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洛到內宅傳話的時候,師庭逸和炤寧已經歇下了。
這會兒,炤寧睡着了。纖長的睫毛低垂,被燈光打下一小片暗影。紅脣微微嘟着,大抵是做了受氣的夢。
這一段,炤寧是最聽話最讓人省心的,膳食方面,完全聽從紅蘺紅柳等人的安排。
她身邊的人就沒有可以小覷的。她自己腦子裡裝着不知多少本醫書,卻是長期不當回事,幾個跟着她的女孩子則從接觸到的醫書裡各取所需,所得甚多,打理膳食方面不輸藥膳師傅。
炤寧每日晚飯小半個時辰之後服一碗藥,隨後與他一同歇下,由他推拿穴位,有時候會沉沉入夢,一覺睡到天亮。
滿院子的人從上到下都特別欣慰。
炤寧偶爾會嘀咕:“總留在家裡跟你們耗,就是這點兒不好,我都要成受氣包了。”覺得飯菜實在太清淡的時候,便會一臉可憐相,“吉祥都比我吃得好。”
這種時候,總是引得幾個人哈哈地笑。
炤寧在家裡真就是沒脾氣的那種人,連十來歲的小丫頭都能出言指證她飲食習慣上的不妥之處,她是一概都聽的——聽完就改,改了就忘,下次照舊,於是繼續被人敲打,如此反覆。
而他覺得她最可愛亦最可貴的正是這一點。本來麼,窩裡橫算什麼本事?炤寧這樣在外威風、在家隨和的做派,不光女子,連男子都該效法。
得知是韓越霖命人來傳話請他過去,他當然不會推脫,當即將手臂慢慢地從炤寧頸下抽出,放輕動作起身。
炤寧迷迷糊糊地問:“要出去?”
“嗯。”師庭逸給她蓋好薄被,“韓越霖有事找我,你繼續睡。”
“哦。”炤寧摸索到他的枕頭,抱到懷裡,“不回來也行,自己睡更涼快。”
師庭逸輕輕地笑着,捏了捏她的下巴,“小混賬。”
炤寧脣畔現出慵懶的笑容,“快去吧。越霖哥最不耐煩等人。”
“嗯。”
師庭逸從速趕至韓越霖的府邸。韓越霖找他的時候,從來沒有小事。
韓府一名護衛徑自帶師庭逸到了韓越霖的書房,隨後悄然退下。
韓越霖吩咐高文照,“再把事情跟燕王說一遍。”
“是。”高文照轉身面對着師庭逸,把之前的一席話又說了一遍。
韓越霖慢條斯理地翻閱着高文照之前的供詞。其實大多數都等同於廢紙,很多事他與燕王、炤寧早就猜到了。
眼下高文照在說的事情,不管怎樣,都該讓師庭逸知情。
一來,高文照本就是師庭逸命人送到他手裡的,人在何處,都不過是相同的結果。
二來,佟念柔等於把太子送上了絕路,茲事體大,師庭逸該慎重地斟酌前程,做好萬全的準備。
高文照說完之後,室內陷入了叫人壓抑的沉寂。
韓越霖示意手下將高文照帶下去,隨後側目看向師庭逸,見對方低眉斂目,神色平靜如初,心緒不曾流露半分。
沉默片刻,師庭逸對上韓越霖的視線,道:“這件事,別讓炤寧知道。”
“……”韓越霖初時驚訝,心念幾轉纔會意,頷首一笑,“好。”
倘若炤寧知情,需要她琢磨、展望的事情可就多了。這種事對於炤寧那樣的女子來說,並非好事,她從來都不覺得錦繡富貴比寄情山水的日子更好,同理,她從來也不認爲母儀天下的地位比江四小姐或燕王妃更好。
師庭逸的意思很明顯,塵埃落定之前,沒必要讓炤寧多思多慮平添紛擾。
一個男人對一個女子到了這地步,已非情深意重那麼簡單。
韓越霖心頭空前的欣慰,道:“到這地步了,你該跟我交個底了——到底怎麼打算的?”
師庭逸牽了牽脣,“一切順其自然即可,因爲左右最終結果的是父皇——太子從來明白這一點,這也是他這半年來一心盡孝不爭權勢的原由。”
韓越霖卻搖頭一笑,道:“你並不是想順其自然,分明是打算讓太子登基之後做傀儡。比起廢太子的地位,傀儡皇帝活得更窩囊更痛苦。這些你瞞不過我。”
師庭逸笑容溫緩,“不然還能怎樣?”
的確是,沒有更好的報復方式。一刀殺了太子,並非辦不到的事,但那太便宜了他,而且最要緊的是後患無窮,所有具備這能力的人都會成爲皇帝猜忌、疑心的對象。帝王可以改立太子,但無法承受喪子之痛,尤其是兒子被人謀害喪命的痛苦。
那叫做挑戰天威,誰活膩了纔會做這種傻事。
再者,站在師庭逸的位置上,他只能選擇一個苟延殘喘的太子,而不能痛下殺手。那到底是他一母同胞的兄長,便是再恨,也不能將人殺之而後快。
要是有人能做出那種事,未免太可怕——這意味着沒有他做不出的殘酷的事情。
反過頭來想想,太子其實一直也沒觸及這個底線——他選擇暗中出黑手算計炤寧,變相的折磨師庭逸的心智,但是從來不曾試圖殺掉師庭逸。太子就算再卑劣,也知道這種事的後果誰都承擔不起,並且,另外一部分原因,應該是還顧念着切不斷的手足緣分。
韓越霖站起身來,對師庭逸偏一偏頭,“我還沒用飯,一起喝幾杯?”
“行啊。”師庭逸笑着起身,“邊吃邊談。”
席間,兩人的看法相同:首要之事,是找個太醫驗證高文照所說之事的真假。
如果是假的,那就當做什麼都沒發生。
如果是真的,那就能做出相應的籌備。
其實這種事,太子專用的太醫應該已經知曉,只是寧可隱瞞也不敢說出來找死罷了。那位太醫自然是跟隨聖駕去了行宮,要想得到答案,似乎只能通過景林的相助。
“可是景林這個人——”師庭逸摸了摸下巴,“天王老子的話都當耳旁風。”那廝獲悉後,甩手不理或是告訴炤寧怎麼辦?
韓越霖忍俊不禁,“怎麼,覺得這個人棘手?”
“嗯,跟你以前有一比。”炤寧的兄長、朋友,橫豎都不是善茬。
韓越霖笑道,“這件事交給我。他再不是東西,心裡都是爲着朋友着想,不會給炤寧平添紛擾。”
“只能如此。若是我出面,沒事也會出事。”師庭逸自嘲地笑了笑,“沒法子,遇到的都是你們這類人。要是氣性大一些,早讓你們氣死了。”
韓越霖哈哈地笑起來。心裡如何不明白,他師庭逸哪裡需要忍讓誰呢?一切都是爲着炤寧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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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上午,江府一名管事來給炤寧報信:江錦言已經回到江府,因爲要與蔣連分道揚鑣勢在必行,大夫人、三夫人便沒聲張,只想一家人聚齊吃一餐飯,問炤寧兩日後得不得空。
炤寧答非所問:“有段日子沒回去給大伯母、三嬸請安了,屆時我會回去。”
管事一聽這算是應下來了,笑着行禮,領賞回了江府。
江錦言在炤寧心裡,是真的沒什麼分量,甚至於,都懶得喚對方一聲大姐。她們這樣的姐妹,沒有恩怨糾葛,情分特別疏離,也正因此,根本沒有緩和的餘地——若有個惱恨的由頭,便還能指望釋懷的一日,可她們連真正的矛盾都不曾發生。
與炤寧交好、情同姐妹的人不少,但都是外姓人。或許,這就是沒緣分。她與家族裡的人是真沒緣分,讓她對一個人生出強烈的喜惡情緒都不可能。
炤寧不由想到了予莫。
予莫也跟隨皇帝去了行宮,往返途中諸事他責無旁貸,平日裡幫襯着景林護駕。
那個混小子整日裡爲着公務私事忙忙碌碌,得了空只是逛玉石筆墨鋪子,赴宴的時候都少。總這樣下去,自然是耽誤娶妻。
可是,予莫倒真不用着急。一來他與師庭逸一樣,自幼練的是內家功夫,起碼要二十歲上下才有學有所成,在那之前,不能近女色。二來是男子年齡大一些,性情會更穩重,知道照顧、尊重妻子,能很快過上圓滿的日子。
嗯,隨他去吧,橫豎他上面那兄弟三個還沒娶妻,大夫人、三夫人到今年纔開始偶爾相看相看閨秀,等那三個都成親,起碼要一兩年的光景。
這樣想着,炤寧不由笑自己多事。原本這就是皇帝不急太監急的事兒,別說予莫是這情形,就算他效法以前的韓越霖,她也是乾着急沒法子。
這時候,有小丫鬟來通稟:周靜珊來了。
炤寧即刻說了聲請,轉到廳堂落座。
周靜珊穿一襲湖藍色衣裙,看起來神清氣爽,上次前來的黯然、晦暗已然不見,笑容也顯得明麗甜美。
炤寧笑着讓她落座,“聽晉王妃說你在找宅子,找到合心意的沒有?”
“還沒有呢。”周靜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想要個夏日裡住着舒坦的,又想在其餘三季也有景緻可看,一直沒遇到合適的。”
“別急,慢慢來。”炤寧笑道,“實在不行的話,找個地方寬敞的宅子,日後自己慢慢改建,不也是挺好的一個事兒?”
周靜珊笑起來,“殿下倒是與我姐姐想到一處去了,她昨日還說我太挑剔還慢吞吞,揶揄我有這等時間還不如自己建一所合心意的宅院。”
“這種事本就該挑剔些。”炤寧道,“要是在家裡一年四季都覺愜意的話,便不需像我似的搬來搬去了。”
周靜珊笑意更濃,“殿下不時換個地方也好啊,起碼吉祥能找到不同的樂子。方纔我在外面瞧見它了,和另一條大黃狗在草地上嬉鬧呢。”
兩女子說笑一陣子,話題只關乎尋常瑣事,都不曾提及顧鴻飛。周靜珊起身道辭時,從丫鬟手裡接過送給炤寧的禮物,道:“妾身以前學過兩年女工,一度因着心浮氣躁,荒廢了這手藝,到去年才撿起來。這是我繡的一幅百子戲嬰圖,還望殿下不要嫌棄——妾身曉得昭華公主女工做的最好,殿下什麼樣的好繡品沒見過?我這是班門弄斧了,但除此之外,真沒有拿得出手的物件兒了。”
“這是哪裡話。”炤寧忙道,“我是懶惰得厲害,平日不怎麼碰針線,卻知曉繡這一幅圖頗耗心力。這是你一番心意,彌足珍貴,我感激還來不及。”
周靜珊笑道:“殿下這樣說我心裡就踏實了。”之後行禮道辭。
炤寧送她到了院門口,作別時握了握她的手,“往後好好兒的,高高興興的過日子。”
“嗯!”周靜珊用力地點了點頭。
回房的時候,炤寧對紅蘺道:“去告訴盛華堂一聲,往後要一直如初地關照她。”
“嗯。我這就去。”
周靜珊執迷不悟的時候,炤寧不能同情,至多有一點兒恨鐵不成鋼的意思,而周靜珊今時儘快的成長、聰慧卻叫她心疼。
執迷不悟的事兒,很多人都不可避免,因爲那是自己無從及時意識到的。而勇於面對並且承擔自己的過失,並非誰都能做到。
周靜珊始終是勇敢的,勇敢地去爲自己的一腔執念付出、爭取過,也勇敢地放棄了錯誤的姻緣、懲戒了那個不堪的男人。
炤寧希望看到這樣的女孩子的際遇峰迴路轉,前景越來越好。
思及此,她覺得自己有點兒矛盾甚至有點兒冷心冷肺了——江家擺着好幾個姻緣不如意的人,從沒關心過,更沒試圖幫襯過,關情的永遠是家門之外的女子。
但那又不是她的錯。那幾個所謂的姐妹,除了江佩儀,都不曾對她付出過哪怕一點點發自心底的關心,能不晝夜不歇地盼着她死就不錯了。
要是洗心革面去對她們好,得有多寬容大度?或者可以說,得心大、愚蠢到了什麼地步?
炤寧拍了拍頭,告訴自己少想這些無謂的事兒,有這時間,不如琢磨一下桑嬈和榮國公。
讓榮國公回京,可不是叫他來享福的,她要利用這個與顧鴻飛一樣品行惡劣的男人,坑蔣連、蔣遠一回。
前期該做的功夫都做好了,後期有太子妃幫襯的話更好,若是不願意也無妨,換個人就行。
下午,炤寧去找太子妃,和盤托出自己的打算,太子妃爽快點頭,“這還用問?舉手之勞而已。”又道,“我叫連翹知會了康曉柔一聲,她隨叫隨到。”
炤寧笑道:“讓她這就來一趟吧。”
榮國公風流賬裡分量較重的兩個女子相見的情形,該是有些意思的,只是太子妃與炤寧都沒閒情目睹,相形出門,欣賞宅院外的景緻。
走出去好一段路,太子妃擡手指向一所宅院,“那就是俞薇的住處。”
“她倒是安靜。”炤寧知曉俞薇鍾情蕭錯在先,又是千里迢迢地趕過來,卻是許久無所行動。只是爲着偶爾遠遠看蕭錯一眼麼?若是如此,倒真是個癡心人。可總如此的話,是哪種結果都不會有的。
“我瞧着她真是起急。”太子妃道,“難道還想讓蕭錯先一步找她麼?根本沒可能。”
炤寧卻是訝然,“你連這事兒都知道?”
太子妃笑着戳了戳炤寧眉心,“你嘴嚴,不肯告訴我,我只好自己想法子了——還是日子太閒了,芝麻綠豆的事都要關心。”
炤寧笑起來,“我是知道你有多厲害,不需誰說就能曉得。”
“數你會說話。”太子妃又將話題帶回到俞薇身上,“依你看,她打的是什麼主意?”
“我哪裡猜得出。”炤寧頓了頓,“興許是有點兒近鄉情怯的意思,不敢去見蕭錯?”
“誰知道呢。但願別拖太久,蕭錯閒暇的時日少,也只這一段看起來不務正業。”
“怎麼不務正業了?”炤寧替蕭錯辯解道,“他在家的時候,經常帶着吉祥、如意玩兒呢。”
“……”太子妃無語,哭笑不得地看着炤寧。
炤寧哈哈地笑起來,“跟吉祥有關的事情,在我眼裡都是正經事。”
“你還真好意思說。”太子妃服氣了,又笑着戳了戳炤寧的臉,“笑得時候收斂點兒,女孩子家,舉止要斯文。”
炤寧嘆氣,“你們都是一樣,熟了之後總要數落我。”
太子妃如實道:“那不是廢話麼。跟你熟悉之前,你也不是這沒心沒肺的做派。”
“是是是,聽你的還不行麼?”炤寧笑着攜了太子妃的手,仔細瞧了瞧,“這手真是生得好,白嫩嫩軟綿綿的,以往竟沒注意過。”說着拉起來,眯了眸子翻來覆去地細瞧。
太子妃瞧着她的側面,說不出的認真,貓兒似的可愛模樣,又笑起來,“這個沒正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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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着康曉柔去見桑嬈的,是一名曾在佟府當差的丫鬟小翠。
榮國公做的那些醜事,下人到最後想不知道都不行。佟家敗落之後,下人自然都沒了飯碗,要重新去找別家討生活。但是,很難。門風不正的宅門裡走出去的下人會被輕看三分,能找到的都是粗使的差事,沒可能去服侍正經的主人。若是相反的話,則是身價水漲船高。
太子妃對那個爹半點兒情意都沒了,骨子裡卻還是念舊的,佟家倒臺之後,念及連翹、落翹這些陪嫁的人有不少交好的姐妹會就此落魄,便讓她們把人找到,安置到了別院。小翠就在其列。
白薇引路,到了後花園一個穿堂,桑嬈已經等在那裡。
白薇笑盈盈地對康曉柔道:“我就在不遠處,有事招呼一聲就行。”又指一指早已備好的桌椅、茶點,“權當與人閒話家常。”
康曉柔回以一笑,“是。辛苦姑娘了。”
白薇走後,小翠爲兩個人引薦:“這位是康氏,這位是桑氏。原本你們是不搭邊的人,今日聚在一起,是因着榮國公——哦不,是以前的榮國公的緣故。”隨後又解釋道,“當初扳倒佟家的時候,康氏盡了一份力。眼下桑氏想要爲以前的榮國公報仇雪恨,你們應該有話可說。”隨後,緩步退出去一段。
康曉柔與桑嬈相互審視着。
不論誰都要承認,榮國公經歷中的這些女子都是容色極出衆的。
桑嬈容顏絕豔,康曉柔則是樣貌清豔,氣質如蘭。這般女子,歲月待她們分外仁厚,不曾留下痕跡。
桑嬈先一步出聲:“那丫鬟的話是什麼意思?你也盡了一份力,所指的是什麼?”
康曉柔轉到桌前落座,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才道:“我爲自己和女兒討了個說法而已。半生愚鈍,到如今纔開竅,着實可笑。”
桑嬈在康曉柔對面落座,做出靜待下文的樣子。
康曉柔卻道:“要是佟三夫人還在世就好了。若是她在,還真輪不到我訴苦——最慘的是她。”
“你……”桑嬈的手不自覺地握成拳,長長的指甲刺中掌心,很疼,“我不明白,這又是所指何事?難道那些流傳在坊間的風言風語……”都是真的?她不相信。
她親口問過榮國公的,他滿口否認了。他說那是江炤寧和不孝女有意詆譭他,他不曾做過那般荒唐事,但用情不專這一點卻是無從否認的,與她的舊情是軟肋,他懼怕與她的事情被翻出來,才三緘其口陷入了最被動的局面。
他還說……他說的話太多了,表明的只是他雖然有錯但罪不至此。
康曉柔不願意提及自己的事,但不介意講述別人的事——太子妃要她來,也正是爲了這個,她明白。她垂眸看着杯裡碧色的茶湯,緩聲道:“那個衣冠禽獸,與佟三夫人有染,且生下了一個女兒——那可憐的孩子在做了太子側妃之後自盡,若不是爲着那樣的出身過於痛苦過於鄙棄自己,何至於放棄錦繡生涯尋了短見?”
桑嬈定定地看着康曉柔,“我、我不信!”那種事……那是人做得出的事兒麼?
“誰也沒奢求你相信。”康曉柔擡眼看住她,氣定神閒,“我過來是爲着開開眼界,瞧瞧是怎樣的女子繼續被他欺騙、利用。還好,你賣相委實不錯,我到此時才明白,你緣何成爲名噪一時的老鴇。”
桑嬈強行壓抑着狂躁的情緒,閉了閉眼,艱難地問道:“你呢?你又是怎麼回事?早晚都會有人告訴我的,你要我聽別人講你的是非麼?”
“我啊,”康曉柔苦笑,“榮國公百口莫辯的一個罪名是始亂終棄,這一點,與你這種人扯不上關係,我倒是切身嘗過箇中苦楚。我和他的女兒的年紀,與他長子差不多。”語聲頓住,她取出信皮陳舊發黃的兩封信,“他給我寫過的信不少,看着就倒胃口,其他的都毀掉了,只有這兩封可以成爲鐵證的還留着。眼下他註定再無翻身的餘地,便交給你保存吧。”她諷刺地笑了笑,“要是知道這些之後,你還對他一如既往,那我只能說一聲欽佩。”
桑嬈神色木然地接過信件。
康曉柔想了想,覺得不需再說什麼了。說話點到爲止最好,說多了話題興許就偏了,惹一肚子嫌氣也未可知。況且,兩個可悲到可恨地步的女子,又有什麼好說的?難道還要五十步笑百步麼?
由此,她站起身來,緩步走出穿堂,離開前對白薇道:“若有必要,再喚我前來就是。”
桑嬈拿着信件,並沒看。比起佟三夫人、佟側妃的事情,康曉柔的事情算什麼?
她心亂如麻,有點兒懵。
如果他是那樣不堪至極的一個人,那麼自己這一番磨折所爲何來?簡直是天大的笑話。
他就已是天下皆知的笑柄,可她之前竟然充耳不聞那些流言蜚語,只顧着恨他,只顧着爲他籌謀安排諸事,只想讓他在最終醒悟:失去她、不曾留住她,是他此生最愚蠢的事。
她不稀罕與他相守,甚至不關心他幾時死,她想要的只是他發自肺腑的對她的悔恨、感激。
多年來,只有那個男人,放棄她而不曾有悔意,不曾想過彌補她分毫。
結果呢?她這個人,她在經歷的磨折,比他還要荒唐可笑。
炎炎夏日裡,她卻覺得遍體生寒,不可控制地顫抖起來。但是最終,她告訴自己先不要下定論,畢竟,江炤寧說過,榮國公就快回到京城了,到時候,她要親口問問他。
因此,她在心海一番驚濤駭浪起伏之後,還是強作鎮定地起身,由白薇帶着回到了關押之處。
炤寧回來之後,白薇將所見所聞繪聲繪色地講述一遍。
“自欺欺人更好,省得還沒見到榮國公,她先瘋了。”炤寧轉去換衣服。
“也是。”白薇幫忙取出一套衣物,又道,“王爺回來了,這會兒在書房和蕭大人對弈。”
“好事啊,難得他有這份閒情。”
白薇眨了眨眼睛,“可是……是對弈,又不似對弈。”
“怎麼說?”炤寧捏了捏她粉嫩的臉,“這臉色好得我都妒忌。說吧,幾時跟紅蘺學會了賣關子?”
白薇聽着她前言不搭後語的話,笑出聲來,“我們也是聽常洛說的。他說書房裡懸着一幅南疆地形圖,王爺和蕭大人似是根據那幅圖在下棋,之前就有過幾次了,到最後局面都是大同小異。”
“是這樣啊……”炤寧思忖片刻,“那就是在棋局上排兵佈陣呢,興許是要防患於未然,給南疆總督點兒顏色瞧瞧。”
白薇不明所以,“用棋局就能示威?”
“那你以爲呢?”炤寧笑道,“皇上梳理朝堂局勢的時候,也是在棋盤上擺輕重。”
“這種事,我也只有聽一聽的份兒,想都不敢想。”白薇滿心欽佩,之後又道,“可是,王爺現在是怎麼打算的?總不能畫一張棋局的圖送給南疆總督吧?那邊看不明白怎麼辦?寫信解釋的話不知得多少頁。或者……”她忽然緊張起來,低聲道,“南疆總督要造反?”
炤寧大樂,“不會,別瞎擔心。大夏天的,打仗多受罪。”
這般沒正形的不倫不類的話,也只有炤寧說得出,白薇哭笑不得起來,幸而炤寧又補充道:
“戰事一起,百姓軍兵都受苦,王爺不會允許無辜之人經受無妄之災。南疆總督也不是傻子,一把年紀了,怎麼敢跟如狼似虎的新一代將帥爭鋒,最多是虛張聲勢嚇唬嚇唬人。”
“哦。”白薇會過意來,“王爺應該是想讓他連表面功夫都省掉,可這跟棋局有什麼關係?”
“那就只能拭目以待了。”這種事,炤寧不好詢問,是師庭逸最擅長的領域,輪不到她置喙。而對於南疆總督的一些判斷,則是她通過各方消息揣度出來的。
父親雖然已經不在,但依然對她有潛移默化的影響,讓她一步步地可以判斷一個人在一些時候會有怎樣的反應。
白薇服侍着炤寧換好衣服,又說起桑嬈:“用這個法子對待她,是希望她良心發現主動說出在背地裡還做了哪些安排麼?”
“那種人,我可不敢做這種指望。”炤寧扯扯嘴角,“我就是看她不順眼罷了。只爲着一己私念,便要攪動是非,恨不得弄得天下大亂——沒見過這樣的敗類。要懲罰這樣的人,只能讓她睜開眼看清楚她用來做名頭的人是個什麼東西,除此之外,根本沒別的法子。那種人是沒有軟肋的,連臉都不要的人,怎麼會有軟肋。”
白薇想了想,點頭以示認同,又奇怪:“江夏王世子對這個人倒是不在意,提都沒提過吧?”
炤寧笑了笑,“他是根本當做沒這個人,他爹卻不會如此。要是能將江夏王寫給他的信偷來或是半路截下就好了……不行,太傷和氣了。”
白薇被她短短几句話弄得心情三起三落,末了才放鬆下來,“知道就好。您就別管這些了,有王爺呢。”
“也是。”炤寧轉到書案前落座,備好筆墨紙硯,給景林、江予莫寫信,詢問他們身邊短缺什麼。除了這些,暫時也沒正經事可說。
這時候的景林,收到了韓越霖的親筆書信,整整兩頁。
換個人,是尋常事,可這對於韓越霖來說,大抵是頭一遭。他仔細地說了事情始末,又特地提及燕王不欲讓炤寧知曉這一節,表示自己是贊同的,希望他亦如此,與炤寧三緘其口。
這還用你說?
景林濃眉擰了擰。他又不傻,怎麼會多事告訴炤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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炤寧知道了只有壞處沒有好處,這是傻子都明白的事兒。
韓越霖把他當傻子了吧?
果然是什麼樣混賬的妹妹就有什麼樣的兄長。
可是過了片刻,景林還是笑了,笑容有幾分悵惘,還有幾分欣慰。
師庭逸對炤寧的呵護,已不能更好。他只要炤寧沒心沒肺地過日子,不去承受沒必要的困擾。
這樣就好,他不需再擔心炤寧重蹈覆轍,也可以真正死心了。
景林敢與任何人打賭,炤寧得知此事的第一反應絕對是撂挑子不幹——讓師庭逸抓緊將太子取而代之,她離京遊山玩水,有多遠躲多遠。她在感情上,是特別害怕並且厭惡負擔的人。而且她對帝王的印象是根深蒂固的:三千佳麗環繞,坐享齊人之福,要多可恨有多可恨。
比起一想起就頭大的長期的困擾,感情是可以斟酌着放棄的——炤寧最癡情,可也最無情,無一例外,都能導致把別人和她自己折騰個半死的局面。
但願師庭逸也已瞭解這一點,日後可以潛移默化地改變她。
放任思緒好一陣子,景林纔開始重視高文照所說一事。
應該是真的,但他說了不算數,聽太醫親口確認才行,要辦到也不難。炤寧的弟弟是個鬼機靈,不妨讓他幫一把手。
景林斟酌片刻,起身去找江予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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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晚間,京城裡出了一檔子事:
五城兵馬司的人夜間巡城的時候,在路上發現了兩個形跡可疑的人架着一個人走在僻靜的路段,當即命人止步,交待是何身份。卻不料,兩個人扔下架着的人撒腿就跑。
之後,兩個人被抓住了,那個被扔下的人已斷氣了,叫人心驚的是這人身形樣貌與榮國公酷似。
此事出的蹊蹺,相關之人即刻轉送到官府,待來日查明真相。
翌日早間,紅蘺聞訊,跟炤寧提了提,又替徐巖邀功:“徐叔可是費了好一番周折,才從各地的死囚牢裡找到了一個與榮國公很相似的人。”
炤寧開心地笑了,“知道他辛苦,往後我好好兒孝順他。”又問,“那兩個人到了官府,不會改口吧?”
“怎麼會,我辦事的能力你都信不過了,真是……”紅蘺有點兒鬱悶。
炤寧拍拍她的肩,“等這件事一了,好好兒犒勞你一番。”
等這件事一了,桑嬈、榮國公和蔣家兄弟就一鍋端了,她和身邊的人都可以安享清淨時日。
紅蘺這才笑了,想着蔣家兄弟一定做夢都想不到,看起來與他們毫無關聯的事情,會成爲他們狼狽離京的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