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浮薇跟聞羨雲都沒料到會碰見其他人,聞聲都下意識的望了過去,卻見一個士子打扮的年輕男子,修眉朗目,身量頎長,一手拎了壺酒,一手正緩緩從郗浮薇背上收回,正平靜的看着他們。
沉默片刻,聞羨雲率先露出一個友善的笑容,拱手道:“這位兄臺是?”
“歐陽淵水,字博川。”那士子瞥他一眼,拿起酒壺呷了口,因爲喝的有點急,有些酒水就順着嘴角流過下頷,從脖頸一路滑進衣襟裡。
他也不在意,隨手抹了把,道,“兄臺,趁着私下無人欺凌女流之輩,這似乎不是君子所爲?”
“歐陽公子想是誤會了!”聞羨雲淡淡一笑,說道,“我數年前定下一門親事,乃是東昌府郗家之女。這門親事不止家裡十分贊成,我本身也是一直將郗小姐當成未來妻子看待的。只是不想今年秋試之後,我那大舅子在高中亞元的當日病逝,岳父呢也在之後的走水裡喪生!郗家滿門僅剩的就是我未婚妻還有一位內侄叫郗矯的。”
“這兩人據說也在火災裡沒了,只是當時就沒找到屍體!”
“因爲郗家已經沒人了,下僕跟族人卻爲郗家的家產互相揭發,才知道原來郗家之所以會落到這樣的下場,跟他們裡應外合謀財害命大有關係!”
“我當時傷心的不行,奏請官府懲罰了仇人,決意要給未婚妻還有岳父、大舅子守孝,完了再考慮議親之事!”
“不想今日隨徐小姐還有宋小姐前來鄒府赴宴,卻在這兒遇見了我的未婚妻!”
他說着指了指郗浮薇,“我欣喜若狂,自然想跟她說說話。可是不知道爲什麼,她卻根本不肯承認!我一急之下……”
“既然你對你未婚妻上心的不行,這會兒見着了,豈非應該捧在手心裡?”歐陽淵水將酒壺在掌心轉了個圈,漫不經心的笑,“她不想承認身份,你第一個想到的,難道不是她有什麼苦衷之類,這會兒按捺住不動聲色,回頭再過來悄悄的問?”
聞羨雲怔了一下,似乎沒想到他會這麼說,定了定神才道:“但她既然專門躲着我,回頭不定又是一走了之呢?到時候我卻去哪裡找她?我也是關心則亂。”
歐陽淵水說道:“嗯,既然她之前詐死也要離開你,這會兒更是跟你照面之後馬上走人,那麼很顯然說明了一件事情,就是你做了十分對不起她,甚至是對不起她全家的事情!所以人家是故意躲着你的!既然如此,你但凡對人家還有半點兒真心,豈非應該走的遠遠的,叫人家這輩子都不要看到你這張臉?”
“……我岳父跟大舅子屍骨未寒,作爲郗家如今僅存的血脈,難道她不需要回去守孝麼?”聞羨雲深吸了口氣,說道,“我也是爲了她好!”
歐陽淵水道:“着啊!你既然爲了這位姑娘好,那麼就算認定了她是你未婚妻,也應該死不承認,免得別人因此責備她!這麼點小事都做不到,你也有臉說真心爲人家好?還是你存心趕盡殺絕,故意說這些冠冕堂皇的話?”
“在下東昌府聞羨雲!”饒是聞羨雲涵養再好,見他這孜孜不倦維護郗浮薇的樣子也忍無可忍了,沉下臉來,自報家門,“敢問閣下與我未婚妻到底是什麼關係,竟這樣不問青紅皁白的護着她?!”
“我是這鄒府的西席。”歐陽淵水不在意的笑了笑,說道,“至於我爲什麼維護這位姑娘……聞公子跟東昌府的父母官是有多大仇?難道這輩子在東昌府竟然都沒見過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義士嗎?”
不等聞羨雲說話,他晃了晃腦袋,又說,“三兩年之後我就會赴京趕考,這會兒積點德,沒準能夠一舉金榜題名,到時候對於列祖列宗也能有個交代了!”
“你是舉人?”聞羨雲本來面色陰沉,就要發作的,聽了後面這句話,瞳孔縮了縮,到底沉吟了一下:這個年紀的舉人,比起東昌府著名的讀書種子郗浮璀,也絲毫不差了。
而且郗浮璀身體虛弱,好容易考取了秋試卻一命嗚呼!
這歐陽淵水卻是神完氣足,怎麼看都不像是短命的樣子,真正是前途無量。
所以即使他說自己只是鄒府一個西席,地位卻絕對不低!
說不得,兗州府上下,都會給他幾分面子。
畢竟如他自己所言,只要他日金榜題名,那就是脫胎換骨,平步青雲,根本不是聞家能夠招惹的了!
至於說聞家如今很有攀附上宋家還有定國公府的意思……外人眼裡或者這麼認爲,但聞羨雲心裡很清楚,宋禮對於聞家的殷勤一直都是不置可否,宋稼娘也好,徐景鴛也罷,心裡壓根都沒把聞家放在眼裡。
要不是郗浮薇在鄒府,這兩位小姐不想自己出面壞了名聲,專門教他過來辦這事兒,甚至這次離開山東根本不會讓他護送!
所以他不想貿然得罪歐陽淵水。
至少在聞家徹底抱上一條粗壯的大腿前,不想得罪這種官宦種子。
然而就這麼看着這人護下郗浮薇的話,且不說如何跟徐景鴛還有宋稼娘交代,身爲未婚夫,也實在忍不下這口氣!
當下思索了會兒,就看着郗浮薇,緩緩說道,“薇薇,你真是叫我失望!你郗家在東昌府是人盡皆知的縉紳,你兄長更是東昌府出了名的才德兼備,只可惜享壽不永而已!作爲你的未婚夫,我自認爲品貌也還算端正,並非匹配不了你。何以你詐死離開郗家,不顧父兄身後事不說,算算日子,如今還在孝中,就同這許多人勾勾搭搭?”
瞥了眼歐陽淵水,他專門點出,“那沈竊藍沈百戶,乃是應天府高門子弟,已與門當戶對的人家口頭約定了婚姻!他那樣的身份,怎麼可能對你有什麼真心呢?眼前這位歐陽公子,既前途遠大,看他如今慨然站出來的樣子,也是個正人君子!若知道你的這些行爲,難爲還會再站在你那邊?”
郗浮薇寒着臉,正要說話,不想歐陽淵水,將喝空了的酒壺朝假山後一扔,也不管扔過去之後摔的怎麼個零碎法,稀奇道:“就算你告訴了我這些……我爲什麼不能繼續站在這位姑娘這邊?”
聞羨雲臉上抽搐幾下,雖然這次過來鄒府,已經決定了要盡力磋磨郗浮薇,將這未婚妻弄的越慘越好,以期取悅徐景鴛還有宋稼娘,但聽着別人男人這樣理直氣壯的維護她,怎麼都覺得自己頭上綠油油的!
“歐陽公子年輕有爲,就這麼想大好前途毀於一旦麼?”他目光冰寒的看着歐陽淵水,“莫忘記《大明律》中對於誘拐有婚約的女子……”
歐陽淵水看都不看他一眼,卻轉頭問郗浮薇:“你是他的未婚妻麼?”
郗浮薇堅定的搖頭:“不是!”
“那你是誰?”歐陽淵水點了點頭,又問。
郗浮薇說道:“我是鄒府如今的西席之一,不過是女學那邊的,原本是濟南府人氏,姓沈。”
“可有憑證?”
“當然有,當初進府的時候,路引什麼都拿給夫人檢查過的。”郗浮薇抿了抿嘴,說道,“畢竟鄒府什麼人家,怎麼會讓來路不明的人進門呢?”
歐陽淵水這才擡頭,向聞羨雲說道:“聽見沒有?這位沈姑娘是明明白白有來路,跟你說的什麼郗家,半點兒瓜葛都沒有!”
聞羨雲看着他們,片刻,冷冰冰的笑了,說道:“明明戀姦情熱卻裝作初識……只是兩位以爲這種事情死不承認就有用麼?我那岳父跟大舅子雖然沒了,然而郗家下僕卻大抵還在,豈能不認識他們的二小姐?”
“照你的說法,郗家如今根本沒有正經主人在了,那麼下僕居然沒有風流雲散,必然是被你收留了。”歐陽淵水聞言就笑,說道,“正所謂端誰的碗,受誰的管。那些下僕怎麼可能不依着你的說辭,你說誰是勞什子二小姐,誰就是?”
聞羨雲道:“那麼也可以找濟南府沈家的人來認一認,這位到底是不是所謂的沈小姐?畢竟沈小姐是備受親戚欺凌,才進入鄒府謀個生路的,那些親戚對於沈小姐一定不陌生不是麼?”
歐陽淵水把手一擺,和顏悅色道:“你不是偶然撞見沈姑娘的麼?怎麼會知道她備受親戚欺凌的事情?還是你根本就是衝着沈姑娘來的?東昌府聞家是不亞於鄒府的大戶,看你穿戴也不像是族中不受重視的子弟,怎麼爲人這樣下流,看中姑娘家,正兒八經的登門提親也就是了,何必一口一個‘未婚妻’的,沒成就敗壞人家姑娘名節?做這樣作孽的事情,回去了也不怕家裡長輩動家法麼?那聞家的規矩可真是夠鬆弛的!”
“今日宴席上才聽說的!”聞羨雲深吸口氣,他自來對外都是以溫潤如玉的富家公子形象示人,哪怕這歐陽淵水堂而皇之的給他戴綠帽子了,他也覺得自己還端得住。
可是這該死的姦夫似乎就想看他端不住的樣子,竟是一句比一句鋒利!
“那你這話也是說不通。”歐陽淵水就笑,“你都說了,沈姑娘是在家裡備受親戚欺凌,站不住腳,這纔來鄒府討生活。那麼她家裡的親戚,肯定對她是有惡意的!你又是東昌府聞家的子弟,手裡想必很有幾個銀錢!這麼着,誰知道你是不是私下裡給他們送了好處,讓他們承認沈姑娘是你的未婚妻,好讓你弄回東昌府去想怎麼辦就怎麼辦?”
“看來你是要胡攪蠻纏到底了!”聞羨雲現在看他比郗浮薇還可恨點,鐵青着臉,道,“那麼廢話也別講了,手底下見真章吧!”
說着擡手一記衝拳,直奔歐陽淵水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