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庭逸不免驚訝,這驚訝源於她居然已經知道陸騫的醜事,“你是何時知道的?”
“前年。”
前年就已查清陸騫陷害她的原因,可是——“你居然等到現在才與他計較。”
“早一些晚一些都一樣,橫豎也不知曉是誰握着他的把柄利用他。”
“沒錯。”師庭逸停下腳步,凝神思忖片刻,“你給的選擇,我選第二個。讓他清醒地活着,還有利用之處。”
炤寧隨之停下腳步,“怎麼說?”
師庭逸道:“他記得阿福的樣貌,雖然找到阿福的可能微乎其微,也不該就此放棄。總歸是一個線索。”
“有道理。”炤寧睨他一眼,“聽你的。”
“本該如此。只是,程雅端會不會反對?”
炤寧反問:“她爲什麼要反對?”
“你說呢?”
炤寧的目光倏然變得凌厲,語氣涼涼的:“你記住,讓陸騫也記住,雅端與此事毫無牽連,她不認識更沒見過陸騫這畜生。做不到的話,該明白我會怎麼做。”
損了她摯友的名聲,她就撕毀別人的臉面。師庭逸有什麼不明白的,只是心裡很不好過,“我只是問了該關心的一件事而已。”
“但願如此。”
師庭逸無奈地看着她,片刻後只得岔開話題,“陸掌珠呢?你打算怎麼處置她?她一直在城外靜養,我已命人帶她回京。”
“帶回來也好。昨夜她發癔症落水,發熱不止,滿口胡話,是該好好兒醫治。”這是陸掌珠對外人宣稱的病情,炤寧讓她切身感受一下箇中滋味。
大冬天落水,不死也要賠上半條命。三年前,人們都以爲這是炤寧對無故開罪她的陸掌珠的懲罰,眼下她索性坐實了這件事。師庭逸頷首一笑,“這樣看來,江予茼、江素馨也真病倒了吧?”沒利用價值的人,她應該會讓他們假戲真做。
“嗯。”炤寧繼續低頭搓着冰冷的手,“我這麼歹毒的一個人,殿下委實不該認識。”
“你啊……”師庭逸嘆一口氣,看着她一雙小手,忽然發現她左手手背上有一道深深的猙獰的疤痕,不由心頭一緊,“手是怎麼傷到的?”昨日他居然沒發現。
炤寧語氣鬆散地答道:“在外時有人怕我悶,三不五時派人暗殺,這傷疤是擋刀落下的。”傷他舅舅的兒女,他不生氣,那就透露一些在外的經歷,讓他爲之更後悔更難過。沒錯,她是故意的,這是他自找的。
師庭逸心疼得心裡一抽一抽的,繼而眼中現出殺氣,“到底是誰恨你到了這個地步?”
“是啊。我正在找這個人。”炤寧笑笑地看他一眼,“不是不懷疑你燕王殿下的。讓我喜歡上你,之後放棄,最後取我性命——這麼看的話,倒是最淋漓盡致的泄恨方式。”
師庭逸嘴角一抽。
炤寧繼續氣他,“今日真沒料到你還能來見我,昨夜聽大伯母說今日皇上會給你賜婚,是她猜錯了還是你已答應娶妻?”
師庭逸連下巴都抽緊了。
炤寧由衷地笑開來,是那種壞壞的淘氣的笑容。
這時候,一名小廝快步跑過來,行禮後稟道:“小姐,太夫人和大夫人過來了,太夫人很不高興的樣子,在暖閣等您過去回話。”
炤寧順勢與師庭逸作別,“與祖母闊別太久,少不得敘談好一陣,還望殿下諒解,改日……”
“不,”師庭逸打斷她,“我等你。”這就要攆他走?他纔不會答應。
“多謝殿下。”炤寧無所謂,揚聲喚紅蘺、白薇,“陪我挨訓去。”
兩個丫鬟笑嘻嘻趕過來。
炤寧將大氅還給師庭逸,快步去了暖閣。
大夫人在門外等她,眼底有着難掩的喜悅,低聲道:“炤寧,你果然料事如神,我今日請太醫看了看,真的有喜脈了。”
“我怎麼會拿這種事說笑。”炤寧輕輕地撫了撫大夫人的腰際。應該是個粉雕玉琢的男孩子。她對這種事的感覺特別強烈,腦海裡是自己抱着這孩子的情形,由衷地笑了。誰能不喜歡孩子呢?繼而,她有些奇怪,“既然如此,您怎麼還跟着太夫人過來了?”
大夫人笑道:“我還沒對府裡的人說起這件事,想選個好時機。”
這真的是個聰明人,炤寧會心一笑,“快進屋坐吧。”
大夫人頷首,快速提醒一句:“予茼和素馨昨日夜半發病,太夫人少不得遷怒你。”
“這是一定的。”炤寧悠然一笑,進到室內,對面色冰冷的太夫人屈膝行禮,“給祖母請安。”
一別三年多,正常情形應該行跪拜的大禮,可炤寧沒有。太夫人對此極爲不悅,冷哼一聲,“原來你還記得自己是有長輩的人。”
炤寧不接話,徑自站直身形,轉頭請大夫人落座,又問道:“給您備一碗羊奶可好?”
“好啊。勞你費心了。”大夫人欣然點頭。她如何不清楚,炤寧固然不是純良之輩,但絕不會對未出世的孩子下手,不屑爲之,並且也是真的喜歡小孩子。
太夫人蹙了蹙眉,不明白這兩個人怎麼會這般親近。
炤寧自顧自坐下,對太夫人道:“您有何吩咐?直說吧。”
這個忤逆不孝的東西!太夫人恨得牙根直癢,“你大哥、五妹忽然患病,太醫診脈之後,說是被人下毒所致。這是你做的好事吧?”
“哦?”炤寧奇怪地看着太夫人,“他們不是一直在生病麼?”
“……”太夫人被噎得不輕。
炤寧繼續問道:“難道他們是裝病?原來您早就知道這件事?”
“何時輪到你質問長輩了?!”在太夫人的心裡,她作爲長輩,是不可冒犯的,做什麼都是理所應當,兒孫若是不順從,便是忤逆不孝,“你別跟我裝糊塗,趕緊交出讓你大哥、五妹儘早痊癒的方子。”
炤寧語氣淡漠:“治病的方子沒有,砒霜倒是備了不少。”
“混賬東西!”太夫人震怒,手掌重重拍在桌案上,“你到底還是不是江家的人?還想不想回家了?!”
“我是江式序的女兒,何時都會謹記這一點。”炤寧揚了揚眉,“我不想回江府,除非您和大伯父敲鑼打鼓地接我回去。”
大夫人從紅蘺手中接過熱騰騰的羊奶,喝了一口,只當自己沒聽到祖孫兩個的話。她只希望炤寧悠着點兒,別把太夫人氣得吐血。
“你倒是會做白日夢。”太夫人冷笑一聲,“予茼是江家長子,來日要承襲你大伯父的侯爵,他若是出了岔子,你大伯父不把你殺了纔怪!記住我交代給你的事:讓你大哥和五妹儘快痊癒,明日滾回府中,膽敢不從,便滾出京城,繼續丟人現眼去!”
“要說做白日夢這種本事,我還不及您十中之一呢。”炤寧依舊是淡漠平緩的語氣,“太夫人,您年紀不小了,不問世事頤養天年纔是您該做的。一個婦道人家,想主宰家族的運道實在是自不量力,可笑至極。三年前,不是您把我趕出江府的,是我願意走而已。日後我的事,您不需過問,也根本不能做主。這些是您千萬要記住的。”
“孽障,孽障!”太夫人險些被氣得跳腳,將案上茶盞砸向炤寧。
紅蘺反應奇快,揮手拂落飛過來的茶盞,冷聲道:“小人才動手。太夫人是想看看奴婢的功夫有沒有荒廢麼?”
太夫人驚怒至極,對上紅蘺的視線,發現這丫頭的眼中居然現出了殺機,周身便是一寒。
炤寧身邊的數名丫鬟,自幼跟她一起長大,個個身懷絕技。最初江式序想讓愛女學武強身,炤寧小手一揮,說讓丫鬟“替”她學就好。江式序又氣又笑,後來見她是死活不肯習武,便尋了不少天資聰穎的小女孩,每日隨着武師習武。這些小女孩到了如今,既能服侍炤寧的衣食起居,又能確保她的安全。
紅蘺、白薇自幼是習武的好苗子,長大後,尋常習武的男子都不是她們的對手,想要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輕而易舉。
——這些事,太夫人都知道。年輕人不怕死,她怕,年紀越大越是害怕。她惶惑地看向炤寧,懷疑這丫頭是真的瘋了,“你……無法無天……”
炤寧看住太夫人,紅脣輕啓,一字一頓,“此行,你錯了。”語氣仍是漫不經心,眼神卻有細微變化,倏然變得陰冷,隨後是深切的嫌惡,轉而恢復成平日的清冷漠然。
那樣的眼神,猶如一道帶着羞辱意味的鞭子,讓人瞬間惱羞成怒,末了卻是心虛。
炤寧繼續道:“祖父走的太早,我都沒見過他老人家,實爲憾事。你孀居多年,日子苦悶,我知道。你還記得在江府做過兩年管家的人麼?我記得,還記得一些本不該看到的事。”
像是不搭邊的幾句話,卻別有深意。大夫人不由生出強烈的好奇心,希望炤寧繼續說下去。誰能沒有軟肋呢?太夫人怎麼可能一件虧心事都沒做過?炤寧回來,當然是做了萬全的準備,絕不會再容忍太夫人對她頤指氣使——可也僅此而已,炤寧無意利用太夫人。
思及此,大夫人苦笑,炤寧選中了自己,這到底是福氣還是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