纔回到府中,郭夫人就把我和魏郯叫去了堂上。她有些神色不寧,見到我們,問魏郯:“我聞得丞相行宴正酣,忽而提劍闖入宮去。方纔回來,他面色不豫,左右莫敢近前,出了何事?”
魏郯與我相視一眼,稟道:“母親勿慮,是趙雋府中搜出了些物證,父親入宮呈與天子。”
郭夫人看着他,臉上將信將疑,微微頷首:“如此。”
魏郯道:“不知父親何在。”
郭夫人道:“丞相飲了酒出去,剛纔回來又說頭沉,在房中歇息。”說罷,她恢復和色,轉向我,“少夫人今日也在宮中,天子與皇后可有甚言語?”
何止言語。我答道:“天子與皇后皆祝舅姑安泰,賜下了香草。”說罷,將帶回來的香草呈上。
郭夫人對這些東西本沒有多大興趣,看一眼之後,寒暄些話語,就讓我們下去了。
回到室中,我去椸前更衣,仍覺得心思還停留在方纔的宮中。
那時當真兇險,如果那一劍下去……我的心底發寒,卻覺得他應該不會。魏傕雖權傾朝野,可一旦弒君,後果卻恐怕是他承受不起的。且不說給周邊羣雄以征討的把柄,當今朝廷大小官吏,多數出身忠於天子的世家門第。如今魏傕借清理趙雋等人大興風雨,他們雖不敢言語,卻不知有多少人心底對魏傕不服。天子一旦死於魏傕之手,到時只怕會有成千上萬個趙雋;即便魏傕手段了得能壓下去,天下人心講究正統,魏傕便失去了號令之力。
這一切都是魏傕承受不起的,他再想稱帝也不會愚蠢至此。那麼,今日之事,乃是魏傕藉着趙雋的餘波敲山震虎,讓天子更加安分。酒醉什麼的,也不過能讓他更好收場罷了。
老賊。我暗罵,又不禁想到自己方纔的舉動。我那時雖也嗅到了魏傕虛張聲勢,爲天子說話卻也是憑着衝動,這一步,可以看作是給魏傕送了個大臺階,但在魏傕看來,我這個兒婦維護天子,卻未必是一件好事。
“……世人在他眼中皆是棋子……”徐後的話忽而回蕩。
“想什麼?”這時,魏郯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我回神,只見他正從室外走進來,看看我:“換了外袍又不穿上,立在椸前做甚?”
“這就穿。”我忙道,隨手拿起一件乾淨的外袍穿上。魏郯也要更衣,我上前替他將腰帶拆下,寬下外袍,又將新袍給他換上。
結衣帶的時候,魏郯突然握住我的手。
“還這麼涼?”他微微皺眉。
“方纔未及時穿衣之故。”我掩飾地笑笑,從他手中抽出手。
魏郯看着我,沒有接話。
“將來再要往宮中,有我陪你便去。我若無暇,你推掉便是。”過了會,魏郯道。
我擡眼看他。
這是教我自保麼?心底苦笑,可是各人背後皆有不得已,利弊相易,我夾在天子與魏氏之間已是定數,又豈是我躲開就能改變的?
“妾知曉。”我不想拂他好意,將他的衣帶結好,輕鬆地笑笑。
晚膳的時候,魏傕到堂上與衆人共膳。
出乎我意料,他看到我,神色如常,並無不快。
與魏郯談論了一會軍務,魏傕看向我,微笑道:“老夫今日酒後鹵莽,驚了陛下。幸得阿嫤在側勸導,否則鑄下大錯,悔之晚矣。”
他會這般主動提起,我豈敢怠慢,忙低眉行禮道:“兒婦衝撞舅氏,心中愧甚。”
魏傕笑而擺手:“吾兒婦賢惠,何錯之有。”
此番言畢,衆人皆和樂,各自用膳不表。
許是心事太重,夜裡,我睡得不太好。
我做了噩夢。一下夢到母親,一下又夢到父親和兄長。我跟他們撒嬌,轉身,卻發現他們都不見了,家裡變得空空蕩蕩,死氣沉沉得嚇人。驀地,我聽到有人在哭泣,屋子裡的一角,少年模樣的天子披麻戴孝,哽咽着跟我說太后薨了。
我上前去安慰他,天子一直看着我,忽然,眼睛通紅,竟淌出血來,猙獰恐怖。
我大聲地尖叫,卻被人晃醒。
睜開眼睛,魏郯扳着我的肩頭,黑暗中,近在咫尺。
“做噩夢了?”他問,聲音帶着睡醒的乾啞。
我望着他,好一會,心才慢慢平靜下來。
是夢……心裡安慰道,身上涼涼的,全是冷汗。
魏郯沒說什麼,點燈去取來中衣讓我換上。再度滅燈之後,他手臂伸過來抱着我:“睡吧。”
我卻睡不着。頭埋在他的胸口,聽着一聲聲有力的心跳,安穩,自己心底卻滿是莫名的慌亂與不捨。
“夫君,”我猶豫片刻,輕聲道,“若有一日,丞相不喜我……”
“胡思亂想什麼。”不等我說完,魏郯打斷,調整一下姿勢,仍舊抱着我,聲音低沉:“睡。”
我的擔憂並非空來。
沒過兩日,郭夫人將府中的婦人們聚起來,語重心長地說了一番話。其意自然離不開趙雋等人謀害魏傕之事,備言魏傕在朝中不易,教衆婦在家中要同心協力。
最後,她的目光輕輕地朝我這邊掃了一下,道:“我等爲既入魏氏家門,自當以夫家爲重,切不心向外人,失了本分。”
我知道她此話是在刺我,面上若無其事地與衆婦一道應下。
很是不巧,當日,府中來了一位客人。
潁川郡守範悅,與魏傕一向交好。他以探病之名入京拜訪魏傕,魏傕很高興,當夜在府中設下酒宴,款待範悅。
去年我和魏傕從淮陽回來,曾路過潁川,與範悅有一面之交。
“夫人別來無恙。”範悅與我見禮時,笑容可掬。
“妾無恙,多謝範公。”我和氣的還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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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悅又與魏郯、魏昭、魏安等人見禮。範悅帶來了好些潁川的名產,每位女眷都得了貴重的織錦器物,我也不例外。
我仍然不喜歡此人,不過包括郭夫人在內,府中衆人都被他被哄得笑意盈盈。宴上,魏傕與範悅一邊飲酒一邊談論些天下之事,兩人你來我往,言語風趣,衆人笑聲迭起。
魏郯與範悅也算熟悉,聊天侃話,亦是妙語連連。我雖明白宴樂之道乃是和樂二字,心裡卻仍然不太高興,給他碗裡夾了一堆他最討厭的芹菜。
魏郯發現之後,挑眉瞥我。我也瞥他,似笑非笑。
宴上,魏傕令家伎作樂佐宴。行至一半,範悅微笑道:“蔽舍家伎近來新得一舞,名曰落雁,乃前朝惠帝時的宮伎遺落民間傳下,今日進京,獻與丞相。”
魏傕大悅:“如此甚善,速速來觀。”
範悅莞爾應下,擊掌三聲。一行樂伎執管絃而入,在堂下坐定。未幾,只聽鈴聲叮叮,一名身段婀娜的女子款款而入,腰上裹素,步搖垂金,妝面嬌若春華。
我看着她,目光定住。
這女子我見過,正是去年在範悅家中作客時的那名舞伎。我不禁擡眼看向魏郯,他手裡握着酒盞,似乎在賞樂,燭光搖曳,看不出注目何處。
女子舞姿翩躚,手腕與腳踝上各系金鈴,叮叮清脆。她笑意醉人,身段如柳條般柔軟,舉手投足,儼然尤物。
一曲畢了,魏傕大笑拊掌:“果然妙甚,範公行樂在行,教我等羨煞!”
範悅亦笑:“丞相過譽,不過尋些閒暇之趣。”說罷,他向舞伎道,“碧瑤,上前來見丞相。”
女子柔聲應下,款款上前,向魏傕一禮:“拜見丞相。”
魏傕看着他,雙目滿是打量。
“碧瑤。”他微笑,“可是本名?”
女子低眉,輕聲道:“稟丞相,碧瑤乃主公所賜。”
範悅在一旁撫須道:“丞相有所不知。此女乃幷州任述之女,原名單字曰珺。何逵生亂,任述起兵反何戰死,其家破敗。某將此女收入府中,視若己出,悉心教導。”
視若己出,便是教她當舞伎獻媚麼?我飲一口茶,心中冷笑。
魏傕頷首,仍看着女子:“原來竟是貴家之女。”
“範公仁厚,不知此女年幾何?”這時,郭夫人忽然道。
“年方十八。”範悅道。
“哦?”郭夫人微笑,目光落向這邊,“豈非與少夫人相仿?”
我的心底暗暗一驚,擡起眼睛。
“阿嫤?”魏傕亦看過來,片刻,笑笑,“阿嫤今年二十有一,比此女大了三歲。”
範悅笑道:“去年大公子與少夫人路過蔽舍,亦曾觀此女舞蹈,盛讚有加。某曾欲將碧瑤贈與大公子,可惜趕路太急,不曾收下。”
我心中登時怒火升起,這老匹夫!
正情急,忽然,我袖子下面的手被用力地握了一下。我看向旁邊,魏郯淡笑,神色不改,目光卻炯炯。
“哦?”上首,郭夫人笑意和善,對魏傕道,“範公一番美意,此女亦出身大家,如今來到,何不成全?”
“多謝母親。”魏郯朗聲開口,“兒慚愧,未及自立,不敢納妾貪樂。”
“納妾乃爲子嗣之計,怎言貪樂。”魏傕擺手,卻將眼睛看向我,微笑,“阿嫤,此言可對?”
我望着他,只覺身上血氣慢慢凝結。
話鋒突然轉向,犀利尖銳,直指我的弱點,讓我措手不及。
魏傕的目光帶笑,卻威壓隱隱。這老狐狸將包袱扔給我,警告或探究,其中深意不言自明——我答應也得答應,不答應也得答應。
“舅氏所言甚是。”我努力地將脣角彎起,聽到自己的聲音平靜而飄渺。
魏傕笑容滿面,對家人道:“傳話,孟靖側室收拾出來,安置新人。”
作者有話要說:頂鍋蓋逃竄~
“朕十分難看麼?”天子淡淡地抿脣。
我看着他,張了張口,卻不知說什麼好。
天子是個性情溫和的人,遇得事情也從不偏激。可他也有着與生俱來的驕傲,如今成了這般模樣,可見他經受了何等煎熬。
“不難看。”我擠出一點笑容,看看水面,岔話道,“陛下亦喜布衣垂釣之趣?”
“垂釣可靜心,簡樸可淡泊。”天子轉過頭去,緩緩道,“心智寧靜,方可滌濯思慮。”
我不語,看着他的側臉,那面容依然年輕,卻透着深深的沉鬱和憔悴。
好一會,我低聲道:“陛下當好自保重。”
“保重?”天子笑笑,脣邊的苦澀更加深刻,“朕連一個婦人都保不得。”
看到他這個樣子,我的心中亦悲涼起來。想起從前,我無家可歸,天子喪母,兩人都只有在太后宮中才能得到庇護。我們同病相憐,他的痛苦,我多少也能體會。
我轉頭看看身後。黃劭與阿元立在幾丈外,再無他人。
猶豫片刻,我將手輕輕按在天子的肩上,就像太后去世的時候,我們一邊哭着一邊相互安慰那樣。
天子沒有躲開也沒有回頭,片刻,擡頭深吸一口氣。
我能感覺到他胸膛裡壓着的陣陣顫抖。
溪水從青石下淙淙流過,帶着幾片上游漂來的粉色花瓣,在水波里打着旋,沉浮不定,又被帶向溪水的另一頭。
沉默了好一會,我忽而聽到些人聲傳來,即刻收回手。轉頭,只見水榭那邊,幾個人影正過來。待他們繞過一處樹叢,我方得看清楚,那是徐後和幾名宮人。
“皇后。”黃劭行禮。
徐後眼睛看着這邊,有少頃停頓。
“拜見皇后。”我已有所準備,上前從容地行禮。
“夫人來了。”徐後聲音平靜,卻未駐步,從我身前走過,向天子行禮道,“陛下,諸事已齊備,賓客俱至,可行祓禊。”
天子坐在石上,動也不動。
徐後和聲道:“如今只等陛下,陛下還須回宮更衣,再往祈福……”
“祈福?”天子不緊不慢,將魚竿挑起,從鉤上取下一隻小魚,看了看,片刻,投回水中,“朕長子才失了生母,喪事未行,祈福做甚。”
“陛下!”徐後的聲音陡然低沉,帶着警示的意味,將眼角餘光朝我掃來。
天子轉回頭來看看她,又看看我,清瘦的臉上掛起一絲嘲諷的笑。
“黃劭。”他放下魚竿,一邊起身一邊喚道。
黃劭忙上前來,行禮:“陛下。”
“回宮更衣。”
黃劭應下。
徐後面色恢復柔和,道:“妾侍奉陛下……”
“不必。”天子淡淡道,說罷,徑自沿着小路踱開。
那身影消失在林蔭花叢之後,未幾,周圍只餘流水潺潺,風過鳥鳴。
徐後望着那裡,似乎有些僵硬,少頃,她轉頭看我,卻已神色自若。
“我聽聞夫人今日獨自而來。”她開口。
“正是。”我答道。
徐後看着我,片刻,道,“祓禊快開始了,夫人與我且行賞春,如何?”
此處走回原地只有一條路,居然徐後開口,我也不能在她面前失了氣勢,頷首道:“妾幸甚。”
徐後淡淡一笑,轉身前行。
宮人引路,我落下徐後半步,沿着彩石鑲嵌的小道緩緩前行。花木流水的味道清涼溼潤,徐後不出聲,我也不會腆着臉先說話,只將眼睛望着林苑中的景緻,一門心思“賞春”。
自從那個芒山的清晨之後,我就再也沒有單獨面對過徐後。魏郯說過他會跟徐後撇清瓜葛,我也就不再過問。在這件事上,我們似乎都在遵循一個道理——我有過裴潛,他有過徐後,從前如何,我們各不干涉。魏郯沒有主動問過我和裴潛的事,我也沒有主動問過他和徐後的事,即便窺得一角,但意識到它不會觸及眼前,自己就會繞路躲開。
我並不怕徐後。她雖貴爲皇后,權勢卻連郭夫人都不如。她即便與魏郯有舊情,卻不可能進魏氏的家門,換而言之,她動不了我的地位。
儘管如此,我覺得我心思開明,可每次見到徐後,卻總還是有些怪怪的感覺。我無法和氣笑談,無法像應付別的貴婦那樣收放自如。這也不能怪我,徐後在我面前,最和善的時候也是三分微笑三分審視,剩下的幾分是什麼,恐怕只有她心裡清楚……
“我記得從前,夫人時常入宮,與陛下亦是故交。”徐後忽而開口道。
我不知此言何意,答道:“正是。”
徐後微微轉頭,葉影扶疏,陽光在那張秀致的面容上明晦變換:“我聽聞,夫人當初成婚,是丞相做主。”
終於要提起魏郯了麼?我看向她,微笑:“此事細由,妾並不知曉。”
徐後恍若未聞,將手指輕輕拂過路邊一樹白桐的花瓣:“我記得那時,丞相本欲擇在未婚的公主之中擇一位爲兒婦,可到了萊陽,就立刻改作了夫人。”說着,她看看我,輕聲道,“夫人可知爲何?”
我心中詫異,此事倒是從來沒有聽說過。先帝兒女衆多,天子的宮中還有幾位待嫁的公主,這我倒是知道的。不過,魏傕收我做兒婦的原因,我早已想透了千萬遍,徐後如果想點醒我什麼,只怕白費心力。
“丞相厚愛,妾彼時亦是惶恐。”我答道。
徐後看着我,脣角彎起一抹奇異的微笑。
“丞相乃當世之梟雄,世人在他眼中皆是棋子,或愛或棄,不過時勢。”她的目光沉若深潭,聲音卻輕若拂風,“夫人可明白?”
我與她對視着,沒有說話,萬籟俱靜。
“皇后。”一個帶笑的聲音傳來,望去,是幾名遊春到此的婦人從前方走來,笑意盈盈。
不知不覺間,我們已經走出了外面。
徐後的臉上恢復矜持的和色,接受婦人們的行禮。
一位看着面熟的中年婦人笑着對我說:“方纔不見了傅夫人,我等正找尋,原來是與皇后一道。”
我亦淡笑:“正是。”
天子換了一身衣裳,衣冠齊整,先前的頹唐之貌竟全然不見。
他接受臣民跪拜,與徐後走到衆人中間,一道遊春賞景。宮人們早已將香草備好,天子親手分與衆人。
輪到我的時候,天子看着我,將一束蒲葉卷裹的蘭蕙遞來:“夫人如蕙。”
“謝陛下。”我低頭接過。
人多起來,遊樂笑聲陣陣,宮中的冷清抑鬱似乎也全然消失。遊玩疲累之後,衆人又在林苑中曲水流觴,吟詩作賦。天子前呼後擁,手持酒杯聽着人們高談闊論,臉上的笑意仿若從無陰霾。
宴樂一直行到午後,來遊苑的人們醉的醉乏的乏,各自散去。
我也想走,卻想着魏郯說過要來接我,只怕自己走開他又錯過。
流觴行樂的亭子上,天子飲了許多酒,已有醉意,斜倚着憑几隱枕。周圍只剩下宮人和內侍,徐後坐在他的旁邊,親手爲他煮茶醒酒。
“阿嫤。”天子看到我,笑意有些迷糊,拿起一隻酒盞舉了舉,“來,飲酒!”
“陛下,不可再飲。”徐後將他的酒盞拿下。
天子看着她,神色一沉,可過了一會,卻慢慢笑起來。
“阿嫤,朕娶了一位賢后。”他仰頭躺在在榻上,手像打拍子似的叩着憑几,似嘆似笑,“賢后!”
徐後望着他,臉色半紅半白。
正待開口,忽然,一名內侍急急地奔來:“陛下!陛下!丞相入宮來了!”
此語一出,衆人皆驚。
“丞相?”徐後一下從席上站起。
“正是!”內侍喘着氣,“方纔已入安慶門!”
我聽着,亦覺驚疑。魏傕既稱病在家,這般時節,又入宮來做什麼?
“陛下!”徐後轉向身後,天子卻倚在榻上,恍若未聞。
“來人,”他拂拂袖子,站起身來,“回宮,朕要歇息。”
徐後臉色一變,攔在他身前,低低道:“陛下這是做甚!”
天子卻神情不改,冷笑:“怎麼,丞相要來擾朕清夢,皇后亦相助麼?”
話音才落,卻聽一箇中氣十足的聲音喝道:“陛下酒宴熱鬧,老夫纔來,便要散了麼?”
我望去,心底暗暗一震。
一匹黑色駿馬飛馳而來,上前一人金冠錦袍,正是魏傕。他竟縱馬闖入宮禁而來,在幾丈之外停住,一躍而下。
無人敢上前阻攔,只見魏傕身着錦袍大步走來,虎虎生風。
徐後和天子皆不再動作,立在亭上看着他,神色微微發僵。
魏傕的臉上不辨喜怒,掃了周圍一眼,看到我。
“舅氏。”我行禮,低頭間,聞到一股濃重的酒氣。
魏傕沒有回答,卻徑自走到亭上,站在帝后面前。
沒有人敢問他爲何見了天子不拜,他與天子對視時,空氣膠滯,我能感到心在撞着胸口。
毫無預兆的,魏傕突然“鏘”一聲拔出劍來。
衆人嚇了一跳,我看到帝后皆後退一步,天子的臉色發白。
“丞相何意。”天子的聲音緊張。
魏傕卻笑笑,將劍尖挑起案上的一隻金觴。
“陛下今日行宴,盡興否?”他問。
片刻,天子答道:“甚盡興。”
魏傕笑起來,聲音越來越大。突然,他將金觴往空中一撩,用劍劈下,只聽“鐺”一聲響,金觴落地,已成兩半。
“臣今日亦在府中暢飲,正興起之時,忽從趙賊府中搜得一物,特來呈與陛下!”魏傕語帶戾氣,從袖中扯出一物,擲在天子胸口。
天子接住,一看,臉色登時如白灰一般。
我亦如遭霹靂,此處雖隔着兩丈,那白絹卻認得清楚,上面暗紅的字跡已經發黑,正是天子的血書!
“昏君!”魏傕怒喝一聲,提劍指着天子的胸口,“可認得此物!”
“舅氏!”我不及多想,急忙上前。可不待我阻攔,一個身影已經擋在二人之間。
“丞相明鑑!”徐後將天子攔在身後,聲音微微發顫,“天子素贊丞相高義,這等矯詔必是賊人僞造!”
“僞造?”魏傕冷笑,“天子手跡,老夫豈不認得!詔上玉印,又是何來?”
“趙雋勾結樑仁出入宮禁,僞造天子手書玉印。”我上前道,“亂黨欲以矯詔號令天下,舅氏明察秋毫,聞風即以剿滅。以兒婦之見,此詔留於府中,乃爲誘舅氏與天子生隙,置舅氏於不仁不義之地!舅氏世之英雄,豈可中了奸人之計?”
我一口氣說完,只見魏傕目光冷厲,犀利如刃。
背上如抵芒刺,我望着他的雙目:“舅氏三思。”
魏傕神色不動,卻將劍向前抵了抵。
我幾乎能聽到心蹦出來的聲音,徐後望着魏傕,沒有退後,卻將手握住劍尖。她的聲音低而發虛:“夫人所言甚是,丞相明斷。”
殷紅的血從手掌中滲出,染紅了她雪白的袖口。
我望向天子,他看着徐後的手,嘴脣發白。
“父親!”這時,魏郯的聲音在亭下響起,我看到他,心中猶如一塊大石落地。
魏郯幾步上前,目光掃過,似乎已明白髮生何事。
“父親,”他握住魏傕的手臂,沉靜道,“此書來歷可疑,父親欲鑑真僞,可問天子。”
“哦?”魏傕陰晴不辨,看向天子。
天子面白如紙,我能看到他的手在袖子下緊緊攥着。
“此乃趙賊矯詔,其心可誅。”他的聲音平板。
我聽到這話,不禁鬆了一口氣。
“父親。”魏郯看向魏傕。
魏傕盯着天子,少頃,露出笑容,收回了劍。他一抖袖子,退開兩步,向天子一禮,聲色俱是和氣:“朝中近來議論不斷,謠言臣誣害忠良。臣深覺冤屈,今日特此入宮向陛下呈此物證,請陛下明斷。”
天子面無表情:“丞相忠直,朕甚慰。”
魏傕卻道:“趙雋逆賊,竟敢矯詔,臣請按律處置,其罪加誅九族!”
天子的目光陡然暴起,我瞥見徐後一把握住他的手。天子看看徐後,喉嚨滾了滾,幾乎一字一頓:“便如丞相之意。”
魏傕這才露出滿意的笑,神色悠然,四處張望一下,道:“今日上巳,臣入宮來,還未及向陛下討祓禊之物。”
一旁的黃劭聞言,忙讓宮人將香草呈來。
天子取過一束,看向魏傕。
魏傕躬身,雙手擡起。
我毫不懷疑如果那花草生得再結實些,天子會乾脆將魏傕的腦袋捅穿。
可他只微微停頓,將香草放在了魏傕的手上:“丞相康直。”
魏傕笑容滿面:“謝陛下。”說罷,整整衣冠,轉身大搖大擺地朝他的馬匹走去。
“回去吧。”耳邊驀地響起魏郯的聲音。
我擡頭,正對上他黝黑的雙目。
“嗯。”我頷首。
魏郯帶着我向帝后一禮,不再多言,告辭而去。到了亭下,他溫暖的手掌握住我的手,我才發現自己渾身冰冷。魏傕已經走遠,我的手指還在微微發抖。
我回頭,天子還在亭中,正將一塊巾帕爲徐後包紮手掌。
徐後卻側着頭,眼睛望着這邊,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