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清晨,總是來得特別早。
炤寧惦記着今日要早起出門,卯時就醒了。
情形一如以往,她枕着師庭逸的右臂,依偎在他懷裡,他的左手搭在她腰間。
一睜眼,便看到了他俊朗的容顏。
炤寧脣角不自覺地上揚,擡起手來,指尖撫過他的下巴、脣角、眼角,末了,小心翼翼地碰觸他長長的睫毛。
一個大男人,睫毛這麼長做什麼?她腹誹着。幸虧她的睫毛也長,不然的話,少不得經常嫉妒他。
之後,她的注意力轉移到他的膚色。
結束了征戰殺伐,回京過了這一段算得安閒的日子,他的膚色逐步恢復了本有的白皙。
麥色的膚色,更具味道,而白皙的膚色,五官便更悅目,顯得眉宇眸子更爲漆黑。
這男人一度是京城獨一無二的俊朗少年。現在麼,有了予莫、蕭錯新一代出衆絕俗的人,他又成親已久,那些惦記他的女子,大抵都已死心或是轉移目標了。
反正成親之後,沒有她不相熟的女子上躥下跳地鬧是非。大部分原因,是他潔身自好,避免一切與其他女子私下交集的機會。另外的一部分原因,是她煞星的名聲多多少少還是能將人嚇退的——是看到過顧大夫對自己的畏懼,她才意識到自己在很多人心裡,還是有點兒威懾力的。要知道,顧大夫在尋常大夫之中,是醫術鶴立雞羣、性子孤傲的人,這輩子讓她怕的人,委實不多。
這種事雖然不是多長臉的事兒,可只要對她有好處,也就隨它去。
胡思亂想了一陣子,炤寧決定起身。
她親了親師庭逸的臉,隨後要起身穿衣。
師庭逸還沒醒,只當是她睡覺不老實,又要往別處跑,收緊了手臂,“老實點兒,睡覺。”
“我該起了。”炤寧笑着解釋。
師庭逸這才睜開眼睛,望向窗戶,看看天色,不免奇怪,“又不是過年,你起早做什麼?”
“……”炤寧斜睇他一眼,“我就是那麼懶的人麼?”
師庭逸想了想,頷首一笑。成婚之後,除了第一日早間,她就沒早起過。
炤寧自然也想到了,理虧地笑道:“你看,嫁給你就是這點兒不好,把人慣得不成體統。今日有點兒事情,要出去一趟。早去早回。”
師庭逸仍是沒放開她,“要出去辦什麼大事?我好不容易在家歇息兩日,你好意思往外跑?”尋常官員有休沐的日子,他沒有,要自己找轍才能留在家裡,說是歇息,其實只是略清閒一點兒,在家裡處理政務。
“去城外山下的兩處別院看看。”炤寧詳細地解釋道,“身邊的人——尤其是紅蘺她們這些女孩子,過幾年陸陸續續都要放出去,會有新人代替她們。人手去年就找好了,是一些年紀相仿的小男孩、小女孩,請了專人教她們習文練武。我該和徐叔去看看他們了,彼此總不相見的話,來日會很生分。”
“原來是這樣。去吧。”要是別的事情,他就陪着她去了,左右今日也沒什麼事。但這與她手裡的人手相關,他可不想摻和。師庭逸拍拍她的背,又問,“昨晚怎麼沒聽你說?”
“昨晚不是早早的就睡着了麼?”炤寧用力地親了他一下才坐起身來,“噯,說起來,方子和推拿的效果都很不錯,這一陣子白日便是整日不睡,也不覺得疲憊。”
“好事啊。”師庭逸對此自然是由衷地喜悅,“也沒多久。顧大夫倒真是有真才實學。”
“是呢。”
“一定管好你自己,堅持到將養好。”師庭逸想拍拍她的背,視線落在她只穿着肚兜的曼妙身形上,手擡起來又收回去。這是應該相安無事的日子,他得管着自己少看她,不碰她。
“我都聽話到什麼份兒上了?你又對我那麼好,我怎麼還會胡來呢。放心吧。”炤寧找到寢衣穿上,下地前又伏在他懷裡,親暱地吻了他幾下。
“小混賬,離我遠點兒。”師庭逸笑着拍了拍她。
炤寧則是笑微微地看着他,再親了一下,低聲道:“也不用跟做和尚一樣,想想別的法子?我幫你啊?”
師庭逸因此開懷而笑,心裡那點兒火苗因爲笑意消散,反過頭來調侃她,“是不是你想了?我幫你?”
“我怎麼那麼缺你。”炤寧橫了他一眼,越過他下了地,“一番好意,倒像是我慾壑難填——跟誰說理去?”
師庭逸哈哈地笑出聲來,索性隨她一起起身,“吃點兒東西再出門,我陪你。”
炤寧斜睇着他,片刻之後已笑開來,“好啊。”
兩個人用過飯,炤寧出門,師庭逸也正要去外院,便陪她到了垂花門。
炤寧要上馬車的時候,吉祥一溜煙兒地追上來,到了她跟前,搖着尾巴眼巴巴地瞧着她。
“你可是好久都不肯陪我出門了呢。”炤寧很高興,“上去!”
吉祥嗖一下跳上馬車,進了車廂。
師庭逸看得失笑,“別沒完沒了地跟它起膩。”弄得一身毛,衣服髒兮兮,也不用去見那些小男孩小女孩了。
“知道。”炤寧笑着踏上腳凳,“我趕早回來。”
“嗯。”
路上,吉祥起先乖乖地坐在炤寧身側,後來不知聽到了什麼動靜,轉到小窗戶跟前,扒着窗子看着沿途所見景緻,興致勃勃的樣子。
情形維持了大半條路。
“你也不嫌累。”炤寧摸了摸它的頭,卻理解它這份好奇。
他們家吉祥,跟嬌養的小孩子一樣,平日能見到的景緻有限。不爲此,前一段也不會高興成那樣,玩兒得不亦樂乎。
炤寧在山下的兩所別院,一南一北,遙遙對望,南邊住着的是小女孩,北邊住着的是小男孩。
炤寧從來是重女輕男的做派,先去看的當然是小女孩們。
徐巖已經站在別院門外等她,看到吉祥先一步跳下馬車,露出溫和的笑容。他也挺喜歡吉祥的,只是沒時間哄它罷了。
炤寧下了馬車,與徐巖相形走進去。
徐巖道:“也都是百裡挑一的好苗子,各有可取之處。一共二十名,六個現在十來歲,六個七AA八歲,八個五六歲。”
炤寧頷首,又惋惜,“對她們,我就不能長期陪着了。”年幼時與紅蘺她們一幫人作伴的光景,特別快樂、有趣。
“那不是好事麼?”徐巖道,“你現在能教人什麼?懶得出奇。”
“……”炤寧撫了撫額,“難道不能看做是安享富貴麼?”富貴閒人,哪有勤快的?況且,她只是四肢不勤,腦子可沒閒住過。
徐巖瞥她一眼,笑了笑。
見到那些小女孩,炤寧笑容特別親切。
一幫小孩子起先都很拘謹,因爲面前站着的可是日後要追隨的身份極爲尊貴的燕王妃。過了一會兒,她們見美麗至極的燕王妃並無架子,親暱地詢問她們的名字、年齡、祖籍等等,便都放鬆下來,口齒伶俐地回答。
有個叫竹桃的小女孩對一直乖乖坐在一旁的吉祥看了好一陣子,很是喜歡兼好奇,仗着膽子請示:“殿下,我可以跟它玩兒麼?”
“可以啊。”炤寧笑道,“它叫吉祥。”隨後又對吉祥道,“吉祥,乖乖的,別動。”語氣有點兒嚴肅。不準欺負小孩子,是吉祥一定要恪守的規矩。
吉祥仰頭看了她一眼,搖了搖尾巴。
“吉祥?”竹桃走到吉祥面前,小手試探地碰了碰吉祥的頭。
吉祥特別乖,不但沒炸毛,反而低下了頭,搖了搖尾巴。
炤寧滿意地笑了。
別人見狀,不怕並且喜歡大狗的也圍過去細細打量吉祥,語聲歡快地討論着。
吉祥就一直坐在她們中間,時不時好奇地瞧瞧近前的小女孩,眼神是特別無辜、單純的。
幾個人確定吉祥的態度友善之後,紛紛找來一些小玩具給吉祥玩兒。吉祥也慢慢地放鬆並活潑起來,跟幾個孩子玩兒得不亦樂乎。
到炤寧離開的時候,小傢伙和幾個孩子居然有了點兒交情,一副戀戀不捨的樣子。
而到了北面的別院,情形也大抵相同,過了一陣子,幾個男孩子蹴鞠,吉祥當然要跟着湊趣,滿場跑來跑去。
炤寧與徐巖站在一旁看着,都是滿眼的笑意。
徐巖忽然問炤寧:“如今的日子,你過得可還舒心?”
“嗯?”炤寧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很舒心。怎麼忽然問這個?”
“不光問這個,還要繼續問一些我本不該問的話,你別惱我纔是。”
“你與我是一家人,有什麼話不能直說的?”炤寧態度鄭重了幾分,“你只管說。”
徐巖神色一緩,“你與燕王走到現在,諸多不易,我比誰都清楚。到了現在這般圓滿喜樂的情形,你可曾想過,還有怎樣的事情,纔會拆散你們?——或者也可以說,要在怎樣的情形之下,你纔會覺得與他在一起不踏實,放棄興許會更好——並且這前提是他無過錯。”他的身份與別人不同,在他這裡,炤寧一如他的晚輩,他亦是最瞭解炤寧的人,思來想去,覺得一些事對她隱瞞的話,益處不見得比讓她知曉更多。當然,前提是他要明確地知道她的態度。
炤寧斂目看着腳下的芳草地,擡手摸着自己的下巴。她瞭解徐巖爲人處世的方式,問起這些,必然是因爲一些事情而起,他需要她誠實的表態之後,纔會告訴她原由。是以,她認真思忖着。
她把所有曾有的顧慮在腦海裡過了一遍,逐一分析。那些曾經極爲顧慮的事情,換到現在發生的話……她的答案是不會,自己不會選擇放棄師庭逸。
相守的日子說起來不算長,但已讓她確定,沒有比與他在一起更好的事情。
得出結論之後,炤寧如實告訴徐巖:“你知道的,我這輩子只認他一個人。以後除非他做出真的傷害到我和親朋的事兒,否則,我都不會放棄他。”
徐巖看得出,她是慎重地思忖之後纔回答的,聞言鬆了口氣,“如此就好。我之所以問起你這些,是有一件事要告訴你,而這件事,正是燕王、越霖、景林不想讓你知道的。”
“原來如此。”炤寧笑道,“那你快跟我說說。”
“是太子的事情。”徐巖將太子那檔子事情跟他說了一遍。
炤寧不由驚訝,這是誰都無法預料到的事情,“長福?他既然是專侍太子膳食的人,那不就是太監麼?”太子不同於別人,打小在近前服侍的,都是宮女、太監。
她關注的這個點不對。徐巖睨了她一眼,“這還用你說?”
“一個太監跟佟念柔……還爲了她做出這種事……”炤寧說着,緩緩地點頭,“也對,人稍稍正常一點兒,都辦不出。”
徐巖沒忍住,笑了。
“原來他們瞞着我的是這件事。”炤寧這才鄭重地面對事情可能引發的後果,再一次斂目沉思。
徐巖有意無意地看着她,但是看不出她有情緒的起伏。
過了一陣子,炤寧對徐巖一笑,“我清楚了。只是,你是怎麼知道的呢?”
徐巖一笑,“你倒問起我來了。你以前接濟過兩個被家裡連累得落魄的少年郎,越霖看着他們資質不錯,便收攬到了身邊。此事他們知道原委之後,便與我提了提,讓我斟酌着是否告知於你。”
“原來是這樣啊。”炤寧不由笑了,可心裡對那兩個人的記憶很是模糊。她手裡打小就不缺銀錢,又愛管閒事,不管是親眼見到的,還是聽丫鬟、侍衛提起的,只要覺得可惜、可憐,便親自或是命人去幫襯一把。沒想過得到回報,但是予以回報的人卻不少,陸陸續續的,在外或是在京城,都這樣。
“好心好報,居然也能用到你頭上。”徐巖打趣她,“你是在這麼想吧?”
炤寧笑開來,“是啊,這都被你猜到了。”
兩人又說笑了一陣子,看看天色,返回什剎海。臨走之前,炤寧給這些孩子留下了很多銀錁子和特地帶來的不少風味小吃。
路上,炤寧一直惦記着如意,想着吉祥跟自己出門,如意便落了單,該早些回去纔是。由此,與來時一樣,讓車伕快馬加鞭,未時便回到家中。
吉祥的當務之急是吃飯,都不容炤寧去換身衣服,便立起身形跟她撒嬌,哼哼着表達着自己餓了的意思。
炤寧忙喚人去給它端來食物。小廚房每日可是忘了誰都不會忘記吉祥,變着花樣地給它做肉食。這次給它備下的是半隻清蒸雞。
吉祥這才饒了炤寧,喜滋滋地去吃飯了。
吃完之後,炤寧換好了衣服,如意也來找它玩兒了。
炤寧記着昨日的事,親自去洗了一個香瓜,仔細地去了皮,切成小塊,又嚐了嚐,確實甜甜的,很是可口,這才餵給如意吃。
如意高高興興地享用着。
吉祥這次的立場不堅決了,瞅了一會兒,對着炤寧哼哼——它也要嚐嚐。
炤寧給了它一塊香瓜,它囫圇吞棗似的吞了下去,之後,面無表情地看着她。
炤寧敲了敲它的頭,又給它一塊,“你給我慢點兒吃。”
這次還好,吉祥嚐了嚐味道,表情透着點兒愉悅。
炤寧大樂,到底是被如意帶的不那麼認一了。
她陪兩個小傢伙消磨了一段時間,去了自己的小書房。
到了此刻,她才能完全靜下心來、放任思緒,斟酌太子一事的前因後果。
知曉了原由,很多事情便都有了最明確的解釋。
佟念柔的歹毒,真的超出了炤寧的想象。
佟念柔要報復的是整個佟家,她對佟家人已是深惡痛絕——在她自盡之前,榮國公下場未明,佟煜、佟燁安然無恙,結局只能猜測,而不能確定,索性加了這一把柴,埋下了這一個禍根。
太子處境越是艱難,佟家越沒有翻身的可能。
要知道,身在朝堂的重臣、皇室子嗣,只有太子還有可能幫助佟家翻身。
只有太子自身難保、忙中出錯的情形之下,佟家才絕無再爬起來的可能。
甚至於,佟念柔將太子妃的安危都搭上去了。這事情一出,如果她還活着,太子還有可能懷疑到她頭上,可她已經死了,太子在震驚、震怒之餘,第一個懷疑的便是太子妃——事情到底是出在東宮,外人很難做成這種事。
當然,這事情有兩種可能:一是佟念柔認爲太子妃完全有能力對付太子保全自身,二是佟念柔在死之前根本已不在乎任何人的死活。
即便是第二種,也是可以理解的——自己都不能活了,哪裡還管得了誰是否無辜。
太子妃提及佟念柔死前的情形,炤寧都記得。
佟念柔說要給太子妃一個驚喜。
太子妃知道這事情之後,大抵也只是莞爾一笑,懶得去揣測佟念柔真實的心思、太子承受的打擊與痛苦。
佟念柔已經死了,便是不自盡,也是太子妃會親手除掉的人。
太子只是個寡情至極的人,不肯爲不能出世的兩個孩子討還一個公道,他就算死在太子妃面前,太子妃也不在意。
說句不好聽的,只是又一出狗咬狗的戲。
炤寧攏了攏眉心,轉而思忖日後的事情。
隱瞞她,一定是師庭逸的意思。她明白因何而起,因爲他知道她的顧忌,知道她最不能接受的事情是什麼——這方面的事,他們曾經談起,彼時她看法消極,他因此作出的承諾言猶在耳。
想一想,真是苦了他。信守着承諾,不願意給她一點點的困擾,更不願意給她一點點的離開他的機會。
若是沒有徐巖,沒有那兩個知恩圖報的少年人,她不知道要矇在鼓裡到何時。
到了這一刻,真是一點兒脾氣都沒有。正相反,心裡暖暖的,也酸酸的。
她知道,他這樣並不是只爲着彌補當初的過失。
沒有任何一種並非有意的過失,能讓人願意心甘情願的長久的付出、彌補。
他只是太在意她罷了,念着她受過的苦,盼着她每一日都過得歡喜愜意,恨不得把她泡在蜜罐兒裡。
因爲過於在意,他總是無意間覺得她像小孩子似的,會鬧脾氣,會意氣用事,會有犯傻的時候——相反,要是不在意一個人,便會覺得對方特別有能力,什麼事都不需勞心擔心。
這樣深重無言的情意,他倒是也不怕她承擔不起。
而這件事,炤寧覺得,他們共同面對、謀劃比較好,畢竟,自己這邊還有徐巖等等這樣得力的人。
可是,他不想讓她知道的,她卻知道了——這是應該先告知他的。
怎麼說才妥當呢?
面對面說起的話……她擔心自己又無意間把話題帶偏,自己掉到溝裡去不算,還會惹得他氣惱。
怎麼辦呢?先打好腹稿?她沒那習慣。
炤寧目光微閃,手指輕快地彈跳幾下,起身親自備好筆墨紙。
打腹稿就不如寫信了。
她要給他正正經經的寫封信——嗯,但願能做到吧。