爲這是好玩,正要笑,卻見肩胛的表情異常的凝重。

卻奴忍不住向前看去,這是一條長長的巷道,兩邊的牆很高。兩壁幾乎就沒人家開門。這巷子兩邊都是人家的後牆。巷兩邊的牆裡生滿了樹,可那樹也擋不住幾乎直懸於頂的太陽。

一道陽光在這巷子里長長地照着。那日光幹得發白,白光下,只見到磚、石和粉砌的牆,乾爽爽的堅硬。

巷子前方,幾百碼的地方,有一口枯井。

井邊,長着一棵枯乾的樹。

那樹像一棵桑樹,沒有一片葉子。

卻奴平白地覺得口渴。

他只覺得這裡像是有人,可什麼也看不到。他終於感到些不安來,擡頭看向肩胛。

可肩胛不看他。

他盯了肩胛一會兒,纔回過眼,猛地不由吸了一口冷氣——只見井邊的枯樹畔,突然多出來一個女子。

那女子低着頭,低垂的頭上露出點點禿斑來,一塊塊**的頭皮上生着癬,那癬間又長着一叢叢的發。那發也自茂密,可發間的禿斑像一隻只荒涼的眼睛般,就在她的頭頂露出,發出無窮詰問。

那女子忽一擡頭,隨着她的一擡頭,只見她的長髮怪異地雜垂,披散而落,質如枯草,枯草間夾雜着點點禿斑。

卻奴被她的樣子嚇怕了,連忙低頭。卻聽到那女子乾澀的聲音道:

“放下那孩子,你走。”

見肩胛不語,那女子繼續毫無表情地重複道:

“放下那孩子,你走。”

肩胛猛地吸了一口氣。

卻奴只覺得他這一吸如此深長,像要把這巷中空氣吸乾一般。

然後,只覺得身邊肩胛的身影像是長大了起來。卻奴也不是沒見過肩胛出手,從面對羅黑黑,到面對輔家衆子弟,到對戰左遊仙,可從來沒見過他這麼鄭重其事過。

那女子突然擡眼。

奇異地,只見她一隻眼明明如水,一隻眼卻空黑如潭。

這樣的陰陽眼長在她的臉上,配上頭頂的禿斑,更叫人驚異。

只聽她冷然一笑:“別跟我擺你們羽門的‘引頸式’,也別以爲我不知道你是誰。”

“我知道你是當年名傳江湖的‘小骨頭’,也知道你那一把骨頭有多鋒利。”

“但、放下那孩子,你走。”

卻奴這才聽出,那人要的是自己。

他心中有些怕,低下頭,生怕自己會給肩胛添亂。

——如果他也煩了,不再理自己,那自己……

可他眼盯着地上,只見地上那狹長的巷道里一道窄長的陽光。突然地,那陽光兩邊冒出許多影子。那是一個個人影,只見半身,可影子的身形都極剽悍可怖。它們一個接一個,像一道浪一樣地淹沒了陽光,大野龍蛇般地在這長安城僻巷中升起,一直向後延伸。

卻奴扭頭向後看去,只見地上,夾着巷道兩邊的牆頭,升起一個個穿着白麻衣服的漢子,他們個個粗服亂頭,怕不有好幾十人,像草莽間突然漫出的龍蛇。

肩胛似終於認出,沉聲道:

“長樂王座下,高雞泊諸義士,爲何要爲難一個孩子?”

“孩子?”

那女子一掠長髮,髮際間,面孔一現。

“因爲他父親在時,殺我弟弟時,他也不過是個孩子。”

肩胛忽有所悟,盯着那女子:

“竇線娘?”

那女子尖利一笑:“不錯,竇線娘。”

“沒想還有人記得我的名字。”

肩胛的聲音裡已含着嘆息:“長林豐草長樂王,高雞泊中掀風浪。一朝亂世風雲起,大野龍蛇漫天漲——竇建德是你父親吧?”

“竇建德?”

——這個名字卻奴也知道。

其時開唐未久,市井坊裡間,無論小民耆老,茶舍酒肆,最喜歡閒話的就是隋末喪亂間,唐還未一統天下時,那漫布天下的大野龍蛇。

而竇建德,於中又算得一個最最了不起的英雄。

關於他的傳說,還有幾句歌謠,那是“南山豆,綠油油;耕也由牛,食也由牛;生也由牛,死也由牛。”

傳說中竇建德前身本是南天牛王山下的一頭天牛,因誤食仙豆過多,轉世託生,卻生在了“竇”家。

他是貝州漳南人,家裡世代務農。年少時,信重然諾,喜俠節,才力絕人。當時有同鄉人喪親,貧不得葬,竇建德正在驅牛耕田,聞之嘆息,當即解牛送給喪家變賣以用做喪事。

一時間鄉黨異之——所以說竇建德可謂成名於一牛。

他雄偉有力,善使兵器。當時曾有山東知名響馬夜劫其家,鄉里人人閉戶,不敢相助。建德立身戶下,響馬入,即擊殺三人。餘者不敢進,請還三人之屍,建德閉門說:“可扔繩系取。”

繩子扔進,他即縛在自己腰上,讓外面盜賊拽出,一出來就躍起捉刀,又殺了數人,一人打退了數十響馬,由此名震河北之地。

到得隋末年間,天下板蕩,他起義於高雞泊,敗郭絢,破楊義臣,殺張金秤,自號“長樂王”。

當時另有上谷豪強王須拔自號“漫天王”,手下有魏刀兒,綽號“歷山飛”,剽掠民間,銳不可當。

這兩王之戰,“長樂王”大破“漫天王”,如何一把金山刀斬卻“歷山飛”,說起來可是最最好聽的一段故事。

竇建德爲人性格簡素,寬以待人,不喜女色,與妻子曹可兒貧賤夫妻,卻不離不棄,極爲河北百姓喜愛。他破聊城時,得隋宮女千餘人,俱放之還家。這一德政至今爲人稱道。他爲人又極講義氣,秦王李世民討王世充,獨他提兵往救,可惜兵敗於虎牢關,最後受縛於牛口谷。

當時俗諺說:“豆入牛口,勢不得久。”——竇建德果然就是在牛口谷束手被縛的。所以俗諺說他“生也由牛,死也由牛”。

卻奴因爲“豆”與“牛”這段趣聞,知道竇建德已好久。這些話他從街坊市井聽來,常羨慕那時人那麼悍勇豐沛的生命力。這時重聞這個名字,不由大大地關切起來。

卻聽肩胛輕輕一嘆道:“屍骨上面,不應只長仇恨,更多的該是麥草。”

竇線娘卻把頭髮一捋:“我娘當時也是這麼說,所以爹爹兵敗後,她解散甲士,隻身歸唐,卻得到了什麼?”

她的聲音忽轉激憤:“爹爹斬首長安不說,她也未得善終。就是我,心灰意冷之下,遁入尼庵,可爲了殺我,隱太子破毀了多少座尼庵!我也想青燈古佛,以了此生。但……”

她用手捋着頭髮:“你看,我是剃度過的。但這些年終夜火燒火燎,這頭髮還是忍不住瘋長,就長成了現在的這副模樣。”

她用手輕撫着頭頂的禿斑:

“所以有些事,不能遺忘。”

接着她伸手一揮:“就像高雞泊中,還有如此多子弟,從不甘心遺忘。”

巷子兩邊的牆上,啞然地迴應起一片默然的聲浪。他們的身後,連同的是河北之地,是當年長林豐草間,高雞泊裡,揭竿而起的狀烈與輝煌。

——可惜那決然之心不再是爲了創建。

那個可以創建、可以主宰他們生命熱望的竇建德已經走了。

剩下的,再孤憤勇烈,也不過是一絲殘戀,一點餘響。

只聽竇線娘烈聲道:

“所以放下這孩子,你走!”

肩胛搖了搖頭。

竇線娘猛地一咬嘴脣:“你有種,但這裡不是爭鬥的地方。”

“要想這孩子不被死死糾纏,有沒有膽子跟我去灞陵?到了那兒,不只是我,還有無數人要一洗恩怨。”

“普天下大野龍蛇會做見證,那時,關於這孩子的恩怨,你我也可一做了斷。”

肩胛怔了一刻,才應聲道:“好!”

長風知浩蕩,

勁草薄灞陵。

灞陵一帶,俱是荒野。

這裡本是漢代皇陵。漢文帝的葬處如今只剩下一個高高的土臺。

那土臺之側,野草漫生,高可及肩。

壯氣蒿萊,金鎖沉埋——於那土臺畔放眼一望,直有天薄雲低之感。

肩胛攜着卻奴,纔到這裡,就見那土臺之側,野草莽然,狐兔潛蹤,狼獾絕跡。

他們兩人是被竇線娘及其手下高雞泊的數十個漢子裹挾而至的。

時已夜深,猛地聽到一串串馬鈴聲響,遠遠地只見數十騎健騎直奔到那土臺之側。來人均是一副響馬打扮。只見那數十騎騎手齊齊勒馬,那些馬兒戛然止步,有的更是長嘶一聲,人立而起。

其中一人高呼道:“孟海公座下‘響騎’已到,各路好漢,如何不見?”

然後只見草莽之間,一遞遞地就有人站起。他們大多成羣結隊,偶爾有一兩個獨行之士單身而至。這批人雖裝扮各異,卻各顯獷野。

只聽得有人哈哈大笑,大笑着的那人霍地一把把胸口衣服撕開。一時只聽到各種呼哨、隱語、暗號聲迭次響起。這一衆人等,加在一起,怕不好有近千人!

肩胛喃喃道:“柳葉軍的周家,漫天王王須拔的部下,歷山飛的屬從,永樂王郭子和舊部,新平王邵江海袍澤,西秦霸王薛舉的子弟,幽州總管羅藝的苗裔,萬頃王的餘衆……連上瓦崗寨、十條蕩、高雞泊……當年隋末各部豪傑,居然一齊都來全了?”

他望着那一干人馬立在草野,似乎也被他們的興奮點燃:

“沒想到,傳說中的大野龍蛇會,就在今日!”

卻奴他們這時的站處距那土臺還有一射之距。只聽一人長叫道:“天下已歸唐天子,草莽當屬舊龍蛇!”

“當今天下,朝廷裡已坐穩了一個秦王,你我今生,諒已無份。今日特召來各路豪傑與會,就是要商量,如此廣大草莽,你我該當如何分而主之!”

這一句說完,灞陵原上,似乎就被點燃了一把野火。

只聽得下面歡聲不斷。有人笑叫道:“王須拔死了,漫天王一派看來還未絕人。張發陀,憑你這一句,今晚你就當了這主會之人吧。”

四下裡一片應和叫好。

肩胛長衫憑風,雙眼中卻透出熾烈的光來。那眼神熠熠閃亮,這樣明亮的肩胛,卻奴還是頭一次看到。只見在他身後,長空之上,銀河橫燦,四野曠遠,草盛風疾。肩胛似回想起了當初赤地千里,生靈塗炭,卻金戈鐵馬,無法忘懷的日子。

竇線孃的身子也猛地一挺,像是想起小時見到她父親,在高雞泊上,那萬馬千軍中度過的日子。

這世上一種烽火餘光,只要一經燒灼,種進人的根骨,終此一生,只怕就很難熄滅了。

卻見一人,褐裘短衫,這麼初夏的天,也不怕熱,還穿着襖,噔噔地走到那土臺之上。

那人身量不高,可步履間卻讓人覺得他雖身不滿五尺,卻心雄萬夫。他到得臺上,衝下面一拱手,朗聲道:“諸位英雄,張發陀這廂有禮了。”

竇線娘喃喃道:“地趟一門的張發陀,在他師兄王須拔死後,終於算冒出頭來了。”

只聽張發陀接着道:“隋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自從隋煬帝妄興遼東之役,先有長白山嘯聚的諸好漢……”

他衝斬平堂方向略一致意。

“……後有楊玄感楊公子舉兵而起。接着,瓦崗寨,高雞泊,江南塞北,無數英雄揭竿而起。十八路反王,三十六處煙塵,雖說最後那定國之鼎最終被李姓之人劫去,但天下,終有未甘雌伏的豪傑。哪怕大家夥兒心知肚明,這天下已非可取,但咱們坦蕩漢子,直言一句,有幾人甘心化龍爲蟲,偃伏一世?”

“好在四野盡有草莽,你我蟄伏一時,未必不可仍舊快此心意。只是自從李唐開基,那世民小兒,媽媽的,確實也雄才大略。陣前軍中咱鬥他不過,不過憑大家夥兒說,咱們這一身功夫,竟他媽的真用來扶犁嗎?”

只聽底下爆出了一聲“好!”

又有人道:“滾他媽的蛋!扶犁?老子一生最不認的就是這個‘犁’字。”

旁邊人笑道:“你那是被你那鄉巴佬爹罵怕了。”

四周只聽一片鬨笑。

待嘲雜聲略寂,張發陀又道:“說起來自從東漢以降,豪強大戶,在所多有。兩晉名門,江左望族,隴右大戶,不也是由你我輩所創起?現逢李唐,朝廷儘可他們坐,可咱們也別喪了咱們自己的志氣。”

“只是隋末混戰,各路英雄彼此間盡多恩怨。今日這一會,卻是爲大傢伙劃定地界,互不干犯而開。”

“說起來,如今天下,一龍在上,你我正不該再彼此爭鬥,方可圖存。我剛纔的這一番意思,大家以爲如何?”

底下有性急的嚷道:“不錯不錯,當時被李唐的人馬打暈了,好多人現在還沒緩過神來。這些年大家亂奔亂竄,各自暗拼,也不知折了多少人馬。再這樣下去,一損再損,任誰都難存活,白給李唐佔去了便宜。”

張發陀即郎聲道:“沒錯,就是這個理兒。所以,今日天下英雄幾乎盡至。咱們今天,就算有爭執,也來個明說明打,要把各自今後安身立命的地兒劃定。接下來,此後十年間,如果有誰犯界,那麼普天之下,草莽英雄,當聞訊共伐之!”

“我的話完了,大家夥兒想想,這個約定,要不要由此成盟?”

土臺之下,一時岑寂。

只聽張須陀高聲道:“可是沒人反對?”

卻聽有一人站起高聲道:“我以爲這大野龍蛇會是圖謀什麼大事兒!原來不過是分田裂地,幻想裡當個土鱉的意思!王圖不再,大業已去,縱此生一衫襤褸,遊劍江湖又何如?誰耐煩跟你們一起去爭當一個土王八?”

他一人抗聲而起,且言出不遜,一時惹得身邊人人側目。

卻奴尋着聲音望去,卻見那人相距並不遠,淡淡月華下,只見他一身淡青羅衫,生得是朱脣朗目,玉面烏鬢。

那人不過二十多許歲,長得着實挺俊瀟灑,肩胛和竇線娘也都忍不住向他望去。

張須陀注目一眼,他識人極多,素有草莽人鑑之稱,別號“肉譜”。

這時一望之下,含笑應道:“我道是誰敢做此豪言,原來是幽州一脈的羅兄。”

——幽州一脈的羅姓子弟向以姿容雋朗名傳草野。四下裡卻早有人不服道:“你他媽什麼東西。你爺老子不是土王八,當年怎麼天鵝屁也沒吃到?”

那羅卷傲然一笑,大有視天下英豪如草芥之勢。

他這一下,已惹得四周羣雄大怒。卻見他突然拔劍,劍指天上,伸指一彈,餘聲猶振中,已一躍而起。他這一下極快,對他出言不遜的漢子距他猶有十丈,但他轉瞬即至,那人未及反應,他已一劍洞穿那人耳垂,腳更不停,人已在彈劍之聲中遠去,口中遺音道:“天下無築可擊掌,世間更無高漸離!豎子何足與謀,我去矣!”

這一手輕功劍術着實強悍,被他這一岔,攪得諸人雄心受挫,場中不由岑寂半晌。

頓了頓,張發陀才重又開口道:“人各有志,不可強求。”

“羅兄已去,他不顧幽州地界,剛纔有哪位對他不服的話儘可接管幽州基業。到時與他恩怨,自可了斷。有沒有人要那幽州地界?”

他掃目環視。底下雖羣情猶憤,卻沒有人搭腔。

這張發陀也算個人材,一句就把剛纔攪動的亂局收拾起。接着道:“大家再無異議的話,即請歃血爲血。兄弟已備下了酒。這血歃進去,一待地界分瓜完畢,大家即各飲一盅,以示盟成。”

他一招手,已有八九個漢子各捧一個罈子,向草野間各路好漢走去。

先開始略慢,人人思索一下後,才各將隨身刀劍割破手指,向那壇中滴下。接下來就越來越快,不到一時半刻,那八九個漢子已接了千餘好漢的鮮血。他們回到土臺上,那土臺上原還有個大甕,甕中想來半裝着酒。張發陀開甕之後,從那幾個漢子手中親手接過那一罈罈酒,就向那甕中倒去。

全部倒畢後,他忽短嘯一聲,從身上掏出了一竿齊腰短棒,伸進那甕中一陣好攪。

場中人人肅然。卻奴看向肩胛,只見他略微擡頭,將一隻高挺的鼻子略略上仰,向空中嗅去。

空氣中原只有着草野的氣息。這時,一股淡淡的酒味與淡淡的血氣散發開來。那酒氣醇良,血氣卻略腥而甜。肩胛臉上的神情似興奮,似撼然,即神往,又慘淡,複雜得卻奴再也猜不出他的意思。

只聽張發陀已抽出那根短棍,哈哈一笑,目注棍上道:“這棍上,幾盡沾了隋末各路豪傑的鮮血,卻也是件稀罕物了。我張發陀有幸,隨身之棒喝盡了天下英雄血。”

說着他轉眼望下來:“今日之盟,最後劃定之後,咱們倒要選出個盟主,與幾大執法豪強,以爲天下紛爭之判。”

“這一根棒,即承天下英雄厚愛,小子不敢私藏,正好做爲個信物,交與盟主使用。卻用個什麼名兒好?”

底下羣情激昂,有人叫道:“仗義半從屠狗輩,就叫屠狗杖!”

又有人道:“不妨叫做‘千斤血’!”

“天下棍!”“草莽棒!”……一時種種建議不一。

張發陀怕再起爭執,想了下,朗聲道:“要我說,咱們今天此會叫做大野龍蛇會,這棒,不如就叫‘大野龍蛇杖’,如何?”

下面一時人聲略寂,看來都還滿意。

張須陀也知今日與會之人的性子,要想盟成,再不能另生枝節,立即道:“到場的人多,姓張的我雖稱閱人多矣,但也難遍識天下好漢。這麼着,各路好漢的當家領頭之人請先各把屬意之地寫下,咱們再一起收上來,最後由老小子我一一念出。對這地界如有別路英雄不服,就當場做個了斷。如無異議,就此成約,各位以爲如何?”

他安排得妥當,別人也就沒話說。一時只聽得草野之中,除略有商議之聲外,再無雜響。

不一時,百十個木牌已收上去。張發陀將其盡置入一篋中,大聲道:“爲示公允,我現在起隨手抽取,抽到哪個念哪個,各位以爲如何?”

底下無人反對。

那張發陀就抽出一個木牌念道:“千牛山的田枚,屬意章丘。各路英雄,對此地還有屬意的嗎?有即開聲,沒有的話,章丘就歸田家了,以後十年,各路英豪不得干犯。”

他問了三遍,下面均無反對之聲。張發陀即用硃筆將那木牌一點,放入一邊。接下來又一連唸了三五個,均都無人反對。其中有青州、巴東、鬱林等地。那青州卻歸了適才騎馬而至的山東‘響騎’中人。

只聽他接下來念道:“朱錘,楚!”

底下猛地一寂。

只爲光“楚”之一字,卻包含地域極大,江淮之間,南至湘水,北至淮水,俱可稱爲楚。敢這麼寫的,必是大豪了。

張發陀又唸了一遍,卻聽底下有人哼了一聲,冷笑道:“古人說:楚雖三戶、必亡秦。可楚地要歸了那姓朱的,就算有三百萬戶,也要被他當人肉吃光了!”

那人語氣極爲尖刻,帶着說不出的鄙夷與不屑。

他話音未落,已有一個壯大漢子跳了出來,怒聲道:“海陵來的姓李的,你他媽的敢找刺兒?”

那姓李的即回聲道:“找刺兒?有我們海陵人在,你歇了獨佔楚地草莽之意!”

在場之人大多是過來人,彼此知根知底,差不多的都知道那朱大錘卻是當年朱粲的兒子。

朱粲起於隋末,本爲毫州城父人。他開始也是在隋朝伐遼之軍中呆過的,沾染了一身軍漢習氣,視人命爲草芥。後來起兵反隋,聚衆十餘萬,自號“迦樓羅王”,一時聲勢極盛。

這朱粲有個怪癖——嗜食人肉。凡掠來的婦女兒童,只要皮肉鮮嫩,往往非蒸即烹,或煎或炒,俱入了他的口腹。

照說軍糧爲軍心之本,他行事卻與衆不同,凡攻破州縣,往往一時高興,就命令手下把那州縣倉稟中的糧食一把火燒光,他去聞那燒糧食的焦味。一邊看着還一邊大笑道:“天下若多個癡漢!人人都只患無食。有誰如我?我統一軍,不患無食!——只要他國有人,我軍即有食矣!”

此語流傳之後,他殘暴之名,就此聲振四方。

但殘暴之人也自有他的軟弱,一待李唐興起,他就大爲驚懼。當時他軍入江淮之間,遭遇淮安豪傑楊士林起兵興討,怯怕之下,就投身李唐。

李唐當時四海多事,天下征伐,也想安撫於他,就遺特使段確前往慰撫。

那段確也是個狂士,朱粲招待他宴飲,數十杯酒後,段確斜睨朱粲,哂聲道:“聽說朱將軍嗜食人肉,不知人肉又是何等滋味?”

朱粲知他分明是瞧不起自己才如此嘲笑,大怒道:“人肉不如醉人內。喝醉的人肉最好吃,跟酒糟豬兒相似。”

段確知他是影射自己之醉,再忍不住,跳起來怒罵道:“你現在不過是唐家奴,以爲自己是誰?還敢吃醉人肉!”

朱粲一時怒起,竟抓了段確,當場殺掉烹了。

他得罪於唐,惶急之下,就轉投王世充。

可秦王討王世充。王世充洛陽兵敗之後,朱粲也跟着被斬於洛水。

他受斬之後,沿洛水的百姓,無論識與不識,人人爭以磚瓦擲其屍體,一時堆積成好大一冢。

——那朱大錘卻是朱粲的兒子,這時聽到又有人譏諷他父親食人之事,如何受得了,當即跳出怒罵。

那譏諷之人卻是李子通部下。

李子通也是隋末豪傑。他爲人仁惻,少時行路,只要見到負薪之人,一定會代爲揹負一程。直到他起兵之後,自稱爲“楚王”,而朱粲卻自稱“楚帝”。如此“帝”“王”相逢,俱圖一楚,如何不激出出肝火來?

那朱大錘一跳而起。他躍到土臺上面,認出對頭,就戳指大罵道:“陳可凡,你不過李家一家奴,也敢跟我爭楚?”

那陳可凡卻是個樸實的漢子,年經四十許,黃薄面皮兒,望去簡直像一農人。

他也一躍跳到土臺之上,冷笑道:“姓朱的也配稱爲大野龍蛇?今日若不殺你,那就是這大野龍蛇會之恥!”

朱大錘狂怒之下,已自腰際摘下他那兩把聞名天下的大錘來。

他這錘本爲馬戰利器,可他一身膂力之強,腿力之健,竟於步戰之時也可憑之生威。

那陳可凡掣出一把峨嵋刺。兩人手上兵器,一極重,一極輕,一極大,一極小。他們宿敵相逢,更不答話,已自鬥了起來。

這還是今日場中第一場惡鬥。在場的各路豪傑,雖然多半彼此各聞聲名,大部份當面碰上的機會也少,這時不由趁機掂量起彼此手上的功夫來。

那陳可凡身形如猱,出手迅捷,加上長得一副老實長相;而朱粲爲人殘暴,爲場中絕大多人所不齒,所以人人都期盼陳可凡勝。

可朱大錘的那兩把大錘當真不是吃素的。他的錘與一般之錘不同,錘上還帶尖刺,只要稍一刮上,怕不連皮帶肉要掃下好大一塊?

他兇名久著,能活到今天,功夫可不是吹出來的。場中雖人人不忿,但眼看着大錘之下,陳可凡已漸落下風,卻也無奈。

猛地朱大錘一錘下來,只聽陳可凡悶哼一聲,肩上已連皮帶肉被削下了好大一塊。底下人一聲驚“啊”,卻見已有十幾條人影躍起身形,就向那土臺上奔去。

那卻是陳可凡一邊的,一見自己首領遇險,當然要撥刀相助。

那邊朱大錘的手下一邊,一見陳可凡的人跳上臺來要出手,自也有二十餘人躍到了臺上。

朱大錘手下之人更爲粗野,一語不答,已經出手。一時土臺之上,場面已成羣毆。

陳可凡技弱,加上他這邊的人本就少,一時只聽到一聲慘呼,他手下一人已當場斃命。卻奴看着不忍,不則側目向肩胛望去。只見肩胛脖子一梗,一手已探入袖中。他身邊竇線娘本一直看他看得緊緊的,這時見肩胛欲動,她手下高雞泊諸壯士立時躍躍欲試,想阻止肩胛。竇線娘眼睛一掃,卻似有不欲攔阻肩胛之意。

轉瞬之間,場中形勢立判。陳可凡手下又有三人倒地,朱大錘一方卻僅傷一人。肩胛身形方待躍起,卻奴心中已急,想着自己相距的這麼遠,生怕肩胛趕不及。卻聽忽有劍嘯之聲傳來,只見一道劍光,從土臺右側凌空而出。土臺下已有人喝了一聲:“羅卷!”

朱大錘聞聲知警。

他手下人與他配合默契,立時上來纏住陳可凡。

朱大錘見陳可凡已被自己手下絆住,不用分心,兩支大錘衝着來襲之人就夾擊而去。那一勢合擊,直可把來人夾成肉餅!

卻奴張嘴都來不及叫,只見那人身形猛停,手中一把劍卻已被朱大錘兩把大錘夾住,“咣”然一聲,震得人幾乎忍不住要捂耳。

那劍被打鐵似的,生夾在中間,雖沒斷,已變了形,砰出一片火星來。

卻奴識得那人就是剛纔出聲的幽州子弟羅卷。

那羅卷長得星眸玉面,極是好看。卻奴見了他就心生歡喜,自然站在他這一邊。眼見他劍被夾住,心跳得幾乎蹦了出來。耳邊卻聽肩胛低哼了一聲:“好時機!”

卻見那把劍一頓即進——原來哪怕以朱大錘的膂力,那兩把大錘交擊在一起,畢竟是自己打自己,錘子一碰,多少有一些反彈之力難以控制。就趁着那反彈之力的彈出的一隙,羅卷那把已被橫砸得扭曲得不成形狀的劍得空而出,一剖就剖入了朱大錘的肺腑。

他一擊得手,轉身即退,退之前,還連刺三個朱大錘的手下,口裡呼嘯一聲,大笑道:“剛纔走時,就想起未除此廝,只怕是終生之撼。嘿嘿,今天我算得了,總算得了!”

——看來他算計這朱大錘已有些時日。

卻聽一個女聲道:“好兒郎!”

卻奴一回眼,那聲音正是竇線娘發出。

羅倦疾奔之中,也回頭一望。他飛奔得極快,可就在這回頭的瞬間,已看到那稱讚他的女子,還來得及在面上清清楚楚地露出一笑,以示承情。那笑容一閃即斂,羅卷就此遠去。

卻奴看着竇線娘,只覺得她的臉猛地紅了。

那樣的紅,那樣潮水一樣控制不住的一漫升起,哪怕潮紅在她那禿斑枯發下的臉上,也讓卻奴猛地一呆,覺得……她原來也並不像剛見時的那麼醜,她的臉上,也自有一種女孩兒家所獨有的、可惜只能偶然望到的……娟秀靜美。

朱大錘斃命,陳可凡連同手下之人趁着朱大錘部下惶恐之際,連出殺手,只見場面上血肉橫飛。

肩胛已適時地伸出一隻大手,遮住了卻奴的眼。卻奴被他大手遮眼之際,不知怎麼,猛地有點想哭:今天,不是肩胛,他再不會見到這從不曾見過的場面。這個還不算什麼,但今天,他終於有了一種完全小孩兒式的被照顧的感覺——有那麼一個人,會關顧着他,會保護他,限定着什麼是他所該看到的,什麼是不該爲他所見的。

這一場爭殺,景況極爲慘烈。拼奪聲中,朱大錘手下二十餘人,大半伏地敗亡,有一兩人衝圍潰散而去。而李子通部、陳可凡手下,也折傷了數人。

一戰全勝後。陳可凡似也脫力。

蒙在眼上的那隻手挪開時,卻奴重又看到土臺上的情形,只見陳可凡的身形已現出衰弱萎靡。

卻聽張發陀也是清了下嗓子,才勉強鎮定下來到:“楚地之爭,朱大錘身死。如無人再爭,這塊草莽界面,可算陳兄的了。”

場中無人應聲。

卻聽陳可凡道:“小子不才,適才實爲不服朱大錘之事才冒然出頭。楚地之大,豈是小子可御?我但求吳山一地,以爲當年楚王部下休老之所。這吳山一地,可有豪傑爭這雞肋?”

最後一句,他勉力提氣,卻終究意態蕭索,似是適才那一戰,已窮盡其精力。場中人聞聲之下,只覺得,怕是那一戰,也是他最後的一戰了。

可能爲他意氣所染,場中更無人申辨相爭。

張發陀找出那陳可凡的牌子,辨別了下,在上面硃筆一勾,交給陳可凡。

然後兩人彼此一禮,陳可凡帶着手下,扶起傷者,抱起亡者,歸於土臺之下。

這還是場中第一次有人傷亡。不知怎麼,哪怕人衆千餘,一時再無雜聲,只聽得大野悲風那麼靜靜地颳着,颳得剛流出的一點熱血瞬時間就涼了。颳得卻奴、肩胛、竇線娘都覺得心裡空空的。

張發陀知道一時不便說話,指揮手下料理場上朱家亡者。

忙亂了一小會兒,清空土臺後,張發陀才重又衝臺下衆人道:“好久不見劇鬥悍烈之事,咱們接着來。柳葉軍……”

卻奴心中忽猛覺不忍,那些死去的就這麼死去了,生者略不一顧,收拾完屍體這場中就重又開場了,他低聲哽咽道:“好慘!”

肩胛一隻手捉了他的手,低聲道:“是好慘。但你要看看這個。這些大野龍蛇,江湖草莽間的生命就是這樣的。一朝一朝,一代一代,總是這樣的喪**替,迴環往復。總是人相殺得殘破無幾,再平和了,再越生越多,多到這土地承載不了,多到再次相互殘殺起來。殺得那僥倖活下來的人和他們的子孫再享平和。而那死了的,就那麼化做泥土,血沃中原,肥了這長也長不完,永遠存在的草莽。”

張發陀又唸了十幾個名字,其間偶有爭執,卻不再似方纔慘烈。一時張發陀又揀出了一個牌子,念道:“長樂王……”

場間一時鴉雀無聲。要知前面出場的朱粲部,李子通部,林士弘部……等等等等,當年聲名再怎麼強盛,無論“迦樓羅王”,“楚王”,“上林將”這些稱號再怎麼響亮,都遠遠比不上這個“長樂王”。

“長樂王”竇建德,是真的曾接近過那個“鼎”,快逐到那頭“鹿”的一代英豪。

高雞泊中還有人?衆人不由一時擡頭四望,卻聽張發陀疑聲道:“請教長樂王座下,這牌子上怎麼沒有寫地段?”

場中一時無人應聲,心想,長樂王的人來了,那心中所擬的當是河北之地吧?但凡有心爭那河間草莽的人,不由心裡要好好掂量掂量了。如劉黑闥舊部,宋金剛座下的人一時不由都驚疑起來。

張發陀又問道:“不知長樂王座下來的是誰?”

有知道的都知他此時位置相當尷尬。張發陀原爲王須拔的師弟。王須拔號稱“漫天王”,當年漫天王與長樂王,兩王之爭,極是驚心動魄。

竇線娘一挺身,這時才緩步出隊,向土臺上揚了揚手。

張發陀注目一望,鎮定了下,纔開口道:“金城公主?”

當年竇建德曾經稱帝,身邊人材一時濟濟。他曾封自己的這個長女爲“金城公主”。

說起來這個名號在江湖草莽間可大大有名。竇線娘師從佛門,雖爲女流,但當今天下,技擊之輩,還未敢有人以其女流身份小視之。

河北民謠都有句子道:“前有木蘭女,後有竇線娘!”竇線娘出身梨山一派,“老母庵”的聲名,那可是響噹噹的。何況她還是“老母庵”中唯一行走草莽的當家女弟子。

卻聽張發陀道:“如何牌上沒有寫明公主心許之地?”

竇線娘朗聲道:“再休提公主二字,喪師亡家之女,還稱什麼公主?徒招人笑罷了。”

“今日我來,本不爲界定草莽勢力。”

說着,她一伸手,猛地一把扯上了卻奴,帶着他就緩步前行道:“昔日長樂王座下,高雞泊中的孽子孤臣,早已無意爭雄。”

她本來略露倦意,這時聲音一振,冷吟道:“不過先父大仇,不得不報。就算瓦罐難離井邊破,將軍難免陣上亡。亡父一節恩怨,我可以不計。但家母與弱弟之仇,不可不報。”

說着,她提掣着卻奴,越走越快。語速也更疾地說道:“此是李建成孽子。今日我要當着天下羣雄的面,殺了他,以祭家父母與弱弟。”

“此仇一報,我竇家子弟兵無意與天下英雄爭鋒,當永返高雞泊,至死不出,終老無聞!”

“李建成”三字一出,場中情勢一肅。

——沒有人想到,居然今日會中居然有人還帶來了李唐的人,而且還是爲了怨仇!

竇線娘已行到土臺之下,帶着卻奴,聳身就向那土臺上躍去。

卻奴這時方覺危急,急忙回頭望向肩胛,張開口來,叫道:“師傅……”

其實他與肩胛從來對面說話,口頭中從不曾有過稱呼。不過他已在心中把肩胛當成了師傅,這時情急之下,不由叫了出來。

他二字語音未落,人已被竇線娘帶到了那臺上。卻奴往下一望,只見散散落落的到處都是人。剛纔他站得還遠,都是從人羣背面看,這時猛地見到那一張張粗獷狂悍的面孔,不由得心被嚇得一跳。

他不敢再看那些人,急往掃眼向師傅望去。

他身邊的竇線娘,禿斑枯發,娟容秀面,竟也把一雙冷眼冷冷地望向肩胛。

卻奴的眼睛找到了肩胛,心裡就似略安。

卻聽肩胛道:“我不是你師傅。”

卻奴覺得沒聽明白他說什麼,腦中只在想着:他說什麼?他在說什麼?一顆心卻已冰涼涼地沉了下去。

那感覺,像已覺得自己腳下土已漫上來,漫過了自己的腳,還要漫過膝,漫過脛,真漫到腰……漫到胸口。

感覺漫到胸口時,他已無法呼吸。

竇線娘有些驚愕地看了肩胛一眼,她本料到,今日必有一場好戰。沒想臨戰之時,她全力提起鬥志,那個肩胛……卻退縮了。

卻奴閉上眼,他忽然開始有點、恨自己!自己早該知道,這個人世,不要相信什麼,不要相信任何人,可是……

卻聽肩胛嘆了一聲:“小卻……”

這一聲的的溫暖,溫暖得好像那些又溼又冷的夜,猛地懷疑到晨已來了,自己應該醒來,因爲隔着眼簾的,有那樣的金黃照眼。

卻奴掙扎着又睜開眼,卻懷疑,自己不該睜,不該再相信什麼。

可肩胛卻沒看他。

他在看的是竇線娘。

他的臉上有一點溫和的笑,彷彿不好意思的,“我其實不知道算他的什麼人……”

“不過,不管什麼稱呼,他就是一個孩子,也好像……我的小弟。”

卻奴把眼靜靜地閉上,像要躲避那突然而至的陽光,那讓人眩暈的過度的幸福。他要隔着眼瞼,把那仍可穿透的橙紅的光好好的獨享,直到再睜開時,好適應那個光彩炫然的世界……

哪怕是死,哪怕真的還是難逃一死,他覺得,那死也是光彩炫然的了。這是肩胛頭一次確認了某種依戀,某種定位,某種不用自己再去強求拉他的手。就算再鬆開,鬆開一世,也能感覺到的冥冥相握。

“所以……請不要殺他。”

肩胛那麼平靜坦然地遙遙地看着竇線娘。

平時,他原是一個要麼羞怯,要麼激狂,要麼淡泊得遠到不知多遠的人。可這一刻,他那麼平靜坦然地望着竇線娘。

竇線娘直面着他的目光。她是“老母庵”的子弟,是長樂王的公主,是曾經代父出征的人。她從不曾怕看過任何男人的眼。

可這時,她突然發現,原來這男子,竟真有那麼一絲絲好看。只是他的好看實在太羞怯了,彷彿一經人看到,就會立刻羞怯得躲藏了。

竇線娘猛地搖了搖頭。他是“羽門”的人。羽門所習,頗近幻術。比如左遊仙,就以一身左道幻術馳名天下,她纔不要還未戰就被他瓦解了鬥志!

她的眼一閉一睜間,已重又清亮如刀。

只聽她定定地道:“只要你足夠有本錢!”

肩胛的目光彷彿在嘆息,“我敗了你,你就可以讓我把這孩子領走嗎?”

竇線娘受不了他的輕視,身子激靈了一下,卻奴覺得她抓着自己的手都輕輕一抖,只聽她冷聲道:“只要你有這個本事。”

肩胛遠遠地道:“我要你一句話!”

竇線娘激聲道:“大野龍蛇之會,天下好漢當面,如果我竇線娘勝不了你……”

她一語未完,肩胛已截聲道:“那麼十年之內,你們高雞泊中人,凡長樂王座下,不許再找這小卻兒的麻煩!”

竇線娘說了一聲:“好!”

肩胛彷彿要的就是她這一句。竇線娘語音未落,他人已憑空飛度,足尖在草尖上掠行一般,瞬間而至,飛躍到土臺之上!

“怎麼比?”

“不死不休!”

竇線娘答罷,伸手一擡,食指間已飛出一根鐵線。那鐵線色澤黝黑,在這樣的夜晚,幾乎難憑目測。

肩胛身形一閃,問了聲:“你怎麼確定他是李建成的兒子?”

竇線娘手下全不怠慢,那鐵線擊空,突飛到肩胛身後,立時繞個彎繞了回來——被它繞上的話,怕不立時被絞斷了脖子。

底下已有人喝了聲彩。

只聽竇線娘答道:“是左遊仙說的。”

左遊仙的風鑑之學,當今天下,除了李淳風,只怕無出其右。

肩胛不答,身子以鐵板橋之勢折下,避過那一擊。

竇線娘手上鐵線再度擊空。她手腕一沉,空氣中“絲絲”做響,只見那鐵線橫繞之勢竟被她生生止住,那鐵線扭異之極地竟向肩胛倒折的身上硬生生劈下。

這一勢控制力道當真豐沛無比,難爲她一個女流怎麼做到!

卻奴只見肩胛身子向上一迎,竟像抱向那鐵線,人卻僅差毫釐地險險地從那線上翻了個身過來。那一下身法卻奴感覺見過,像雲韶廳上他那望雲一舞的舞步。可他卻見到肩胛面色白了白,似已自感輕敵,空中飄下幾根發屑,那卻是被鐵線帶到的肩胛的發。

爲這一攻一避,引得臺下看衆個個屏息無聲。眼見竇線娘手中鐵線擊地,再無迴轉餘地,分明是肩胛可以乘隙反擊之時了。卻見竇線娘左手一揮,一隻雪白的銀錢又向肩胛纔要立起的身上穿空而去。

肩胛一個跟頭向後翻出,竇線娘更不手軟,右手中指一彈,居然又是一道紅線纏縛而來。

肩胛分明已經動怒,喝道:“倒底有多少根這破線!”

他本要落地的跟頭被迫又向後面翻去,再翻,就是土臺之下了。

卻聽竇線娘抓住時機道:“你掉了,就算你輸了!”

說着,土臺之上,只見細光迭冒,一根根綵線,赤、橙、黃、綠……青的、藍的、紫的……依次追殺出來。

肩胛的腳方方落地,才才踩住土臺的邊緣。他一手探入袖中,被迫已要撥劍。可竇線娘出線比他拔劍都要快。

肩胛的劍拔得很慢,他拔劍之時,即已在蓄勢,哪怕情境極險,卻仍一寸一寸的,拔得慢得讓人心驚。

他一劍未曾拔出,竇線娘手上黑、白兩線,與七色線共已九線皆出。

臺下有子弟們看得目瞪口呆,情急的已在問道:“他怎麼拔劍這麼慢?”

那師長卻眼都不眨地看着土臺上的爭鬥,不敢分神,語速極慢地道:“他如逃得今日,以後你一旦碰上,千萬別碰這塊‘小骨頭’!”

卻奴只見肩胛身形閃避,他本是愛舞之人,這時情急之下,動作倉惶,卻猶有種雲融融兮而在上的舞意。

他雙腳搭在土臺邊上,再不能退,僅以一腰上下俯仰,宛轉趨避。他一手鬆馳,一手緊張地探入那鬆馳的手的袖中。劍鋒方露。那九條絲線迭出已畢,肩胛方待鬆上一口氣,卻忽面色一變,一個倒翻,人已憑空而起!

——居然還有第十根!

竇線孃的第十根線是無色的,那是用冰蠶絲織就,這時毫無聲息地擊出,卷至肩胛脛邊他才發覺。他一躍而起已略遲了遲,一長堆褲管已被撕落,露出一截健硬的小腿,帶着他歷經多年猶未磨折的鋒銳,上面颳着長長一條紅痕,那是被那冰蠶蛟絲所破。

空中有血滴下,空中的肩胛忽低叫一聲,他袖中的劍終於拔出!

他的劍是一把窄刃,竇線娘見他終於出劍,手中的十線或擊或避,以攻以守,空中只見到一片繚亂。可那晃動的色彩並不真的可怕,可怕的是這些色彩掩蓋下,還有一根這暗夜中斷難分辨的透明的絕殺之線。

肩胛在空中吸了一口氣。他頭下腳上,距地丈許,一劍指下,卻忽伸指彈了一彈他手中的那柄劍。

這一聲彈劍,餘聲格外悠長。

場中識者已有人叫了一聲:“吟者劍!”

——原來這把劍,劍名“吟者”!

那一聲有音無韻,卻若合拍節。肩胛在空中的身形一竄,如有舞意。

隨着那劍吟之聲發出,竇線娘手中的綵線忽難爲人見的和聲而顫。那是一種複雜的共振,就在這共振之中,那透明之線因爲輕輕的顫動已隱約可見。

然後肩胛一劍奔來!

他此時的劍招竟如此的慢。場下的子弟已有人叫道:“這叫什麼招術,怎麼這麼長,這麼慢?”

沒錯,肩胛這一招施出極慢,它尋隙而進,點啄剝磕,線路即長,劍勢又微妙已極,全憑劍尖那一點輕顫,即維持着劍吟,又剝啄向那根根長線。

竇線娘就臉色一變:羽門劍法,果然滑翔如羽,卻可剝啄如喙!

她手中的長線如龍如蛇,有時因劇烈震顫,晃得光影加粗,粗可如腕,直如長龍;有時又其細如縷,蠕蠕而動,有如毒蛇一般。

肩胛身不落地,全憑那劍尖的接觸借力,始終羽遊於天。

他的劍勢如喙,精準尖利,啄向它該啄之處。滿場屏息,卻奴可以清楚的聽到自己的呼吸之聲,這呼吸之聲壓得他快要窒息了。猛地,只見竇線娘十根長線均已收回,纏結自身,飛旋騰轉,她像是在把自己纏成了一隻繭。

卻聽場中識者已驚歎了一聲:“結繭、那是‘老母庵’的結繭!大家夥兒看清了,接下來就會是‘蝶變’!”

“此一戰成敗,估計就在此刻了!”

他一語點醒,點得臺下諸人個個手心裡捏了一把汗!

那是怎樣燦爛與輝煌的一場“蝶變”!

卻奴只見,當那繭越纏越厚,越纏越密,到經緯靡亂,糾結得不可透風時,猛地,一場光絲色影就爆發開來。那樣一線線、一絲絲、一縷縷的色彩,那樣滿天的散落舞動,較之雀屏之開,更顯繽紛雜亂!

卻奴猛地見到竇線娘一張臉兒也擡了起來,她的頭頸還在隨身轉動,可一張臉上全是光彩!那光彩之上,她頭頂的枯發也一時舞起,那發間夾雜着一塊塊禿斑。可她分明已足可不以爲慚。那是她的枯窘、寂落、無奈、與掙扎。就算髮枯如草,就算斑雜帶癬,可她已繭成“蝶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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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那一刻的美麗讓卻奴一時不由得眼目炫迷!

這“蝶變”帶來的色爆之間自有不連貫處,可那不連慣處恍如時間的空洞,一棵古木文章間的結疤,恍如她髮際的枯斑,於滿地輝煌中反激成另一種執着不捨的荒涼炫然。

肩胛叫了一聲“好!”

然後只見他那一劍終究化羽,先是輕潔如羽,繼之那羽毛的影子飄落,空中卻沒有飛鳥的痕跡。

幾不爲人所見的,他的脫羽之劍,如一隻鳥掙脫了自己羽翅的牢籠,破卻時空的在那繭破蝶變間輕輕一觸。

滿空的光絲綵線輕輕萎落,肩胛身形疾快地一閃,伸手已帶住了卻奴的手,帶着卻奴就向土臺外逸去。

土臺上的竇線娘臉上光容一黯:自己苦修十數年——苦修十數年才得來的這一場從未施出的“蝶變”,今日施出,居然——居然?

居然!

她方現絕望,卻聽肩胛邊退邊叫道:“十年之約,慎守勿忘!”

“十年之內,你們都不能再找這孩子的麻煩……”

這一下避走,直如滑翔。卻奴只覺得自己像都享受到了“飛”的快樂。

那是怎樣的“飛”啊,飛出了以前他所有的悔暗夢魘,飛出了從前的桎梏黯淡,飛向了風……

風在兩肋,這種感覺真好。

直到奔出數裡之外,遙遙的夜在草野邊處退着它黑色的影子,肩胛與卻奴方停了下來。

卻奴怔怔地望着肩胛,眼睛轉也不轉。

肩胛也鄭重地望向他,半晌不語。

過了好久,肩胛才問了一聲:“你真是李建成的兒子?”

卻奴搖了搖頭。

肩胛神色一鬆,像代他鬆了口氣。

可卻奴接着道:“我也不知道。”

肩胛看着他,又是好半晌,才道:

“那、你……的父親是誰?”

卻奴低下頭,覺得有點羞愧。他小聲地說:“我也不知道他是誰。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的小名兒……”

“他小名兒、沁毗沙門。”

肩胛猛地屏住了氣,只是一眼不眨地把卻奴看着。

卻奴都被他看慌了。

卻奴只覺得他眼中的神色頗爲複雜:又是憤怒,又是無奈,又是慨嘆……

直到卻奴在他那複雜的眼神中看出了一絲憐惜來。

可他不確定那絲憐惜。他想撲到肩胛的懷裡去,又覺得兩人之間像隔着點什麼,讓他不敢。

好久,才聽肩胛道:“那麼,你是一個王子了。”

卻奴覺得茫然。

肩胛那難測的語氣令他茫然。

終於,他在肩胛的脣邊看到一絲笑意。

然後,肩胛的雙手撫到了他的兩肩,終於有所決定的道:“原來你就是傳說中的王子。”

他的手有些愛憐有些喟嘆地在卻奴的肩膀上摩娑着:

——“息王子。”

二十九春衫碑三用舍刀第12章 在水方三響馬劫十四嗟來堂二十六虎鵬吟一新豐炙四十運籌手十一姽嫿書七亡國花四十運籌手十四嗟來堂第5章 太僕寺三十五權柄賭三十七連環套一新豐炙八丹霞衣四十三水中刀十尺蠖劍六烏瓦肆十四嗟來堂九西州募三用舍刀第2章 東西市十四嗟來堂一新豐炙二十車馬客六烏瓦肆二十九春衫碑十二異色門十四嗟來堂十一姽嫿書三十四蒼天笑十二人生別三十吐火羅三十三鷸蚌爭第1章 宗令白二十八百王孫二十五稱心兒第10章 長天刺五華麗緣二渭水濱第3章 肩胛骨十七嗟來堂第5章 太僕寺三十一觀天下三十八犯鬥劍二十一捉刀人十九枇杷女四十二馬球會九柳葉軍二十八百王孫第12章 在水方二十三大食殺序言二十一捉刀人第1章 宗令白二十六虎鵬吟三十四蒼天笑十尺蠖劍四十運籌手第11章 風角戰十九枇杷女第1章 宗令白十三鐵姻緣十一姽嫿書第6章 輔公袥第6章 輔公袥一新豐炙二十九春衫碑六烏瓦肆三十二風雲會六虎之倀三十七連環套七市井鬥二十七借兵符八丹霞衣二十車馬客三十七連環套第11章 風角戰三十二風雲會第11章 風角戰二十七借兵符第4章 談容娘二十五稱心兒十九枇杷女第4章 談容娘四天羅卷三十三鷸蚌爭二十七借兵符八丹霞衣四十二馬球會二十三大食殺五吟者劍序言二渭水濱三十七連環套二十三大食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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