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就是晏狄啓程的日子,天朗氣清,風和氣順,倒是個難得的好日。湘然城外白雪皚皚,銀裝素裹,小舟披着一身素白的狐皮斗篷,縮着脖子靠在亭子旁的一株松柏上,眯着眼睛打着哈欠,看她那個樣子,似乎對方再不來,她就要靠在這打起盹來。
李錚坐在亭子裡,披一襲銀狐裘斗篷,風帽半掩,青衫翩翩。指間夾着那隻狹長的暖白握玉,瑩白剔透,一頭硃紅,極靈巧的在指間翻動着,清晨的光照在上面,幻化出無數道細小的光暈。一層一層如水霧般灑在他的臉上,質若冰雪,神若寒潭。
微風吹過,積雪自松柏上簌簌而下,落在小舟的肩膀上。她皺着眉一抖,卻不想將頭頂的雪都抖進了脖頸裡,她“呀”的叫了一聲,忙跳了起來。
就在這時,城門處終於傳來了馬車的聲響,車門拉開,晏狄一身紫裘,遠遠的望着兩人。邪氣的眉梢輕輕一挑,就朗朗的笑道:“好早啊。”
可不早嘛,小舟被雪一涼,也徹底清醒過來了。幾步走上前去,皺着眉說道:“我還以爲你看上了哪家姑娘,打算長住湘然了呢。”
車還沒停穩,晏狄就縱身跳下了馬車,施施然走過來,淡淡笑道:“湘然的女子果然滋味獨特,若有機會,長住也未嘗不可。”
他一邊說着,一邊拿眼梢細細的打量着小舟。誰知小舟卻貌似不解其意,很誇張的打了一個寒戰,說道:“喂,不要老衝我拋媚眼,噁心死了。”
晏狄哈哈一笑,卻不理會她,轉頭對李錚說道:“李兄以爲如何?”
李錚站起身來,淺淺一笑,卻並未回答他的話,淡淡道:“此地距北越遙遙萬里,晏七公子一路保重。”
身後的方潛立刻奉上一隻錦盒,小舟站在晏狄身後,立馬八卦的伸長脖子,踮着腳問道:“什麼東西?打開給我看看!”
晏狄卻側過頭來瞄了她一眼,眼波如魅,脣瓣點朱,渾身上下都透着一絲懶洋洋的氣質。只見他一把按住了盒子,拖長了聲音說道:“想看的話,將來到北越來找我,就給你看。”
小舟一撇嘴,不屑的哼:“誰稀罕?”
“天色不早了,晏公子該上路了。”
晏狄眉梢一挑,脣角掛着一絲淺笑,說道:“李兄似乎巴不得我趕緊走。”
李錚靜靜答道:“你多心了。”
“是嗎?”晏狄習慣性的摸了摸鼻子:“但願如此吧。”
“你們倆能不能別跟斗雞似地?”
小舟在一邊說道:“好歹我們也合作了一場,怎麼着也有點戰友之間的革命友誼啊!”
說罷,她突然咧嘴一笑,用力的拍了兩下巴掌,張開雙臂說道:“來吧!在這個離別的偉大時刻,讓我們來一個革命戰友之間的熱情擁抱吧!”
李錚面無表情的看着她,然後面無表情的對着晏狄施了一禮,說道:“一路順風。”
晏狄回禮:“多謝。”
徒留小舟在那尷尬的舉着雙臂,像一個傻傻的木頭樁子。
馬車漸行漸遠,晏狄拉開窗子說道:“小舟,那個笑話你還沒講完呢!”
小舟聽了微微一愣,昨晚喝成那樣,她還哪記得是哪個笑話。忙問道:“哪個笑話?我忘啦!”
晏狄擺手道:“下次再告訴你!”
太陽徹底躍出山巔,灑下萬丈金芒。雪地裡一片刺目的白光,恍的人眼睛發酸,晏狄的馬車漸漸變成了一個小黑點,消失在茫茫雪原之上。嵐溪山的鳥兒迎風展翅,飛的高高的,像是一片雪白的浪花。
身邊沒了聲音,回過頭去,卻見李錚的馬車已經進了城。
風從西北方向吹來,只見那一方原本湛藍的天空,不知爲何竟透出幾分墨汁一般的黑意。朝霞如火,幻紫鎏金,好似紅巷裡的那條脂粉香渠,表面飄着豔麗,裡子則是烏臭發腥。
小舟輕輕一笑,那笑容極淡,竟似和她平日的作風全不相稱。她擡腳登上馬車,望着天邊那道七彩織錦,慵懶的靠在軟榻上。
“回城。”
馬車緩緩而行,小舟半伏在車內,閉着眼睛,也不知是在睡覺,還是在想着什麼。
動亂來的毫無預兆,幾乎是在一夜之間,瀚陽就變了天。
事情的起因來源於一場普通的軍間鬥毆,兩名伙房的雜役因爲口角之爭動起手來,不想其中一人下了重手,將另外一人的手打斷了。西關的後勤參將霍扶威按軍法行事,將那名傷人的雜役打了三十軍棍。沒想到這人在之前的那場打鬥中也受了傷,但卻硬氣的沒說出來,這三十軍棍還沒下去二十棍,就將他打的斷了氣。
本來不是什麼大事,但是壞就壞在這人並不完全是華人,而是當地華人與丹羯人所生。這樣的人在西關平日很沒地位,丹羯人說他們是雜種,華人也說他們是蠻子,要不然一個七尺壯年的漢子,也不能被分到伙房去當雜役。只可惜,丹羯人平日雖然看不起這種人,但是如今他死了,他們就將他看作了自己人,覺得是軍中排擠他們,欺負他有丹羯血統,這纔將他活活打死。
丹羯人沒別的好處,但只有一點,那就是團結。早在簽訂別南十三條以前,就有大量的丹羯人住在西關,條約簽訂之後,軍中也有了清一色的丹羯軍隊。
此事發生之後,接連三日,共有七個丹羯軍隊譁變,他們毀營燒帳,口口聲聲說要西關守軍都統李珂給一個交代。
事情一旦鬧大,那麼鬧得更大也只是一個時間問題。
一月初三,丹羯第六師團與西關禁戍軍發生衝突,一百多名士兵死於混亂之中,動亂就此徹底展開。
不出三日,這場戰爭就擴大至半個營盤,有四十多個師團捲入戰火之中,雖然沒動刀槍,但是僅僅是拳腳相加,三日來,就已經死了一千多人。
李珂當時正在內陸公幹,聞訊趕回西關的時候,等待他的已經是軍查院的衛兵。
堂堂一方軍團首長就因爲這場動亂被繳械入京,五日之後,天逐政院、大司局、軍查院,一起向皇帝遞交了彈劾瀚陽軍省太尉李樑的奏章。就連軍院統帥彭元帥,都無法對此事提出異議。
兩日後,奏章批覆:西關兵禍,瀚陽太尉李樑難辭其咎,現命其即日趕往王域接受監察,省內事務,暫交副太尉姜吳執行。
而早在兩天之前,也就是淳于烈等人的彈劾奏章剛剛擺上皇帝案頭的那一天,李樑就已經脫了官袍,並命家人制了棺木,一路風雪的趕往帝都了。
大華太大了,幅員遼闊,人口衆多。如此大規模的軍隊械鬥,聽在市井小民的耳朵裡,卻只是一樁比較震撼的新聞,其影響力甚至還不及人民日報近期連載的那部《水滸傳》。
然而,還是有人敏銳的察覺到了風暴的苗頭。小舟皺着眉看着最新的邊關戰報,面色竟是前所未有的鄭重其事。
“小舟,有什麼不妥嗎?爲什麼要我們的探子冒險去探查這件事?”
不妥,當然是大大的不妥!
她皺着眉沉聲說道:“虎子,我們可能有大麻煩了。”
蕭雍不解,凝眉問道:“這件事,跟我們有關係嗎?”
“當然有。”
小舟擡起頭來,斬釘截鐵的說道:“關係大了。”
但凡報社,必有密探,現代的專業狗仔隊,幾乎可以媲美專業間諜。而這些年來,在小舟的訓練之下,嵐溪山上當年的那一班小獵手,大多已經遍佈整個大華疆土,每日將各式各樣的消息源源不絕的傳回湘然這座偏僻的西北小城。
早在不知不覺間,人民報社就已經形成了一套隱秘迅捷的情報機構。所以,當她察覺到危機的時刻,她才能首先做出最及時的反應,以最快的動作來應對眼前這緊張的局勢。
然而,朝廷的動作還是快的讓她驚訝,從而也更加堅定了她的判斷。
西關兵變一事,必是有人從中策劃,不然的話,這一系列的手段不會下達的如此迅速,快的連她都險些無法招架。
一月十七,朝廷下達了一紙公文,內容很簡單,看起來也很平常。可是卻在反手之間,就讓整個瀚陽的經濟體系完全崩潰,各大商家財產充公,無數家門被抄家投獄。一時之間,瀚陽各大監牢人滿爲患,街頭黑煙滾滾,豪門大戶的宅院府門形同虛設,官兵走後,盜賊涌入,悲切絕望的哭喊聲整日不絕,湘然城人人閉戶,唯恐殃及池魚。
拿着辛老闆在獄中寫給她的血書,她的眉頭皺的越發的緊了。
有人敲門,刀兒上前去將門打開,翎容和念珠扶着母親進了門,三人的面色都有些悽惶。吳春花今年已經五十歲了,這幾年養尊處優,保養的卻還不錯,比之當年多了幾分貴婦的氣質。見了小舟,這個普通的婦人頓時握住她的手,緊張的說道:“五兒,我聽說辛老爺家也被抄了,咱們會不會有事啊?”
小舟眉頭輕皺,一旁的刀兒卻接口道:“夫人,別擔心了。小舟姐早就料到這一天了,朝廷的政令還沒下來,咱們的店鋪就已經做好準備了,如今除了報社,別的都關了門。就算他們要查,也查不到咱們身上。”
見母親眼巴巴的望着自己,小舟心下一暖,她伸手摟住這位孃親,安慰她道:“娘,別擔心,咱家不會有事的。”
吳春花點了點頭,這個女兒平日行事雖然胡鬧,但是卻是有真本事的。這個時候,也只有她說話,才能讓她安下心來。
“還有,五兒,你嫂子家,也遭了難了。她弟弟在永安當鋪幹活,這次也被抓進去了。”
小舟何嘗不知道這一點,看着江念珠眼巴巴的瞅着自己,只得硬着頭皮說道:“放心吧,我自有辦法。”
送走了三個人心惶惶的女人,又迎來了一個憂心忡忡的男人。宋離泉無奈的說道:“到底是一家人,如今他們遭難,我們不能袖手旁觀啊。”
“爹,不是我不想管,而是實在沒有辦法。”
小舟皺着眉說道:“宋離圖豢養的那是丹羯人衛隊,平日走鏢護衛倒是沒什麼。可是這種時刻,一隻丹羯人的武裝勢力被查出來,你知道那是多大的罪名嗎?辛老爺只是養了兩房丹羯人的寵姬就被抄了家,宋離圖這一次,是無法翻身了。”
“那?”宋離泉不忍的說道:“那就看着他們被滿門抄斬嗎?”
“滿門抄斬倒不至於,但是發配流放是免不了的了。你別忘了,他還有個府尹親家,也許多少會有點希望。”
宋離泉嘆了一聲,滿臉的無奈疲憊。
小舟也是無可奈何,看着父親老邁的身影漸漸離去,她這時纔再一次深刻的意識到這個問題。
這裡,畢竟不是二十一世紀,沒有完善的法律來保護你的私有財產。即便是你有錢,即便是你富甲天下,但是隻要你沒有權勢,就能被當官的輕而易舉的捏死。
當對方不再走正常的商業路線,轉而使用權勢,使用武力的時候,她就真的束手無策了。
這種無可奈何的感覺,真他媽的糟透了!
三天前,朝廷正式頒佈了《趨胡令》,宣佈要將所有大華境內的丹羯胡人全部趕出邊境。在小舟看來,這真他媽的是個白癡到了極點的命令,但是卻贏得了整個大華平民乃至氏族的一致擁護。畢竟,在那些高高在上的氏族和普通百姓的眼裡,胡人說到底還是低賤的蠻人,和他們自己本身也沒有切實的利益衝突,就算是全都處斬了,他們也只是多了幾場免費的殺頭戲看而已。
然而,這項命令卻在比鄰丹羯居住地的瀚陽軍省掀起了滔天的風浪。
所有家中豢養丹羯奴僕,店鋪中僱傭丹羯人的商人,都成爲了此次軍隊譁變的懷疑目標。越來越多的野心家,越來越多的可疑分子被抓進了天牢,調查,取證,過堂,審訊,一輪一輪的審問下來,很多人都去了半條命。還有一些人甚至乾脆死在了獄中,卻連罪名都沒定下來。
朝廷頒發這項手諭,開始的時候也許只是想給丹羯人一點顏色看看。讓那些在軍中鬧事的人知道,你們鬧事不要緊,我們卻可以拿你們的父母老婆算賬。
只可惜,當命令一層一層的傳到下面的時候,各州府的官吏們卻從中看到了無數金光閃爍的黃金。
瀚陽是商貿大省,這些平日裡富得流油的富商,連他們見了都要低三分。如今好不容易逮到機會,怎會輕易放過。
於是,看到誰家有漂亮女人,誰家的金庫有黃金的味道,就帶兵悍然衝進去。
誰家沒有一兩個胡人舞姬?誰家沒有一兩個胡人護院?誰家不曾僱傭幾個廉價的胡人夥計?
就這樣,趨胡變成了滅胡,出境變成了下獄,整頓變成了嚴查,等朝廷接到消息的時候,瀚陽已是一片腥風血雨,無數富商被下獄抄家充軍。整個瀚陽,商貿體系崩潰,十家店鋪九家關門歇業,便是要買一包鹽,都要全城的跑斷腿。
而當淳于烈得知這一切的時候,已經晚了。剛剛取代李樑成爲瀚陽太尉的姜吳火急火燎的寫信給他,希望他約束官吏,儘快恢復瀚陽的日常生活。
然而淳于烈皺着眉看了半晌之後,卻對屬下說道:“既然已經開始查了,力度就大一點,斬草要除根,別搞得將來有人來找我報仇。”
與這條命令一同傳達的,還有一條看起來很不起眼的律令:所有被查抄的罪犯家產,暫時全都交由內庫督辦。
“嘭”的一聲,大門被人一腳踢開,所有人都擡起頭來,只見劉玉樓劉大公子站在門口,看着一室忙碌的工人,冷冷的說道:“你們老闆呢,叫她滾出來見我。”
說罷,徑直坐在大廳的軟椅上,十多名官家親兵跟在他身後,一溜站成兩排,看起來極爲威風。
一人立馬喝道:“還不給我們大人上茶!”
有僕人小心的走上前來,將茶盞放在桌子上,誰知那劉玉樓剛剛喝了一口,就噗的一聲全都噴出來,順手將那茶盞砸在僕人的臉上,怒罵道:“你想燙死本官嗎?”
那茶不算熱,可是他力道大,茶杯頓時摔碎,在下人的臉上劃出一條長長的口子,直達眼梢。那人痛呼一聲,捂着眼睛就倒了下去,兩旁立刻有下人衝上來,一名年輕的夥計見同伴傷成這樣,忍不住滿臉的怒色,憤怒的向那劉玉樓看去。
“你敢瞪本大人,可知道蔑視朝廷命官是何等大罪?”
劉玉樓冷喝一聲,說道:“給我打!”
兩旁的士兵頓時衝上去,其他幾名夥計也要衝上前去,卻被一名年長的拉住喊道:“你們想給東家招禍嗎?”
這麼一瞬之間,那些士兵已經拉着那名夥計痛揍了起來,慘叫悶哼聲一時間響徹耳際。
“是誰惹了我們的劉大公子,怎麼這麼大的火氣呀?”
一個懶洋洋的聲音緩緩響起,衆人微微一愣,就連打人的都不自覺停下了手。
宋小舟穿着一身紫貂長裘,從門外進來,一邊走一邊脫下外袍扔給下人,臉上掛着懶洋洋的笑,緩步走上前來,說道:“呦!這麼熱鬧,這是幹嘛呢?”
她的眼睛在衆人身上轉了一圈,最後轉到劉玉樓的臉上,淡淡道:“該稱呼爲劉大人才是了,只是大人在上,小的不明白,我這報社犯了何罪,要勞煩您親自帶人前來?”
“如今胡人猖獗,犯我邊陲,本官奉命,清剿湘然境內的丹羯人。你這報社人多,我來查查,不行嗎?”
“大人要查,自然是沒問題。”
“東家!”
一旁立時有夥計輕呼一聲,小舟素手一揚,說道:“大人請。”
劉玉樓哼了一聲,帶人就開始搜。這些人頓時翻箱倒櫃,踢缸砸瓶,報社之內一陣喧囂,一切能見之物,都被摔了個粉碎,就連紙張,都被撕成碎片。
所有的工人都握緊了拳頭,只等她一聲令下,就打算像平日那樣,衝上去痛揍這幾個混蛋。然而宋小舟卻一直安安靜靜的坐在椅子上,低着頭,用茶蓋撥着杯子裡的茶葉末子,面色平靜,連眉毛都不曾皺一下。
鬧了大約有一個時辰,劉玉樓等人終於氣喘吁吁的轉回大堂,小舟站起身來,笑眯眯的說道:“諸位辛苦了,爲了我們百姓能夠安居樂業,終日奔波勞碌,真是人民的好公僕。”
劉玉樓看着她那張淡笑的臉,恨得牙根癢癢。
整個湘然城的富商都遭了難,卻唯有她什麼事都沒有。趨胡令剛一下達的時候,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她的產業,可是不知爲何,當初那些丹羯人卻集體消失了,翻遍了整個宋府,也沒找到一張丹羯奴契。他不得不無奈的承認,這傢伙的鼻子比狗還靈,早在朝廷的命令下達之前,她就已經遣散了所有的丹羯奴僕,並且毀了奴契,把自己摘得乾乾淨淨。
他自然是不甘心的,於是竟然以“車馬行內的狗是出自丹羯”這樣的罪名封了她的車馬行,原以爲以她的脾氣,定會對自己大打出手。而一旦她敢在這個時候襲擊官差,他就敢拿她下獄。誰知這傢伙不但一點沒生氣,全程笑眯眯的瞅着他封她的商號,事後還自己上衙門說,說是自家銀行的毛皮毯子,玻璃店的馬廄柱子,藥材鋪的人蔘鹿茸,都是出自丹羯,自願封了以上幾家商號,來配合朝廷的政令。
他有氣沒處撒,氣的眼珠子生疼,只得無奈的收手。可是這幾天,他卻隔三差五的就找上這家唯一沒封鋪的報社,來找她的麻煩。
“不知道大人可有什麼收穫?”
小舟微笑着,輕聲問道。
劉玉樓冷哼一聲,沉聲說道:“宋小舟,你別得意,日子還遠着,咱們哥倆慢慢玩!”
小舟在身後清淡一笑,彎腰行禮:“大人慢走。”
劉玉樓帶着人出了報社,工人們才長出一口氣。小舟將那名捱了打的工人扶起來,對其他人說道:“趕快找大夫!”
“東家!”
王慕楓走上前來,連寫了一個月的水滸傳,裡面朝廷的腐敗,遊俠們的快意恩仇,讓這個向來迂腐的書生也多了幾分江湖上的豪氣。眼見如今世風日下,朝廷中奸佞當道,他如何不氣,悲憤的說道:“這些人實在欺人太甚!”
小舟無奈的一笑,拍了拍這個傻書生的肩膀,說道:“忍一時風平浪靜,這個時候,還是夾起尾巴做人的好。”
“難道我們就這麼算了?就讓那個姓劉的小子欺負?”
有年輕的小夥子不服氣的叫道。
小舟無奈的揉着太陽穴,看來這幫傢伙真是被自己教壞了,都到了這種時候,還想着打羣架找場子呢。
“那我們能怎麼辦?俗話說,民不與官鬥,人家大權在握,我們只能吃啞巴虧。”
“東家!”王慕楓皺眉道:“這可不像你!”
“那我該怎麼辦?”小舟一攤手,反問道:“衝出去帶着你們去廢了他?然後我們這一羣人就不顧家中的妻兒老小,集體到監獄裡喝西北風去?”
衆人頓時默然,剛纔一時羣情激奮,這會被她一提醒,纔想起當前的局勢。一個個不由得垂頭喪氣,低頭不語。
“這世上做什麼都是要看實力的,有能耐的時候當爺,沒本事的時候就要學會裝孫子,莽夫之勇是最要不得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這麼簡單的道理,不用我來教你們吧。”
小舟笑吟吟的喝了杯中的茶,茶早就已經涼了,喝進嘴裡很苦,還有一點澀。她笑着看了衆人一眼,然後眼睛微微眯起,像是一隻躲在黑暗裡的貓兒一樣。
王慕楓點頭道:“東家,我明白了,下次他們再來,你不用出來了。我來應付就行,免得你受辱。”
“這算什麼辱?我又沒缺胳膊沒斷腿,他也沒碰我一指頭。”
小舟滿不在乎的一笑,可是王慕楓擡頭看去,卻覺得她那笑容看起來像是出鞘的刀,散發着森冷冷的寒氣。
“況且,我現在向他行一個禮,他將來向我磕一百個頭都換不回來。”
小舟說完,放下茶碗,施施然就進了內堂。
工人們站在大堂裡,不知爲何聽了她最後那句話,突然就生出幾分希望來。
東家定然會有辦法!
縱然對頭是官府,東家也一定會有出氣的手段!
幾年來,對宋小舟近乎盲目的信心讓他們又重新生出幹勁來。王慕楓指揮着工人說道:“趕快收拾,我們今晚還要開工!”
內堂的大門剛一關上,宋小舟就砰的一聲踢翻了一張椅子。蕭雍擡頭笑着看着她,說道:“在外面說的不是挺好的嘛,怎麼一進屋就漏了陷?”
“我XX他大爺的!”
宋小舟怒罵一聲,瞪着眼睛罵道:“劉玉樓這小王八蛋,早晚有一天我要把他扔軍隊裡,找一萬個男人來XX他一萬遍!”
“好了,劉玉樓是小角色,你跟他生什麼氣?”
幾年歷練下來,蕭雍已經變得沉穩老成了許多,只聽他沉聲說道:“要不今天晚上,我找人悄悄把他做了?反正他最近當這個官,得罪了不少人,就算是突然死了,也沒人能確定是誰幹的。”
“算了。”
小舟氣喘吁吁的坐了一會,突然擺手說道:“這個時候不宜多事,況且這麼弄死他太便宜他了,等這件事了結之後,我再好好收拾他。”
蕭雍眉梢一挑,淡淡問:“你決定了?”
小舟點了點頭:“恩。”
“小舟,這可不是鬧着玩的。”
小舟回過頭來,又恢復她一貫的表情,笑着問:“你看我像是鬧着玩嗎?”
蕭雍仔細的看着她,過了一會才嘆息道:“宋小舟,你這個瘋子!”
小舟哈哈一笑,說道:“我是瘋子,那你是什麼?”
“我是跟着瘋子的傻子。”
兩人朗聲大笑,在如今這樣恐怖的局勢下,也唯有這一對肝膽相照的好朋友能笑得這麼暢快。
“虎子,你說得對。劉玉樓只是小角色,這一次的事,我要讓他們從根上好看。”
燈火閃爍,夜幕降臨。
宋小舟交代完所有事之後,靜靜的坐在椅子上,燈火照在她的臉上,有一種邪氣的美。
第二日,李錚的馬車剛出城門不遠,就被一人攔下。
宋小舟站在當年的那隻小石橋上,披着一身雪白的狐裘斗篷,笑着看着他,說道:“你就這麼走了,也不跟我說一聲?”
李錚狹長的鳳目波光流轉,輕輕斜挑,淡淡的看着她,說道:“你老老實實的呆在家裡,靜候數月,風波自然會平息。”
“數月?”
小舟掰着指頭數道:“那是幾個月?兩個月,三個月,還是五六七八個月?那我得少賺多少錢?”
李錚不和她搭話,只是用一雙靜若秋水般的眼睛看着她。寒風吹過,揚起地上的積雪,他的臉色略顯蒼白,卻仍舊是俊秀絕美,晃非人世。
“李錚,我要跟你去天逐。”
她突然仰起頭來,笑眯眯的看着他,似乎完全不覺得他會拒絕。
“你不該去。”
“你怎知我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
李錚冷冷說道:“這對你沒有好處。”
“錯了,好處很大!”
小舟很灑脫的一笑,一雙琥珀色的眼睛迎着清晨的光,像是有細碎的星子在她眼中散落一樣。
“不出這口氣,我會被活活氣死的。你看,這可是性命攸關的大事。”
時間過得很慢,小舟笑眯眯的眯着眼睛,兩旁的雪地上,有馬蹄經過的散亂足印。她個子不算高,身材還沒發育好,臉蛋小小的,一雙眼睛卻極大,手腕上纏着一隻雪貂的尾巴,瑩白剔透,就像是白玉雕刻的一般。
李錚在計算,在權衡,也在猜測。
這是這麼多年來,第一個讓他完全看不透,也完全不知道她下一步會怎麼走的人。
或許,湘然城的百姓們說的是對的。
宋小舟就是一個瘋子,她的所作所爲,是不能以常理來揣度的。
“上來吧。”
清淡如冰雪般的聲音靜靜響起,話音剛落,那傢伙就已經如同離弦的箭一樣,一個猛子就衝上了車。連方潛都嚇了一大跳,周圍的侍衛更是傻了眼,沒想到啊沒想到,這個看起來嬌嬌弱弱的宋老闆身手竟然這麼快!
只是不知道,是真的身手了得?還是見色起意,壓抑不住內心的衝動了?
方潛突然覺得,這一路,他一定要好好的保護公子。
“李錚,你真煩人,想了這麼久,我都凍死啦!”
一上車,她就開始嘰嘰喳喳的控訴。很不客氣的一把將李錚推開,使勁的擠在他身邊,鑽進被他捂得熱乎乎的暖被裡,笑眯眯的說:“真暖和。”
李錚看着這個女扮男裝的女孩子,不由得微微皺起了眉。
他默默的轉過頭去,突然覺得,自己這個決定,也許是這麼多年來,最大的一次失誤。
馬車漸行,蹄聲嘀嗒。
他靜靜的問:“你打算怎麼做?”
“我打算先睡一覺,等到了客棧投宿,你可得記得叫醒我。”
李錚眉心一簇,轉過頭來,聲音略有些低沉:“宋小舟。”
“噯!”
她極清脆的答應了一聲:“幹嘛?要吃飯了嗎?”
某人的目光漸漸陰沉,於是,就連女流氓都察覺到了一絲不安全的信息。她嘿嘿一笑,說道:“哎呀,開個玩笑嘛,不要這麼嚴肅嘛。”
他目光不錯,仍舊很執着於之前的問題。
“我打算?”
她鬱悶的皺起眉,似乎也不清楚自己打算怎麼做一樣,很爲難的說:“我打算直接拿着水果去拜訪烈武侯,跟他說,我很仰慕他,大家就放棄以前的恩怨,做對好朋友算了。然後再勸勸他,不要再這麼瞎搞了,我都沒錢賺了。”
李錚哼的一聲就轉過頭去,一張俊臉難得的露出幾分怒容。
這個傢伙!
他在心裡腹誹,覺得自己真是腦袋出了問題,竟會去問她?
“其實,我只是想以我的方法告訴武侯大人一件事。”
她的聲音突然很平和的在身後響起,太陽升起來,透過窗子照在兩人的臉上,有一圈一圈細小的光暈。小舟的聲音很平靜,就像是一湖水,看不到一點波瀾。可是隱藏在這波瀾不驚的水面之下的,卻是讓人心驚的浪濤。
“有些人,總是以爲自己權大勢大,就把別人都當成螻蟻螞蚱,可以隨意踐踏。我就是想讓他知道知道,就算是一隻螞蟻,只要咬準地方了,也是會致命的。”
她拿起一隻蘋果,大大的咬了一口,發出清脆的聲音。
李錚再次轉過頭來看向她,揣摩着她這句話裡的深層含義。
“宋老闆,我見過很多瘋狂的人。他們不是王侯將相,就是氏族豪門,背後擁有極強大的家族勢力。所以,他們纔有瘋狂的資本。可是我不明白,你的瘋狂到底從何而來?你又有什麼資本,可以讓你做出這麼多瘋狂的事情?”
小舟撲哧一笑,將蘋果放下,她直起身子,緩緩靠近李錚。鼻息相接,呼吸可聞,她緊緊的盯着李錚那雙美麗的眼睛,輕笑道:“李公子,難道你不覺得,我的存在,就是一件很瘋狂的事情嗎?”
然後下一秒,她突然仰起頭,以極快的速度,在李錚的眼睛上吻了一下。
“哈哈!”
李錚一時間也愣住了,詫異的看着這個樂的打滾的女人,只聽她哈哈笑道:“終於親到啦,哈哈!”
也許吧!
這傢伙竟然能安然無恙的活到這麼大,本身就是一件太稀奇的事!
“哎呀,別老說一些這麼嚴肅的話題嘛,路途遙遠,咱倆乾點有意義的事唄?”
李錚頭也不回,看也不看她一眼,就聽她繼續在背後嘟囔道:“我這有絕版春宮圖,可是我自己手繪的,你想看嗎?一百兩銀子就賣給你。”
“啊?你不喜歡看啊,裝的吧?其實你心裡老想看了,沒事,我不笑話你。”
“真不看啊,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了,不看拉到,我自己看。”
她在一旁絮絮叨叨的嘟囔,嚼蘋果的清脆聲不時的迴盪在車廂內,一邊翻書,還一邊說道:“要不,我給你講個笑話吧。都是我的私家珍藏,一般人我都不給講的。”
“你不說話就代表同意了啊!”
然後,某個人終於開始講起了笑話。
馬車外,方潛等人只聽一陣陣的笑聲不斷傳出,也不知道是什麼事這麼好笑。只可惜這笑聲太過於單調了點,永遠只有一個人的聲音。
大雪茫茫,長路漫漫,太陽在銀裝素裹的天地之間,遙遙的散發着熊熊熱量。年關將近,舊歲將去,這一年年底,註定不是一個太平的記憶,風從瀚陽西關吹來,帶着冷血肅殺的氣息和冷冽刀槍之上那些生了鏽的生鐵味道。
距離天逐,還有很遠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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