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湖之上絲竹悠揚,近百名姿容俏麗的舞姬,身着輕薄白紗,飄然若飛,翩翩如蝶,赤着腳踩在鋪着綠緞的冰面上,極盡婀娜的招搖着她們如楊柳般的身姿,一雙雙白玉如雪的手腕,蜿蜒如同藤蔓,在柔媚的靡音之中,變換出各種曼妙的姿態。容顏嫵媚,眼眸如波,眉心點着硃砂,腳踝上繫着鈴鐺,如蝶飄舞,似幻似夢。
一陣寒風揚起,吹起舞姬們身上的薄紗,冰面上的綠緞也上下襬動,遠遠看去,就像是一羣在凌波間舞動的仙子,令人神爲之奪。
然而縱然是舞姬們久經陣仗,勇猛絕倫悍不怕冷,但是亭下坐着的權貴們卻沒有這麼好的體魄。錦紗低垂,簾幕飛揚,湖心的觀心亭裡,衆位前來赴宴的商賈們面白脣青,顯然是不堪此處的刺骨寒風。
他們本是前來拜會公子的,這是每個季度一次的例行公事,這一次之所以會來的這麼整齊,也和昨晚的一番私會有關。不管是壯聲勢,還是存了什麼別的心思,總歸是有不敬之處。可是爲了這次私會,衆人已經暗中動用了財力人力物力無數,籌謀兩月有餘,自認爲一切都做的悄無聲息,極爲隱秘。可是看眼前這番境遇,還是功虧一簣了。
“砰”的一聲,一名六十多歲的老者仰面倒在地上,玉杯傾倒,然而裡面的酒水卻並未灑出,而是早已凝結成冰團,牢牢的凝固在了白玉杯中。杯壁裂紋如同大旱時節龜裂的土地,一絲一縷,密密麻麻的交織在一處。
衆人原本是在暖廳聚着,等着公子訓話,不想卻被下人告知要去赴宴。大家在暖廳當中,自然是脫下了禦寒的衣物,可是誰也沒想到赴宴的地點竟是戶外,一路跟隨而來,從清晨一直坐到黃昏,就算是不凍暈的也去了半條命。此刻還能強撐着的全是青壯的年輕人,那些年邁的,身體弱的,已經倒下了七八個了。
只可惜,即便是倒下來,也沒有人會上前去看上一眼。李錚攏着一身潔白的狐裘,端坐在主位上,眼眸沉靜如古井,看不到半絲波紋,即便是那邊接二連三的有人被凍昏過去,他也不曾擡一下眉梢。矮桌上的酒是溫的,暖爐在下面煮着水,咕嘟咕嘟的冒泡。只是他卻不曾喝上半口,他是個極自律的人,平日甚少喝酒,便是偶爾應酬,也只是淺嘗輒止,而今天,他顯然沒有什麼喝酒的心情。
一爐白檀在他面前靜靜的燃着,香氣被風吹散,更顯清雅,盤旋而去,化爲雲煙。
李錚不動,他的下屬們自然也不會動,於是就任由那些昏厥過去的巨賈闊商們倒在冰冷的地面上,無人理會。
“公子,我等知錯了。”
終於,有人站起身來,手腳僵直的走到了李錚的面前,然後直挺挺的就跪了下去。原本商議好誓死不吐露的東西,就這樣無奈的從嘴邊流出。
還堅持什麼?自然也不必解說什麼了。他們早就該認清楚,眼前這個人,不是他們所能矇蔽的。哪怕,他們想要隱瞞的,只是那麼小那麼小的一丁點,甚至,只是一點點還沒付諸於行動的私心。
砰砰聲不絕於耳,有人帶了頭,下面的動作就好做多了。接二連三的,所有人都掙扎着挪動着凍僵了的手腳走出坐席,跪在李錚的面前,瑟瑟垂首。
湖面上的舞姬已經退下了,她們並沒有犯錯,自然不用陪着這羣人在此單衣受凍。雖然身穿薄紗起舞,但是僅僅一炷香的時間,是不足以致命的。樂師們暫停一分,空氣中有着一瞬間的凝固,下一刻,悠揚的絲竹再次響起。所奏的,卻是略帶殺罰的金風曲。幾名舞姬身穿白色深袍,大袖翩翩,人手一隻長劍,身姿如蛟龍舞動,就在場中凌厲的跳起劍舞來。
所有人都跪在了他的面前,卻仍舊不足以讓他動容,幾株寒梅在夕陽的映照下如火如荼,肆意的招展在他的身後,像是一層絢麗的丹霞。
他的目光那麼淡的掃過全場,只是輕飄飄的一轉,便恍若是刺骨的冷水,洗滌了所有人腦海中的那一絲僥倖。
法不責衆?人多力量大?
衆人的心裡頓時升起一絲無以倫比的荒謬和灰心,這種灰心甚至在一時間上升到了絕望的地步,擊潰了他們所有的自作聰明和自以爲是。比起這整日的寒風,衆人似乎到了此時,才感覺到了真正的寒冷。
“公子,我等錯了,請公子責罰。”
衆人一一拜倒,頭伏在地上,動也不敢動。終於,過了許久,一聲輕微的聲響緩緩響起。有人大着膽子擡起頭來,卻只來得及看到一片遠去的白色衣角,便嚇得連忙又俯下身去。甚至於那人的腳步聲遠去,完全消失,他們都不敢擡起頭來。
所有的侍衛都離去了,所有的舞姬和侍女也都魚貫而退,唯有幾名樂師仍在,繼續奏着那首金風曲,聲聲殺罰,透着讓人心驚肉跳的戰慄。
雪花揚起,瑟瑟飛舞,今天的陽光很好,只可惜,風太硬了。
寬敞的書房內,李錚已經脫去了外袍,只穿着一身蒼青色的軟衫,衣袖寬大,掃過桌面上,發出細小的簌簌聲。
他十分安然,似乎剛纔的事不曾發生,方潛低着頭,很懷疑自己剛纔說的話公子有沒有聽到,爲何如此靜如止水,如此漠不關心。
他跟隨李錚的日子雖然不短,但是畢竟一直作爲護衛。方潛的出身來歷,加之他對武道劍術的追求,使得他在心思謀算上略顯稚嫩,這一點,比起老練的唐辰和狡黠的劉雀,他實在差的太遠。
畢竟,就這麼生生凍死了七個人,而這七個人,都是公子多年來一手栽培一手安插的棋子,這般捨棄,是不是有些可惜?
李錚卻沒理會他,從進屋之後,他就一直在寫着什麼。他寫的有些慢,時不時的還要停下來思考一下,每寫好一張,他就折起來放在一旁,不一會的功夫,就已經堆出了一座高高的小山。每張信件上,都標着名諱,但是方潛仔細看去,卻沒一個是他認識或是聽說過的。
他知道,縱然他跟隨李錚時日很久了,但是核心的東西他一直沒有接觸過。若不是這次唐辰劉雀等人都被派出去,而那位宋老闆又和他熟悉,經常需要他居中奔走,傳遞消息,那麼即便是再過很多年,他也不會走進這座書齋的核心。
對於自家的這位公子,外人看不透,胡亂揣測,將他想的像是洪水猛獸一般。但是真正接觸之後,他纔會察覺外人的淺薄無知。當然,並非說李錚是什麼善良的小白兔,而是說,若說他是洪水猛獸實在是太蔑視他了,這個人的一舉一動,都足以在外面的天地間引起碩大的風暴。比起殺人的刀兵,他的手上攥着的是看不見的山洪。
不知道外面的人又倒下幾個?
方潛這般慢慢的想。
“將這些信件,妥善發放出去。”
沉默了一整天,李錚終於說出了今天的第一句話。方潛小心的接過,然後小心的試探着說道:“公子,外面那些人。”
“讓他們散了吧。”
散了?
方潛微微一愣,並不明白這句話裡代表着的是什麼意思,但是他還是立刻轉身出門,吩咐了幾句,就有侍衛前去報信。
散了,最起碼,是今天逃過一劫吧。
這些傢伙,也算是福大命大。
見有侍女端茶進來,他忙接過,親自端進去。放在書案上之後,就小心的退至一旁,李錚將頭靠在椅背上,微微揉着眉心,似乎有些疲累。
“公子,你爲什麼要幫那位宋老闆呢?是她要進京,也是她要辦這事,爲何卻將事情都推到您身上?”
終於還是沒忍住,小聲的問了幾句。有些潛臺詞他卻沒說,畢竟,就在昨天,她還試圖調查你,甚至將目標集中在了錦瑟姑娘的身上。方潛清楚的知道這些年來,所有打過錦瑟姑娘主意的人,都是一個什麼下場。於是乎,對於這位宋老闆,他就更加疑惑了。
李錚聞言微微皺眉,淡淡的看了他一眼,說道:“你以爲,這是她一個人的事?”
自然是她一個人的事!
方潛理所應當的想着,一旦那個計劃開始實施,衝擊的不僅是皇家內庫,不僅是王朝戶部,不僅的西陵蘇氏一黨,還有他們西涼葉氏在東北的全部基業,只怕也要受到重創。而且公子動用了隱匿多年的暗脈,雖然只是很少的一部分,但是方潛還是覺得略有不值。畢竟如今的局勢,對他們來說,並無大害呀!
“方潛,權術一道,不能只從小處和一角着眼,如果你無法讓自己的目光看得更遠,無法從全局參詳,永遠只執着於一地的得失,那麼你永遠只能是一個三流御手。這一點,你和唐辰差的太遠。”
方潛聞言頓時面色一紅,忙低下頭來說道:“多謝公子教誨。”
李錚靜靜說道:“這世上本無真正的超脫,西涼縱然得勢,但是若無瀚陽的聲望支持,早晚會陷入危局。李珂被擒,李樑卸職待查,驅胡令摧毀了瀚陽的經濟商貿,也間接的摧毀了李家在瀚陽的統治地位。別忘了,我也是姓李的。”
方潛頓時大驚,不可置信的說道:“公子打算援手老爺和大公子?”
李錚低下頭,左手的食指帶着一隻白玉扳指,剔透璀璨,瑩白無暇,緩緩低聲道:“我只是在幫自己。”
說完這句話,他提起筆又飛快寫了一封書信,標好名諱後,交給方潛,沉聲說道:“一併發出去。”
方潛低頭一看,這個卻是他認識的,尚野東祁軍都統蘇秀行大人,尚野軍省超越一品太尉的真正實權人物。他手握着那一疊書信,突然有一點緊張,他有一種預感,或者說是一種振奮。這一封一封的書信,就像是一條又一條的小溪,從這座府邸流出去,終會匯成咆哮的江河,將大華西北軍省的那一團瘴氣衝的支離破碎。
他退出門去,小心的關上房門,李錚正在閉着眼休息,似乎剛纔的一番行動讓他消耗了很多體力,此時此刻,他需要的只是安靜的歇一會。
平淡無奇的書房,平淡無奇的庭院,可是方潛卻覺得,似乎有一張巨大的網籠罩了整個大華的天空,而網的中心,就在那間小小的書房裡。
就在那個,稍稍活動一會,都會覺得睏倦疲憊的病弱年輕人身上。
帶着幾絲敬畏,幾絲緊張,他急忙走出院子,然而剛走到門口,就見密探首領容然急忙走進來,和他擦肩而過,卻連頭都沒有擡。
方潛也識趣的沒有去窺探那張獨特的斗篷之下有着怎樣的容顏,就如同很多次一樣,仿若不曾看見,各自去做各自該做的事情。
容然站在門口,並未敲門,也並未出聲,只是靜靜的站着,夕陽西下,他的影子落在斑駁的石板地上,顯得有些暗淡。
果然,不久之後,裡面傳出平淡的聲音來:“進來。”
容然推開房門,就恭敬一拜,說道:“方子晏去了大國寺,儲君也在。”
李錚輕輕的皺了一下眉頭,幾乎是微不可覺,容然不敢擡頭窺視,繼續說道:“烈武侯的小女兒烈紅桑,也趕去了。”
“仔細盯着,去通知侯爺,告訴他,他那方家的寶貝又跑出去發瘋了,讓他派人去管管。”
“是,”容然點頭道:“屬下這就派人去安霽侯府。”
說完這句話,容然微微蹙眉,默想了片刻,才緩緩說道:“另外,跟隨公子一同來到京城的人民銀行宋老闆,也在山上。”
李錚聞言聲音微微上揚,淡淡說道:“宋小舟?”
“是,屬下也不清楚她爲什麼要去大國寺,不過據推斷,似乎沒有什麼目的,只是無意間碰上了。”
自然是沒有什麼目的的!
宋小舟躲着方子晏還來不及,怎會自動的送上門去?
李錚靜靜的皺着眉,過了好一會,終於站起身來,穿上大裘說道:“備車。”
“公子要去哪?”
李錚打開房門,攏緊斗篷,沉聲說道:“大國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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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號至15號冬兒要出差,更新每天縮減爲四千字,更新時間大約在晚上八點。
我今天真是寫了一整天,但是不得不慢慢發了,剩下的五天很可能一點時間都沒有,現在一次性都發了,過幾天我就又要斷更了。第一次有稿子卻不發,第一次寫存稿留着,看着大家等文,我總覺得良心上很過不去。抱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