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呸。”林頭兒大約是縣裡馬壯快三班裡的一個班頭,當時的縣衙門雖然有幾百人的快手,但正式編制的可不多,一個快手班頭,一年撈幾百銀子跟玩兒似的,當下這班頭就用不屑的語氣向着這夥籠中鳥笑道:“好我的乖乖們,真有孝心,爺指望你們的孝敬,真真是笑死個人了。”
這麼一說,在一邊看熱鬧的衆衙差們也是笑起來。
“不過,”那林頭兒又道:“我不稀圖你們什麼,衙門口的規矩也不能廢了不是?再說,兄弟們甚多,不拘哪筆財源都不能放過。你們,聽好了,該有的贄敬一文也不能少,少了,就用重枷伺候。”
說完,回身向着自己的部下令道:“聽清了吧?誰勒肯着不給,就讓誰知道知道,衙門口這種地方,不是好耍的”
“是勒,頭兒。”衆人轟然答道:“放心好了,一準辦的妥妥的。”
這種縣衙口勒索人犯的事,其實都是小兒科了。不給銀子,就扣在臭水桶前,尿水飯食垃圾全在鼻子底下,不消三天,人就中了疫,非死不可。
要不然就是重枷,女犯輕易不抓,一抓進來,就必定會被,甚至會被帶出去由嫖客任由處之,衙役們從中賺好處費。
中國監獄的黑暗實在是駭人聽聞,所以不少百姓寧願私了,除非是人命官司,一般糾紛願意上衙門解決的幾乎沒有。
一個地方官是否是清官,名聲是否好,就看他手頭有多少官司待處理就知道了。清官是不會接太多狀子的,能和就和,能勸就勸,不會大動干戈。只有貪官纔會無事生非,巴不得境內所有人都打起官司來。這樣的話,他自己收了原告再收被告,銀子才能滾滾而來。
萬年縣這裡,顯然就是如此了。
正鬧騰着,裡頭輕咳一聲,衆衙役立時凜然而立,只有那班頭還是一副不在乎的樣子,不過,腰板也是略微伸直了一些。
“見過大人”
出來的,是萬年縣的知縣,一個頗具威嚴的中年官員。銀帶綠袍,頭頂烏紗帽,雙手負在腰後,施施然而來。
“在這裡不要這麼雞毛亂吵,”這知縣雖然是文官,說話倒是粗魯的很,孫錫恩在暗中聽了,不覺都是一笑,這裡的場景,他實在是再熟悉也不過,當年做無賴時,重枷戴過,站籠立過,不過,他孫某人可是從來不草雞。他在暗處笑着,那邊知縣卻又道:“有沒有不老實的?”
“沒有,”那班頭躬了一下身,答道:“都是老老實實的,大人放心好了。”
大人捻了一下自己的鬍鬚,冷眼掃視門前站籠內的人犯。
這些人,當然是良莠不齊,罪該應得的也是十之。畢竟此時還算是政簡刑寬,弄到衙門前立站籠的,十之也不算是好人。
被知縣冷眼瞧着,各人都是膽戰心驚,不知道說什麼是好。
破家的縣令,滅門的太守,京師裡當縣官當然不如在外地,不過,普通的百姓在知縣眼裡,恐怕也和螻蟻差不了太多。
看了片刻,倒也沒有什麼異常,知縣剛要進去,一打眼着瞧着籠中一人,因站住了問道:“你是何人,不對呀,”縣令沉吟,“看你的樣子,白白淨淨,斯斯文文,不大象是奸人。”
籠中人戰戰兢兢,不知道如何答話,那林班頭看的不耐煩,上前越次答道:“這廝是個寫書的,妖言惑衆,還語涉聖君……”
說着,班頭從懷裡掏出一本小書,遞給知縣,道:“大人瞧瞧就知道了。”
“唔,”知縣一邊接過來,叫人打着燈籠來看,一邊道:“你們也不要太多事,妖言的事,是錦衣衛的差事,咱們何必替他們辦差,還得罪人來着……”
一邊說着,一邊翻看,看了幾頁,知縣便是面色一沉,道:“果然大膽狂生,如此狂悖的話也敢寫在書裡。”
站籠中那人苦着臉,辯道:“實在是無心,提起太宗皇帝,只是誇說他老人家龍馬精神來着……”
“無恥,下作”知縣痛喝道:“什麼一夜御十女,你看着了?胡編亂造,真該好生掌嘴打死你這廝。”
“對了,”知縣問道:“你有功名沒有?”
站籠裡那人猶豫了一下,吃吃答道:“沒有,小人沒有進過學。”
“沒有功名,猶有可恕。”知縣道:“如果是衣冠中人這麼無恥,非得重重辦你不可。就算這樣,你一樣要站幾天,接下來怎麼判,本縣想想再說。”
一邊說着,一邊將書塞在懷裡,就打算走。
孫錫恩看熱鬧也看的夠了,當下忍住笑,輕咳一聲,便向前走去。
“誰,誰這麼大膽?”知縣勃然大怒,他的一畝三分地,還真沒有人敢這麼大刺刺的咳來咳去的。除了他老人家,還有誰有資格在這裡亂咳?
“是本大人。”孫錫恩大步上前,他身後自然也有十來個下屬和護衛,此時一起都走上前來。
全部是烏紗帽,飛魚服,繡春刀,這一身打扮,傻子也認出來是誰了。
“喲,喲喲。”知縣嘴裡哎喲連聲,卻也是不知道說什麼是好。喲了一會兒,他下意識就問道:“是不是下官犯了什麼事來着?”
一聽自己家大人這麼說,所有的衙役就立刻向後退了五六步,遠遠隔開與自己家大人的距離,這會子,適才那個威風八面的林班頭身子已經佝僂下來,根本連個屁也不敢放,他連知縣也不是很放在眼裡,態度也不算特別的恭敬,但此時一瞧是一隊錦衣衛過來,便是立刻小心翼翼的退向一邊,把臉也藏在黑暗之中,唯恐被這些殺神瞧見。
“不是,和大尹無關。”孫錫恩現在說話也很有二兩墨水了,他一邊嘿嘿笑着,一邊向知縣道:“某來辦點私事,大尹不會說什麼吧?”
“不,不會不會”知縣猛一激靈,道:“大人太客氣了,真的,有什麼事,吩咐下官來辦就是了,何必還自己跑一遭這麼辛苦。”
兩人這般模樣,別人也罷了,剛剛站籠裡的人全都是目瞪口呆,一個個不知道說什麼是好。適才那知縣還和凶神一般,在衆人面前威風的緊,這會子躬着腰跟在這位挎着腰刀的武官身邊,點頭哈腰,簡直是沒了脊樑一般的軟骨無行,各人心中鄙視,都是心道:“虧他還是進士兩榜出身,這麼沒品行,我呸。”
其實倒也不能怪這知縣,選在大興萬年等縣當七品官的都是些能見風使舵的浮滑之輩,那些硬骨頭,死呆的書生,怎麼可能選在這京師帝都,天子腳下當父母官?沒幾天功夫,就非得被權貴們搬走了。
在這裡,就是敷衍事,對下不對上,遇到大官,一個要決就是拼了命的奉迎,底下的事就是見風使舵,大家看着辦,各人方法不同,各有高低,這就非言傳,只能心照了。
那知縣別人不認識也罷了,最近紅的發紫,太子行宮出事,親來報信,並且面見天子,親受封賞的親晉錦衣衛僉事如何能不識得?況且,孫錫恩際遇還不止這些,原本是什麼人?就是坊間無賴,好勇鬥狠之徒。光是這個,也還罷了,聽說此人是睚眥必報,根本就不饒人的一個人。
一不小心得罪了此人,怕是哭也找不着墳頭了。
這麼奉迎着,點頭哈腰的,心裡頭還不不踏實,唯恐孫錫恩挑他的眼,說他的不是呢。
“這站籠裡,有本官的一個親戚,”孫錫恩到了近前,看了一看,嘴角露出一點笑來,向着知縣道:“打開這個,把人放了。”
他說的就是寫妖書的那個無良文人,此時正縮頭縮腦的在站籠裡頭,臉也扭着,不往這邊看,孫錫恩一說,衆人都是看他,這人就把頭低的更低了一些。
“好好,這是小事,小事罷了,哈哈。”知縣一見只是如此小事,當下便答應下來,看了一下,喝着林班頭道:“狗才,快點,沒聽到孫大人的話?”
“是,聽到了,小人這就開鎖。”林班頭渾身都是一激靈,急忙衝出來,全身哆嗦着打開了鎖。
等上來兩個錦衣衛攙扶着那書生出來時,在場衆人都是鬆了口氣。
原本站在籠裡的人當然是慘不可言,此時竟也是忘了呻吟求饒,只是木木呆呆的看着眼前一幕,他們,也算是格外開了一回眼了。
“你姓林不是?”等人攙扶着人下去,孫錫恩向着林班頭笑道:“看你剛剛的樣子,挺威風的啊?”
“大人,小人,大人……”林班頭一激靈,“撲騰”一聲,已經是跪在地上,他叩頭如搗蒜,一迭聲地道:“小人就是狗一樣的人,沒事就愛汪汪叫喚幾聲,大人您大人大量,饒了小人這一遭,小人可再也不敢了。”
“哈哈,瞧你這慫包軟蛋的樣”孫錫恩大笑,在林班頭腰間狠狠一踢,那林班頭吃痛,一張臉都扭曲起來,卻只是拼命咬着牙,連哼也不敢哼。
錫恩大覺滿意,點頭笑道:“算你識趣,送你一句話罷,公門裡頭好修行,記得我的話,你這一生,受用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